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铃马上就要敲响,谷择北只能长话短说,他简明扼要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与秦倍而。秦倍而眉头紧皱,越听越疑惑,心中有无数问题,但他还是耐心而认真地听完。待谷择北说完,方才问道:“那个坏人,为什么要抓你的猫?而且,他为什么要,要提出那种要求?”
说到这里,秦倍而感觉到自己的脸再次升温。他咬着牙拼命转移注意力,心里祈祷着谷择北没有留意到他的窘状。
谷择北确实没有为难他。事实上,自从谈到那只失踪的猫后,他脸上的神情始终严肃。很显然,他确实十分担心那只猫。
这让秦倍而暗自松气,同时也对谷择北的印象有所改观。他心想,一个真心喜欢猫的人,必然不会是坏蛋。也许这个念头太过天真,但是面对谷择北这样的男生,没有人能忍心去质疑他。
“你问的问题我也一直在问自己,答案是我不知道。”谷择北摇了摇头。他低眉垂首,像是忽然下定决心似的,等再次抬头时,他看向秦倍而的眼神里多了一丝坚定,“但是我现在几乎已经肯定,这只猫和你也有关系。”
“我?”秦倍而吓了一跳。他的脑海里立刻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尽管理智上他不断告诉自己,世界上不可能存在这种巧合,但在他的内心深处,恐慌滋生,不好的预感油然升起。
“它是一只黑色狸花猫,胸口有一团白毛,叫它的名字河粉它会答应……”
“乌冬!”听到这,秦倍而突然生气,忍不住出声地打断道,“我的猫叫乌冬,才不叫河粉!”
连名字都不一样,肯定不是同一只!
秦倍而内心有一个声音尖锐地叫起来。
虽然自觉不合时宜,谷择北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在秦倍而愤怒的注视下,他解释道:“据我所知,河粉应该还是流浪猫吧。它只是偶尔去看看你。你能确定它在你家叫乌冬,在别人家就没有其他名字?我就曾经听过有人叫它大花,它也答应了……”
秦倍而哑然。
没想到乌冬竟然也是这样不要脸的一只胖猫,哼。
“再说,黑狸花,绿眼睛,胸口的白毛是火焰形状,左耳朵尖儿上有道小缺口——我还可以说出更多关于河粉的特征。在毛春,你能找出另一只一模一样的猫吗?”
“可是……”秦倍而抗拒着,他不想就这样接受现实。
“而且它还很胖。我打赌除了河粉,你没见过其他长得这么大只的猫。”
……
好吧,铁证如山,秦倍而无言以对,默认他们俩讨论的确实是同一只猫。
因此也就是说,秦倍而找了整整一星期的乌冬被变态绑架,绑匪的目的竟然是想让他和谷择北谈一场假恋爱?无论是绑架猫还是强迫别人谈恋爱,哪件事听起来都太过魔幻,一点都不真实。
秦倍而下意识地产生抵触情绪,不想过多地深入思考这些烂事,仿佛只要他不想,它们就没有发生过。这种鸵鸟心态效果极好,很快的,秦倍而的注意力被另一件事情转移。
“你,你干嘛要叫它河粉。太难听了吧,谁会给一只小猫咪取名叫河粉?”秦倍而略带埋怨地瞥了一眼谷择北。
谷择北长声叹气,道:“河粉和乌冬有区别吗?”
“当然有呀!”秦倍而认真回复道,“乌冬是面条里头最粗的一种,而乌冬猫是猫咪里头最胖的一头,这个名字多贴切呀。”
……
谷择北直直地看着秦倍而,缓缓说道:“首先,乌冬不是最粗的面条。其次,河粉更有可能是最粗的米粉。两项相加,得出的结论就是河粉这个名字比乌冬更适合它。”
秦倍而不服气,猛地提气就想反驳,紧接着又被谷择北打断。他说道:“不如这样,我们一人退一步,给它重新取一个折中的名字:牛河。好听又好记,也很配它的身材,你觉得怎么样?”
彼此退让、重新取名确实算一个好办法,谷择北的语气又很有感染力,秦倍而下意识点头同意。只不过,他胸中始终憋着一口气,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还不待他想明白,上课铃敲响。无数学生从走廊的各个角落蜂拥而入,有如一波蝗虫。
谷择北加快语速,说道:“总之,这件事情和牛河有关,我不能坐视不管。如果你也关心它,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努力。你若不信,我会给你看证据。今天中午放课后,你来找我……不,我来找你。别忘了,这很重要,切记。”
临走前,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秦倍而,用力握了握他的小臂,然后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
秦倍而也怔怔地走回教室,回到自己座位上。他此时的脑袋里塞满各种信息,一时之间有些消化不良。恍惚间,语文课的任课老师走上讲台,班长率领全班同学起立敬礼。秦倍而浑浑噩噩地跟着做动作,又跟着重新坐下来。
就在这时,他忽然回过味来。
不对呀,牛河牛河,不还是河粉吗!
“谷择北这个骗子!”秦倍而大喝一声,忍不住站起来重重地拍了一下桌面,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教室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秦倍而倏的一下坐回去,趴在课桌上,将脑袋牢牢埋在臂弯之间,心如死灰。
语文老师姓江,名叫□□茹,是位年轻的女教师,看起来三十出头。她身材瘦削高挑,身着浅粉色套裙,留着一头自然卷的长发,眉眼弯弯,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也在笑,很是和气。无论是名字、长相还是气质,都很符合语文老师应有的味道。
“我本来想让新加入的同学先做自我介绍的,看来这位同学已经准备好抢答了。”江老师笑眯眯地说道,伸出手掌示意秦倍而再次起立,鼓励道,“你别紧张,向大家介绍一下你自己吧,你的名字,兴趣爱好,喜欢的书,任何东西都可以,只要是关于你自己的。”
江老师自高一起便担任十五班的语文任课老师。班上的多数同学都是从原高一十五班升上来的,彼此熟悉。唯有秦倍而等十来名同学在文理分班后新加入,属于生面孔。照理来说,他们确实应当向新班级做自我介绍。只不过,之前在班主任主持的首次班会上,这件事情被一笔带过,似乎无关紧要。
秦倍而还曾暗自窃喜,以为自己逃过一劫,没想到第一堂语文课就撞上枪口,被抓了壮丁。他向来就不是一个习惯别人的注意力落到自己身上的人,更无法从容体面地在公众场合发言。
秦倍而一时之间手足无措,整个人紧张得差点再次犯低血糖。
江老师大约是看出他的窘迫,遂采用问答的方式,不动声色地帮助秦倍而完成自我介绍。当谈及名字时,她认真地询问“秦倍而”三个字是哪三个,得到答复后,温柔一笑,赞叹道:“真是一个很美的名字,爸爸妈妈给你取名时,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吗?”
被引导着说了几句话,秦倍而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心想自我介绍也并不是那么难以应付。听见江老师的问题,他略顿了顿,说道:“这个名字是我爸取的,本来是希望我日后做事可以事半功倍,贫而乐,富而礼……”
其实,秦倍而还有另一层涵义。倍而,通贝儿。贝儿公主是他的母亲在年幼时最喜爱的童话角色。十几年前,她和父亲新婚燕尔,佳偶天成,正是浓情蜜意,对他们人生中即将到来的第一个孩子满怀期待。虽然腹中胎儿的性别未知,仍由母亲做主,她取音,父亲取字,定下倍而,无论男女,都会成为他们心中的贝儿,宝贝儿。
倍而、贝儿,寓意聪颖美丽,蕴含着一对父母所能想到的、关于孩子未来的无限期许。只可惜,事实证明,在这世上,他不会是任何人的宝贝儿。当年有多深情,现下就有多讽刺。这个名字也成为他父母心中的伤,继而结痂,最后变成丑陋的一道疤。
当秦倍而的妹妹出生时,母亲为她取名为秦蓓初。蓓,意味着尚未开放的花朵;初,意味着新生。妹妹的名字代表着抛开旧往,重新绽放。
而他,就是被抛下的那一个。
秦倍而的眼神黯淡下来。
江老师似是并未察觉,只是笑着点头,道:“这个寓意很好。不过,你的名字从代表你个人的那一刻开始,就只属于你了。它不是你父母的,而是你的。从今以后,你可以再给它附上新的寓意。”
秦倍而猛然抬头,对上一双流波似水的眼眸。
“倍而,你的名字真好。你发现了吗?当你的朋友这样呼唤你的时候,嘴角会不自觉地上扬,就像在微笑,这会给人带来一种很开心的感觉。”江老师这样说着,“大家试一试,是不是真的这样?”
教室里陆陆续续传来“倍而”“倍而”的呼唤声。起初还带着几分羞涩和拘谨,呼声中伴随着窃窃私语和咯咯的嬉笑,大家都矜持着,不好意思叫得太大声。后来钱眼镜那个大嗓门加入,极为响亮地喊了一声“倍而”,把大伙儿都逗笑了,也同时打破尴尬。
“真的念出来像在笑一样诶。”钱眼镜大方地发表自己的看法,发出傻呵呵的憨笑。
同学们一边笑,一边看向秦倍而。仔细一看,秦倍而长得确实不错,清秀中蕴含着灵气,和他的名字一样,是一位妙人,令人忍不住想报以微笑。
秦倍而低头,抿嘴偷偷笑了起来。
接下来,江老师花了足足半堂课的时间,熟悉每一位新同学,鼓励他们向全班同学展示自己。这让秦倍而觉得不可思议。他以前遇上的多数老师,都不会将宝贵的课堂时间花在一件没有意义的小事上。更何况像语文这般课程内容繁琐的科目,有时候一堂课四十分钟可能都来不及讲解一个自然段。这样浪费时间,实在是不划算。
然而江老师脸上没有丝毫急躁,哪怕有个别学生过于侃侃而谈,占用不少时间,她依旧笑容满面,听得极为认真,仿佛了解学生才是她的主业。
秦倍而也借此机会,努力记下几位同学的长相和姓名。这对于不善记人物的他而言很有些困难。不过他的收获也不小,半堂课下来,总算能分辨出几个较为熟悉的面孔。其中,就包括他的前同桌钱眼镜同学。原来钱眼镜真名叫钱涂,顾名思义,父母想许他一个远大前途,是一个十分好记的好名字。
又比如秦倍而现在的同桌,是从原先的高一四班转入的,名叫田豆。他的名字特别可爱,长相也是矮矮圆圆的,像颗小豆子。据说他出生前,他妈妈疯狂爱上甜豆,就给他取这么个小名。等后来上报户口,他爸偷懒,直接用小名替换大名。由此他就得了一个逗趣的名字。
田豆看起来胆子不大。之前班会课调整座位后,他和秦倍而成为同桌,之后就一直呆在自己的座位上,也不敢主动找秦倍而说话。不过现在班上的氛围很轻松,田豆刚刚的演讲也获得满堂彩,正是精神高度兴奋的时候,他也壮着胆子和秦倍而聊起来。
“诶你知道吗?听说十五班的任课老师,大多数都是和十六班共享的诶。”田豆朝着黑板的方向怒了努嘴,压低声音叹息道,“我觉得江老师很不错。以后要是都能上这些好老师的课,多好呀。来十五班好赚呀。”
秦倍而不知该和新同桌聊些什么,只能拼命点头表示认同。
田豆受到鼓舞,更是开心,和秦倍而说了不少话。教室里的其他同学多半也是如此,新加入的学生和班里原有的学生彼此交流,渐渐熟悉起来,打成一片。
直到江老师提醒大家翻开新课本的第一篇课文,教室才逐渐安静下来。
江老师说道:“我们的第一篇课文,是林黛玉进贾府。這篇课文很有意思,放到今天也很应景。我们先来通读一遍。我希望同学们在读课文的时候,可以把你们刚刚来到陌生的全新班级,向满屋子的人做自我介绍时的那种心情带入林黛玉的视角,揣摩文中人物的心理活动。”
秦倍而闻言,眼前一亮。
早在小学时,他就读过《红楼梦》,那是他从父亲书房里扒出来的战利品。当年的他还认不得许多字,书中的许多内容读来只是一知半解,只将它看成一部简单的爱情小说。《红楼梦》中的诸多人物,不过是雾里看花,隔着朦胧烟水,看不分明。
如今经江老师一提醒,秦倍而意识到林黛玉也曾像他一般,孤身一人,来到全然陌生的环境。她心思多窍,比旁人更加自爱,面对寄人篱下的窘境,自然忐忑不安。秦倍而渐渐琢磨出几分味道来。
这堂语文课是秦倍而生平上过的最为满意、最为投入的一次。江老师博学强记,讲解典故时多旁征博引,语言又风趣幽默,听起来一点也不枯燥。她身上似乎有无穷无尽的有趣故事,眼睛里永远燃烧着热忱的光,吸引着学生们的注意力,分毫都不愿走神。
直到下课铃声和课间操的召唤声响起,同学们才恋恋不舍地告别江老师,鱼贯而出,准备下楼前往操场。
开学第一天的课间操,照例改成新学期动员大会。毛春中学高中部的操场是四百米规格的标准田径场,中央的足球场上铺满绿茵,正是一年青草最盛的时节。学生们稀稀拉拉,你追我赶,花了足足五分钟才最终集合完毕。
秦倍而站在十五班队伍之中,身旁就是十六班。他还从未站在如此靠近跑道的边缘位置,一时之间有些好奇。他朝后探着脑袋,下意识地在最靠边的那一排男生里寻找那张面孔。
十六班的男生个头普遍偏高,从中半部分开始往后,基本都是一米八的大个头。他们齐刷刷地站成一排,像一道厚实的挡风墙。在墙中间,秦倍而看见眼熟的西瓜和西撒,但来回看了几遍,都没见到谷择北。
秦倍而莫名有些失落,拧着眉头,正要回头,忽见西瓜正冲他挤眉弄眼,示意他去看升旗台。
秦倍而这才想起来,作为万年的学生代表,谷择北肯定是要上台发言的。果不其然,校长、教导主任和诸位年级长发言之后,谷择北出现在国旗之下。
风奏响榕树叶,肃肃又萧萧,飘扬招展的红旗映出一张青春洋溢的脸。
这样的场景,多年之后,仍旧会出现在秦倍而的梦中。
秦倍而听见身旁有女生正在倒吸凉气,努力压抑内心的激动之情。他忽然有些理解她们,能够和这样一位人物共同度过一生仅有一次的青葱岁月,在他的身上寄托一场不愿醒来的甜梦,大约也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幸事吧。
我的年少时光,曾经拥有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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