谷择北回到十六班,发现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正盯着他,不由得笑道:“看什么?林老板和春哥还在楼下喝豆浆呢。”
林老板是十六班的班主任林见鑫老师,而春哥则是十五班的班主任高春才高老师,兼任他们班的物理任课老师。
回答他的是一片欢呼声。
谷择北习惯性地往靠窗的最后一排走去,他的前桌阿唐哥正挤眉弄眼地朝他邀功,脑袋上还别着一枚粉色的燕尾文件夹,随着他的动作一颤一颤。
“你的桌子可是我给扛上来的哦,走了可长可长一段路呢,be thankful, babe.”阿唐哥捏着嗓子,极尽谄媚地说道。
西瓜闻言,很不客气地噗嗤一声笑出来,大声道:“得了吧你,就别炫耀你那按斤称的散装英语了。就你这小身板,这二两肉,跟小鸡仔儿似的,可少给自己脸上贴金。谷哥,我向你实名举报,你的东西其实是我……”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重重地咳嗽声打断。
西瓜的眼睛迅速滴溜地转动一圈,立刻咧嘴一笑,大摇大摆地走到阿唐哥的同桌老韩身旁,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哥俩好似的晃了晃,继续说道:“是我,以及我身旁的这位帅哥,一起帮你扛上来的。你也不要太感激我们,都多少年的交情了,别说谢不谢的,太见外——中午我想吃红烧肉。”
意外的是,谷择北并没有顺着他们的玩笑话往下接,只是朝几人略笑笑,道了一声谢,低头开始整理自己的物品,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阿唐哥敏锐地察觉到事情不对,立马凑过去,双臂手肘撑在谷择北的课桌上,瞪圆眼睛,好奇地问道:“怎么了嘛,你快和我们说说,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呀?说出来让我们替你高兴高兴。”
“就是嘛。”西瓜也跟着凑热闹,道,“有什么事儿您尽管说,您要是不告诉我们,我们怎么知道该如何礼貌地拒绝您呢?”
谷择北一直都是一个很有主意的人,轻易可见不到他这幅优弱寡断、遇事不决的模样,连一向沉默寡言的老韩也破天荒地生起几分兴趣,放下手中的数学题册,侧身坐着,斜看向谷择北。
“损友,一帮子损友。”瘦成麻杆身材的纸片人西撒从前排飘了过来,插-嘴道,“阿择,你现在看清了吧,知道谁才是你真正的朋友。他们一个个都是什么人呐,我在前面听不下去了都。”
他狂抖着手指头,冲着在场的几人挨个数落。
“诶诶诶,手指往哪儿比划呢。”西瓜正要和他呛声,“我可跟你说我心脏不好啊,经不起激。”
这时,谷择北将手上的书本轻轻往桌面上一放,发出嗒的一声轻响,正在斗嘴的几人瞬间安静下来。他双臂抱胸坐了下来,长叹一声,道:“我这个事情吧……”
四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盯着谷择北一眨不眨。
只见谷择北慢悠悠地接着往下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原地解散。”
众人切了一声,一边嘟喃着“谷择北你挖坑不给填你还是不是人”,一边气哼哼地散了。唯有老韩转身之前,在谷择北的手臂上很是用力地拍了一下,不甚自然地说道:“有什么事情,说,别客气。”
谷择北冲他宽慰一笑,内心却五味陈杂。堵在他心里的那件事情,他又何尝不想求助于他人。只是这件事太过匪夷所思,他自己都没能想明白,哪怕真要求救,也不知从何说起。
一切事情的起因,还得从一只黑色狸花猫说起。
谷择北家住长亭街道朝雨社区的晚风巷。那一片辖区的流浪猫老大是一只黑色狸花猫,谷择北私底下给它取名为河粉。每逢一周的二、四、六,河粉都会来社区巡逻,从未旷工。然而就在上周,河粉消失了。整整一周时间,谷择北连个猫影都未曾见着。
在暑假的最后几日,谷择北带着河粉爱吃的小零食,走街串巷,四下查探,找遍整个朝雨社区,一丝线索也无。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心中的不安愈加扩大。这种莫名的不安感,终于在昨天得到证实。
就在昨日早上,谷择北的邮箱里躺着一封陌生来件,标题十分惊悚:你在找猫吗?真相在我手上。后头还跟着三个沉默的惊叹号。他连忙稳定心神,深呼一口气后,方才点开正文内容。
邮件里对河粉的状况和下落只字未提,但从附件的几张照片看来,确实是那只黑狸花没错。河粉外表看上去并未遭受任何皮肉折磨,除了被毛略有些脏外,依旧圆圆胖胖,一副旁若无人的神气模样。只是它所在的环境看起来实在糟糕。
河粉是被囚禁着的。
一只简陋的铁丝笼子里,锈渍斑斑,大小仅够它在里头转个身。笼子上头还缠绕着不少作用不明的铁丝,末端都没有处理好,露出尖刺,上头还沾着不知是凝固的血泥还是别的什么污渍,看起来很是慎人。笼子里没有准备食盆,连水都没有,一看就不是用来养猫的。
河粉这副模样,看得谷择北直揪心。他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狼狈的河粉。河粉虽然是一只流浪猫,但日子始终过得很滋润,连附近的孩子都不曾为难过它。河粉还很爱干净,平日里除了睡觉就是舔毛,总是将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身上点缀着白毛的部位更是洁如初雪。
在邮件的正文里,匿名发件人这样写道:要是想它活命,就按照我说的做,我警告你不要轻举乱动,否则我就撕票。
绑匪的邮件域名是一串字母加上数字,看起来毫无规律可言,用的服务端也寻常可见。谷择北几乎可以肯定这个邮箱是随机创建的临时账号,估计不会留下任何有关绑匪的有用信息。
附件的几张图片大同小异,只是河粉的坐姿略有不同。图片中,猫的眼睛部位用制图软件涂抹过,看不清里头的反光情况。由此可见,绑匪是一个心思缜密、老奸巨猾的家伙。
不过,从他(她)在行文中使用“轻举乱动”而非“轻举妄动”看来,此人要么表述水平有限,要么就是发信时太过匆忙,不够细致。结合之前所述,谷择北觉得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些。
谷择北将那封匿名邮件翻来覆去看了几十遍,试图找出蛛丝马迹,只可惜最终一无所获。唯一有价值的信息大约就是:河粉被绑架了。
他在第一时间,斟酌着措辞,给绑匪回复一封试探邮件。在这封邮件里,谷择北先是稳定绑匪情绪,然后要求绑匪证明河粉被绑是即时发生的,而此时它依旧活着,且并未受到极端待遇,能够坚持活到救援。
接下来的一整天,谷择北都呆在家中,焦急地等待回信。一直等到晚上,谷择北才收到新的邮件。这一次,绑匪在邮件中附上一则短小的视频。
在视频中,河粉已被释放出笼,正在一间昏暗的房间里来回溜达,喵呜地叫唤着,不知是饿了想求取食物,还是在抗议自己的待遇。虽然视野不够清晰,谷择北仍能辨认出河粉的行动身形很敏捷,确实不像是受过伤。视频最后,屏幕前亮起些许微弱的灯光,照映出一张毛春新鲜报,日期正是当天。
毛春新鲜报是本地的福利报纸,主要刊登的是二十四小时要闻摘要,健康贴士和社区宣传活动,以及无穷无尽的广告。新鲜报在每日的七点之后,于各大报刊亭、主要交通枢纽站、以及多个社区传达室处可免费领取,受众范围覆盖毛春城整个主城区。
虽然新鲜报的内容乏味,但深受广大中老年读者喜爱,其中就不乏通勤途中无聊用以消遣的上班族。想要从如此庞大的受众群体中找出一个可疑目标来,无异于大海捞针。更何况,利用新鲜报标注时间可能只是绑匪深思熟虑后的障眼法,也可能是他(她)无意间随机拿到的道具,不具有绝对参考性。
谷择北没有气馁,再次播放视频,从头到尾,一帧一帧地研究、摸查。在视频结尾亮灯时,微弱的光线隐约描绘出河粉所在房间的内部大致情况。那是一间极小的房间,约莫只有五平米左右,屋内空无一物,看不出门窗结构。这间房看起来像是在装修。墙上刷着雪白的腻子,地上垫满废报纸,到处都沾染着斑驳的涂料漆渍。
谷择北留意到,地上的废报纸的缝隙之中,露出一抹棕色的木质地板,看上去木料材质尚可。他猜测那间房原本是一间次卧或是书房。这么看来,河粉可能是被某个人困在他(她)自己正在居住或是即将入住的住宅。
若是前者,那么此人或许是独居,或许是与和他(她)拥有相似变态心理的同谋共住。从精神变态心理的典型特征看来,独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若是后者,那么多半是现有房屋重新装修,且是施工进行到一半、现已停工的家庭工程。谨慎的绑匪不会冒险将饭票留在人来人往的施工现场——哪怕这个无辜的受害者只是一只小猫咪。那这个范围要小许多,正常的住宅装修前需要向所在地的物业管理或是城建部门登记在案。但这也并不尽然。且不说并非所有房屋装修都会遵循此项规定,若是没有相关查询权限,他依旧无从入手。
除了新视频,绑匪还给谷择北留下一则简洁的指示,内容极为古怪。等他反应过来,再次发去消息询问之时,绑匪那头早已杳无音讯。
而指示所言,令谷择北百思不得其解,几乎已到寝食难安的地步。也正是因为这则指示的怪异内容,他无法自在地向旁人求助。
谷择北一晚上辗转反侧,思来想去,决定先按照绑匪要求,去学校接洽他的另一位“盟友”。
秦倍而。
意料之外的,他的“盟友”比他想象中的要有趣一些。
在前往十五班的路上,无数问题在谷择北的脑海中翻滚。此时已到第一堂课结束后的课间休息时间,走廊上满是嬉笑的学生,熙熙攘攘,推推搡搡,好不热闹。他站在教室门口朝里探了探,恰好撞见一个熟悉的面孔。
钱眼镜正站在靠门边的第一排座位边上,在替班主任收齐暑假作业,扭头瞥见谷择北朝他招手,立刻扔下手中的一摞作业本,跑到门口,兴高采烈地和他打招呼。
谷择北也笑着和钱眼镜问好,“你好,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叫下你们班上的秦倍而同学。”
“好呀好呀!”钱眼镜热情地迭声应和,返身冲回教室,站在讲台上大喊一声:“秦倍而,谷择北找你——”
钱眼镜的大嗓门具备小喇叭得天独厚的优势,这么嚎一嗓子,估计整层楼的班级都能听见。
秦倍而原本正托腮对着窗户外的大榕树发呆,闻言猛然震醒,下巴差点磕到桌角。等他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被重重叠叠的视线包围。他顶住巨大的视线压力,从座位上站起来,硬着头皮往教室门口走了几步,这才发现由于身体太过僵硬,他居然同手同脚起来。
秦倍而脸上一烫,迅速调整姿势,努力扳着一张脸,装作云淡风轻的模样,在全班同学的目送下,来到门口。
“什么事?”他脱口而出,语气有些过于冷淡。
谷择北笑了起来,并不在意对方的态度。
门缝里和玻璃窗户内挤满了黑乎乎的脑袋。某某到某班找某某的戏码,总是能瞬间激发出无聊的高中生们最狂热的八卦心态。哪怕今天这场戏里的某某和某某都是男生。
在秦倍而的印象里,他还从未享受过这般隆重的注目礼,更何况他眼前站着的还是谷择北本人。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心脏狂跳,连自己都说不好究竟是为何。
“你有时间吗?”谷择北这样问道。
“干嘛?”秦倍而想尽力让自己表现得更加成熟一些,只是喉咙紧张到发疼,使得他的声音听起来很不友好,甚至还带着几分蛮横。
谷择北迅速看了一眼教室内的围观群众,微微一笑,提议道:“不介意的话,我们去那头说吧。”
他指的方向是走廊的尽头。十六班前门的拐角口有一处小平台,连接着上下往来的螺旋楼梯。从那里可以俯视全校风光和远处青峦起伏的百叶森林。平时有不少学生就喜欢站在那儿望风,只是在十六班搬迁过来后,这里估计会被划分为它的专属地盘。
秦倍而点头。谷择北侧身往旁边让了让,让秦倍而走在前面。随着落在身后的视线淡去,秦倍而松下一口气,动作也自然许多。
他们走到小平台时,那里果然已经站着几位十六班的男同学,为首的就是西撒和西瓜两兄弟。他俩正勾肩搭背地不知在扯什么机锋。西撒长得干瘪瘦削,而西瓜则膀大腰圆,两人站在一起,极为不和谐。
西撒和西瓜当然不是真正的两兄弟。西撒本名叫齐凯玏,来到班上的第一天,就骚包地宣布他的英文名是Caesar。Caesar在国内多被翻译为凯撒,但齐凯玏强烈要求同学们喊另一个译名:西撒。久而久之,译名变成艺名,取代了他的本名。
而西瓜是雷剑的乳名。想当初,雷剑生怕自己的“剑”名惹出不必要的玩笑,主动供出小名。这个名字虽然和他的形象不甚贴合,但胜在好记。同样的,西瓜这个外号逐渐取代雷剑的本名,连任课老师都已习惯此称呼。
西撒和西瓜就此认定彼此互为“西”字辈,是百年修得同船渡的天大缘分,遂结拜成异父异母异学习小组的亲兄弟。
“诶诶诶,你仔细点啊,你再踩半脚就过界了你懂吗?”还没等谷择北走上前,西瓜就叽里呱啦乱叫起来。
“没错!”西撒搭腔道,摆弄着一只手,“此路,此树,若想,留下,你懂滴。”
两人一唱一和,愣是不想把空间让给谷择北和秦倍而。
秦倍而进退两难,正觉得尴尬,忽见谷择北眉头一拧,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他轻声说道:“我觉得我犯病了。”
谷择北苍白的脸色太过真实,连秦倍而都被唬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想扶他一把。这时,西撒和西瓜冲过来抱住谷择北,大惊小怪地叫唤着,将秦倍而挤到一旁。
等那俩家伙嚷嚷够了,谷择北这才状似缓过来,慢悠悠地说道:“我得了一种见到你们两位就心绞痛的绝症。”
西撒和西瓜听罢,瞬间扔下他,四只手胡乱地在谷择北的校服上擦来擦去,最后夸张地呸了一口,面带嫌弃地转身回教室。临走前,他俩呼朋唤友,很快的,小平台上就只剩下谷择北和秦倍而两人。
啊,那种心脏砰砰跳的紧迫感又上来了。秦倍而深呼吸,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拉开他和谷择北之间的距离,将腰背靠在栏杆上。
风,卷着燥热的秋意,打在裸-露的脖子上,吸干上头那层薄汗。片刻清凉之后,热气再次涌起。秦倍而能清晰地感受到外套里头的衬衫已经吸足汗水,此刻正紧密地贴在他的后背上。尽管时至初秋,夏天的尾巴似乎还要在毛春城转悠许久。
就在这时,谷择北的声音在风中传来,忽远越近。
“早上的事,我很抱歉。”没想到谷择北一开口,竟然是道歉。
秦倍而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看来他也不是一位绝对的疯子。
紧接着,又听得谷择北说道:“不过我不是为我所说的话道歉,只是不应该像那般突然提出来,吓着你了吧?对不起。”
秦倍而用力眨眨眼,震惊地看着谷择北。
他,他,他竟然是认真的?
谷择北接着说道:“我接下来要和你说的话,可能乍听起来会很奇怪。我希望你能心平气和地听我说完,至少不要一开始就先拒绝我。可以吗?”
他的眼睛里细碎的都是光斑,声音放得很柔缓,听起来就和耳边的清风一般具有迷惑性。秦倍而像是受到巫女蛊惑般,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谷择北笑了起来,眉眼藏着说不出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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