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点三十分,第八节课的下课铃声响起,预示着当天所有的教学任务结束。按照日程,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是社团活动时间。
毛春中学素来以培养学生多样性、多元化发展为己任,鼓励学生自主自导地组织和参与到丰富多彩的校园社团活动中去。校方给予学生极高的尊重和创作自由度,相当于提供了营养丰富的培养基,助力校内社团的成长和壮大。
每年一到新生季,新的学生社团便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上学期,仅高中部就设有大大小小共计四十余个社团。除了常规的各类运动社团和才艺小组等,同学们集思广益,还创办有戏剧社,音乐团,动漫社,天文社,灵异社,侦探社等新潮社团。
其中,当然也不乏趣味小众的怪异社团。秦倍而在高一时就曾听说,校内有个社团名为乌鸦。乌鸦社团,顾名思义,理应是专注乌鸦等飞禽的动物爱好社团,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它其实是一个旨在研究日常生活中心理学现象的兴趣小组。
据称,该社团的原定名为“乌鸦嘴社团”,起因便是当时的创始人,即该社团第一任社长,对言灵现象极为感兴趣。言灵是一个舶来词,若是要说得再接地气一些,也许姑且可以将其称之为乌鸦嘴。
正所谓好的不灵坏的灵,初代社长本身就是一个在社交圈里远近驰名的乌鸦嘴。受亲身经历启发,他自初中时起便开始深入研究墨菲定律等奇怪心灵学效应现象,并因此召集到一帮志趣相投的乌鸦嘴伙伴们。
一群没事就喜欢乌鸦嘴的闲人聚集在一起,美其名曰心理学爱好者。他们以乌鸦嘴为例展开心理学相关的研究和探讨,并一拍即合,由此成立社团。又因嫌弃乌鸦嘴一词过于直白,遂将社团的正式名称定为乌鸦社团。
后又有坊间传言称,乌鸦社团自开团以来,由于成员彼此皆为乌鸦嘴,相互作用下报应不爽,聚聚散散,内耗过大,几近溃不成军。每到社团年终核审之时,也就勉强能够将社员数量维持在最低人数限制水准上,仅能够确保不被除名而已。
虽然本社成员苦不堪言,但对于他社学生而言,乌鸦社团却是一个趣味性十足的话题制造机,就连秦倍而这样的社交圈游离者也略有耳闻。唯一不太欢迎乌鸦社团成员的莫属灵异社,毕竟灵异加上乌鸦嘴一词,实在不是良配。
尽管毛春中学的社团生活十分精彩,但秦倍而素来拒绝参与此类活动。原因无他,只为他自小身无长处。
他自小身体孱弱,在体育方面毫无建树。一千米长跑,拼劲全力只能勉强保持在五分半钟。定点投篮因其脑袋被砸中的概率远远高于篮球碰到篮板的概率,特获得优待,允许他以“不及格”的考试垫底记录免考。一分钟跳绳大约只能坚持跳五十几个,比起小学生来也是自愧弗如。又有一次校内体检测试肺活量,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卯足劲,吹出两千一的惊天数字,吓得体育老师差点没当场把他拖去医务室做检查。
总而言之,秦倍而从来没有想过要在体育运动社团发光发热。至于兴趣小组,他向来兴致缺缺,连自己喜欢什么、擅长何事都不曾想明白,更遑论加入某个小团队,与他人共济,惺惺相惜。
多彩的校园生活是属于别人的,于他而言,实在过于遥远。
相较于午休时只能拥有短短一个小时,秦倍而每日下午放学早,有更充足的休息时间。司机叔叔会照例在校门口接他回家,在家吃过晚饭后,再把人送来晚自习。
秦倍而背着他那沉重无比的书包,慢吞吞地走在人声浮动的走廊里,一点一点朝着楼梯口走去。虽然今天只是新学期开课第一日,他却已是身心疲惫,只觉感信息量过载,压得他头晕目眩。他心里头想着谷择北的话,漫不经心地避让开三五成群的学生。
他们笑着闹着,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好像世上就真有那么多值得开心的事情。多奇怪,他们怎么会有这样多的热闹事好聊?
秦倍而正想得投入,冷不丁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肩膀。
那些笑脸渐渐模糊、消散,秦倍而的眼中只剩下谷择北那张令人炫目的脸。
“你参加什么社团?我陪你一起过去。”他这样说道,脸上带着一抹轻快却不轻佻的笑意。
秦倍而将谷择北的手从自己的肩头拿开,认真说道:“你不要妄想用这种方式来讨好我,我跟你说过了,我需要时间来思考。我不喜欢你催着我做决定。”
“我道歉。”谷择北这样说着,脸上却没有多少羞愧之色,笑意盈盈,一如既往,“不过我并没有想着要讨好你,只是想和你一起走而已。说吧,你去哪儿?”
他这样真是很难令人拒绝呀,多讨厌。秦倍而心里这样想着,嘴上说道:“那你可等不到和我同路了。我得回家,才不参加社团活动,多无聊。”
他努力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不屑,但又不想让自己显得酸味十足,同时还得维持着面上的平静,一时之间竟然还有些手忙脚乱,以至于错过了谷择北脸上刹那间的表情变化。
待秦倍而再次看向谷择北,只听见他笑着说道:“那我陪你走到校门口吧。”
“你干嘛要这么献殷勤?”秦倍而猛摇头,表示不同意,“你快走开,别挡着我。”
“又或者——”谷择北话锋一转,说道,“你要是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和我一起去射箭部看看。射箭很好玩的,我可以让你上手试一试。”
射箭部?
秦倍而倒是知道谷择北是高中射箭部的部长,不仅如此,他还是一手创建初中部射箭社团神话的人。
当前,射箭在国内还属于冷门运动项目。入门门槛较高,不容易获得成就感,且对训练场地有着苛刻的要求,这些都是阻挠普通人涉猎射箭运动的主要原因。毛春人民却对射箭运动怀深厚而特殊的情结。因为第一位荣获世界射箭锦标赛的国人冠军便是毛春本地人,那大约已是五十多年前的事。这位前辈可谓是带着射箭运动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的第一人,自然而然成为毛春的骄傲。
后来,为了纪念这位射箭健儿,毛春市政府特地专项拨款,在老动物园公园旁建立起一座规模豪华的射箭训练馆,以鼓励更多市民勇于尝试这项迷人的运动。射箭馆距离毛春中学不过十分钟路程,站在教学楼的高层,便能远远看见那栋建筑。
然而近几年,随着球类运动的兴起,射箭在毛春也逐渐呈现式微之势。谷择北当年创建射箭部初始,据说感兴趣的报名者一只手便能数得过来,一度面临被强迫解散社团的危机。
初二那一年,谷择北夺得全国射箭锦标赛初中组冠军。学校特地邀请他在全市十大中学联合庆典上做射箭表演。
秦倍而犹得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盛夏之日,体育场里盛满阳光。谷择北身着一袭黑红双色表演服,头戴棒球帽,弓箭在背,英姿飒爽,如青松,似白杨,缓缓走入万人中央。
一时间,偌大的万人体育场内噤若寒蝉。他气定神闲,站定,高位举弓,弯弓满月,游龙破空而出,一箭乘风,又一箭。五十米开外高空,两只气球,一红一黄,应声而破,彩色碎纸抛散,纷纷飘落如花雨,两道对联瞬间展开。
上书:
少年负壮气
奋烈自有时
由此,谷择北在十校之中声名鹊起。
次日,毛春中学初中射箭部门庭若市,为数不多的参观席位被一抢而空。不少人挤在体育馆门外,争相翘首,一睹风采。又过一学期,到社团招新日之时,射箭部成为当年最热门社团之一。学生们挤破脑袋,妄图一亲芳泽。与此同时,高中部也传来即将创建射箭部的利好消息。
面对诸多申请者,谷择北不得已提高入社门槛。经过严苛的考核和筛选,射箭部成员总数一度达到五十人之多,并逐渐增加。等他从初中部毕业时,毛春中学初中射箭部已发展为人数过百的大社团,位列十大社团之首。
同年,谷择北以中考第一名的成绩升入高中本部,顺理成章被推举为高中射箭部部长。
秦倍而的脑袋里还装着初二那年所见的射箭少年的英挺背影,再看看眼前的真人,觉得有些不真实。
“嘁……”他嗤道,装作不以为然的模样,“你背着的原来是把弓箭呀,你不说,我还以为是大号的衣架呢。衣架有什么好玩的。”
谷择北侧头,瞥了一眼自己身后露出的弓背部分。上弦后的弓不方便携带,且是杀伤性武器,谷择北背弓出行时,一般会下弦后将弓箭拆分,再用布料妥善包裹。弓把的弧度乍一看,确实有几分像大号衣架。
秦倍而见谷择北不说话,以为他在生自己的气,心里不免有几分忐忑,但到底还是鼓足气势,强硬地说道:“就这样吧,我要回家去了。我警告你,给我时间好好想一想,说明天会给你答复就会给你答复,不许逼迫我。”
谷择北点点头,依旧没回话。
秦倍而看了他一眼,见他也在定定地看着自己,慌乱地将眼神瞟向别处,嘴里不耐烦道:“那你快走吧,别迟到了,让别人等你可很不好。”
他说毕,擦肩绕开谷择北,先是紧走几步,复又小跑起来,很快便来到楼梯口。秦倍而心中犹豫不安,终于忍不住回头去看,却发现谷择北不知何时已从另一端的楼梯下去,早已不知踪迹。
什么人呐,秦倍而心中埋怨着,继续跑动起来。按照秦母的要求,他必须在下课后十五分钟内赶到南校门口,与司机王叔会合。若是超时,哪怕只是一秒,王叔也会直接开车走人,不再等他。虽然王叔为人和善,对秦倍而向来友好,也曾一度暗示他,自己多等几分钟也不要紧,但秦倍而从来不曾让王叔为难,总是准时到达。
今天放学时,秦倍而一直心不在焉,比平常多花了些时间来收拾东西。原本按照他的速度,哪怕是多磨蹭几分钟,这会儿也该到约定地点了。只是今天好巧不巧又被谷择北堵住说了几句话,要是再不抓紧,恐怕自己真得坐公交车回家。
当秦倍而气喘吁吁地赶到会合点时,已比规定时间晚了整整四分钟。王叔果然还没走,见到秦倍而还冲他憨厚地笑了笑,说道:“都说了不着急,就这么几分钟,我和秦夫人说路上堵车了圆回来也是可以的。累坏了吧,后头有水,你自己拿着喝。”
秦倍而开了一瓶矿泉水,咕咚喝下小半瓶,终于缓过气来。
黑色私家车慢慢地驶出学校限行区域,在附近绕行。正是放学高峰期,路上行人、车辆川流不息。秦倍而将额头抵在玻璃窗上,怔怔地望着窗外车水马龙的繁华街景。
他远远望见坐落于毛春中学西侧的半圆球形建筑物。那建筑的外立面凹凸不平,还涂上金灿灿的颜色,乍一看就像是一颗巨大无比的费列罗巧克力。
那里便是毛春射箭训练馆。
也不知道,今天他带队会不会去那里练习。
秦倍而安静地盯着费列罗看了一会儿,直到它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他将目光收回,看向王叔,商量道:“王叔,要不你以后这个时间点也别来接我了吧。”
王叔诧异地往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问道:“怎么突然……”
“也没有啦。”秦倍而重重呼出一口气,紧张地合拢手心,用力抓着书包肩带,尽量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他又补充道,“今天……我有一位……我有个同学今天来问我,要不要去他们社团看一看。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去了他们社团参加活动,那晚饭就不回家吃了,太麻烦。”
“社团活动呀……”王叔原本皱巴巴的脸舒展开来,笑眯眯地说道,“挺好的,要多和同学们交流。”他一连说了几声好。
秦倍而低着头,耐心地听着王叔又絮叨了一会。半晌之后,王叔忽然安静下来。秦倍而心中咯噔一下,预感不好。果不其然,他听见王叔迟疑的声音。
“只是,你知道的,要不要接你回家吃晚饭,这件事情,还得问秦夫人,我做不了主。”他这样说道,末了,似乎还轻声叹了一口气。
秦倍而的脑袋嗡嗡作响,心里却莫名平静下来。他心想,果然是这样啊。他将脑门重新靠在玻璃窗上。
车窗玻璃被深秋的晚风吹得又凉又冰,烙在滚烫的额头,却有种说不出的舒服感。
就在这时,一抹钴蓝色的身影从车窗外一闪而过。秦倍而蓦然坐直身体,连忙趴在后座靠背上,往后窗望去。
果然是谷择北。
竟然是谷择北!
只见他脚蹬自行车,身后依旧背着那只“大号衣架”,不知是怎么发现秦倍而的,正挥舞着一只胳膊,笑着冲他打招呼。
“是你朋友吗?要不要停车?”王叔也留意到后面的动静,赶忙问道。
秦倍而已然转身坐好,闻言只是摇了摇头。
又不知过了多久,后座上忽然传来一个小而坚定的声音。
“那我自己和她说。”秦倍而这样说道,再次重复道,“我去和妈妈说,我要参加社团活动,我不想回家吃晚饭。”
王叔闻言,不知为何,胸痛涌起一股又酸涩又欣慰的复杂情绪。他不禁再次瞥向后视镜。令他惊讶的是,镜子里映射出的那位少年,脸上并无难过之色,一双眼睛明亮透彻,眉眼间全是藏不住的笑意。
这样真好,王叔心想,情不自禁也露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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