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倍而回到家时,偌大的客厅一片漆黑。正如他所预料,家里并没有人。秦母虽还不到四十,但由于这几年新陈代谢下降得厉害,身材逐渐显现走样的迹象。从不允许自己在外貌上有丝毫不妥的秦母由此严格执行起一套苛刻的饮食管控,尤其讲究过午不食。在秦家晚饭的餐桌上,几乎看不见她的身影。
秦父则在学校和研究所里另有住所。他工作繁忙,需要经常带着学生四处奔跑,做田野研究项目,难得归家一趟。秦蓓初进入初中后一直是社团积极分子,从不缺席任何集体活动。
秦倍而已经记不清上一回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是什么时候。
尽管如此,秦母还是要求秦倍而每天需得准时回家吃晚饭,理由很简单,晚餐是一日之中最重要的一餐,而秦倍而是家中唯一一个没有“正当理由”可以缺席晚餐的成员,必须代表全家人享受这顿晚饭。
有时候秦倍而自己也会疑惑,他独自一人的坚持到底有何意义。也许从秦母的角度看来,家只不过是一个符号罢了,和其他她所拥有的事物一般,必须做到完美无瑕,都需掌控在她的手心里,不得脱离轨迹,不得离经叛道。
哪怕是无人回家吃晚饭这样一件小事,也不允许出现任何差池。
秦倍而在厨房的老地方找到阿姨提前做好的饭菜。和往常一样,三荤两素一汤,分量过大,也都是他不怎么爱吃的菜色。不过秦倍而今天比较幸运,阿姨留下一道清蒸笋壳鱼,是他能吃的为数不多的鱼类之一。而且,饭菜摸起来还尚有温热,不需要他再次加热。
笋壳鱼的外皮色泽酷似竹笋外衣,由此得名。虽为淡水鱼,却肉质细腻,皮下有一层薄薄的胶质。笋壳鱼仗着自身好吃,对厨艺的要求几乎为零。清蒸即可激发最为鲜美的味蕾享受,哪怕是稍稍蒸过火也好吃。最重要的是,笋壳鱼除了一条脊椎骨,甚少有嵌进鱼肉里头的烦人肌间刺,对于秦倍而这般懒得动手的人而言甚是美妙。
秦倍而就着半盘鱼吃下一小碗米饭,将剩菜分类打包扔入垃圾桶,又将碗筷堆进洗碗机。这些简单家务活,他做得有些马虎,不过并不在意。通常第二日一大早,家政阿姨就会来家里收拾卫生。他只要保证在那之前,秦母不会发现自己干活留下的污渍即可。事实上,自从秦母节食之后,她已极少亲自步入厨房。
由偷懒带来的这一点点愉悦,也能让秦倍而开心好一会儿。
将一切归位,收拾妥当后,秦倍而上楼回到自己房间。他上楼时,情不自禁地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带着几分松快的心情。然而这种难得的好心情,在见到秦母给他留的“字条”时,瞬间荡然无存。
秦倍而和秦蓓初的卧室门口都装有一面LED显示屏,可以根据指令显示不同内容。这块信息版,对于秦蓓初而言,不过是变相的奖状,然而对于从小表现不如人意的秦倍而来说,则是赤-裸-裸的“大字报”。
秦倍而犹记得在他小时候,家中尚未安装此类电子产品,秦母不知从何处寻来两块小黑板,挂在秦家兄妹的卧室门口。黑板上可以写任何东西,但仅限于秦母使用。
自那之后,秦倍而卧室门口便会时不时出现一两则批评意见。
——你的房间过于邋遢,限今日整理
——秦倍而,粗心大意,本月语文考试只拿到六十八分
——挑食可耻
如此这般,没有一句是他爱听的。
这些批语由秦母亲自书写。她的字迹过硬,横折撇捺无不方正,笔锋细微处亦能见其锋芒。她最喜欢用红色的粉笔字述出秦倍而的“劣迹斑斑”,有时还会带上他的大名,后头跟上好几个惊叹号,触目惊心。
秦倍而小时候怕极了这种沉默无声的公开惩罚。哪怕只是口头上的惩罚,对他而言,也不啻于噩梦。和许多家长不同,秦母向来不屑于体罚孩子,她甚至不曾在秦倍而身上用过力气。她也不曾在金钱上亏待子女,秦倍而自己能掌握的零花钱额度,比多数普通上班族还要自由。
然而,秦母喜欢讲道理,以她自己喜欢的方式,然后强迫秦倍而接受她的道理。
她曾苦心钻研,阅读过无数育儿圣经,并将诸多理论施用于秦倍而身上,期盼他长成自己理想中的优秀孩子。然而秦倍而没有如她所愿。秦倍而是一个失败的试验品。
时光荏苒,秦倍而渐渐长大。门口挂着的小黑板不知何时被替换成更加高效的电子显示屏。但是红色粉笔书写而成的“大字报”带来的惨痛记忆依旧在他内心蛰伏,每当显示屏上出现新信息时,它们便会跳出来,狠狠咬他一口。
秦倍而盯着显示屏上那行新输入的消息,看了许久。
——秦倍而,上高中不许谈恋爱!!!
他不知秦母受到何种刺激才想要更新这样一条信息,也许是她的闺蜜圈中有人不争气的儿子早恋了,也许只是她随手读的一本文摘里出现早恋危害分析报告。
总而言之,秦母将这几个血红色的大字拍在秦倍而的脸上。没有委婉,没有商量,直白得宛如他们母与子的关系。
等秦倍而回过神来时,他正抱着卧室卫生间的马桶大吐特吐,直吐得两腿发虚,眼前一片黑夜。
可惜了那条笋壳鱼,味道还不错的,他这样想着,看着镜子里那张苍白如鬼的脸。
我不要。
他听见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响起。他试图去分辨。那个声音起初很微弱,后来渐渐变得清晰可闻,变得坚定,变得铿锵有力。
我不要!
他听见自己这样喊道。
具体是不要什么,不接受什么,他不想去辨析,也不想理会。他只知道,那个迟迟未决的答案,近在咫尺。
*
傍晚十七点四十五分,谷择北提早十五分钟踏入教室。晚自习尚未开始,此时的十六班早已坐有不少人。同学们你打我闹,叽叽喳喳地交头接耳。
谷择北才走到座位上,西瓜和西撒就跑过来,一脸坏笑地追问道:“谷哥啊,咱们来说说悄悄话。听说你下午社团活动的时候,没有去训练场,而是骑车去了校外。什么情况呀,老实交代!”
西瓜那大嗓门一吼,整个班的人都听见这段神秘兮兮的“悄悄话”。他们全都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想听全-套。
谷择北笑道:“你听谁说的?”
“梅三啊,他不请假回家了吗,正好在校门口碰见你,说你急得啊连招呼都没回,倏的一下,溜没影儿了。说说吧,坦白从严……”西瓜吊着嗓子吟唱道。
西撒接着往下吟,“抗拒枪毙。”说罢,他伸出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比划出手-枪的形状,还装模作样地往枪口吹了一下并不存在的硝烟。
梅三就是代号梅花三的一位男同学,高一结束时申请离开十六班,弃理从文去了。此人极爱小道消息,擅长各种八卦秘辛,人称爱的小广播。没想到离开十六班,他也还能找准时机回来继续在八卦事业上发光发热。
谷择北道:“梅三啊,我没注意,应该是没看见他。不过不是我说你们,觉悟是不是有点太低了。我问你们,梅三现在在几班?”
“二班呀。”
“二班是什么班?”
“二班?二班是文科班呀。”
“那你说梅三离开我们,去了二班,我们班上出现的最大改变是什么?”
西瓜摸着下巴上浅青色的胡茬,陷入思索。
西撒抢先一步得出答案,大叫道:“这还用想吗?我们班走了五个,梅三就是走的第三个男生。他这一走,彻底打破我们班上的阴阳平衡。现在我们班上是女生的数量比男生要多一个。”
西瓜一拍大腿,恍然道:“对啊,是这小子,他就是我们阴盛阳衰的罪魁祸首啊!”
“就是!”
“下次我逮住他,看我不好好收拾他。一天天的跑八卦比谁都快,正事一点都靠不上。”
谷择北笑眯眯地看着西瓜和西撒一唱一和,不费吹灰之力,将人民内部矛盾转化完毕。
就在这时,中间一排有位女生嚷了起来。
“我说你们俩是不是傻,又给他绕进去了。就你们这智商,还妄图反-清-复-明,做梦吧。”
出声的女生是黑桃Q方格格。她拥有这样一个霸气的名字,性格也颇为豪爽。方格格长得不错,有着一双极为出挑的丹凤眼,吊梢眉,嗓门又脆又亮,行事泼辣,又不失俏皮。
经她这么一提醒,众人的注意力遂又重新回到谷择北身上。
“我说你能不能别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谷择北无奈道,冲着方格格笑了笑。
“答案当然是——不能——”方格格身旁的一位女孩笑着喊道。
方格格的同桌是方块Q苏静,是个长得瘦猴儿似的的箍牙小妹,为人呱噪,最喜起哄,和名字极为不符,班里都喊她的外号牙妹。
方格格和牙妹组成班内的女生小团伙,最热衷在捉弄谷择北这件事上插一脚。此时她俩彼此依偎着,像一对小白鸽,笑嘻嘻地等着看谷择北的笑话。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说了你们也不懂。小孩子家家的,凑什么热闹。”谷择北挥手,正想把一帮好事群众散开。
就在这时,十六班虚掩着的后门被砰的一声推开,从外头闯进来一位清秀的少年。
众人吓得不清,还以为是惨遭教导组的老师“查房”,教室瞬间死寂。
谷择北眼前一亮,来人正是他心里所等的秦倍而。
“谷择北——”秦倍而大喊一声,胸脯起伏着,满脸气势汹汹。那模样根本不像是来交答案,反倒有几分像上门讨债的。
十六班一众人面面相觑,猛地提起精神,目不转睛地看向秦倍而。
秦倍而来时受一股怒火驱使着,只想一鼓作气吐出心中所想,根本没考虑过时间和场合。被十六班众人这么一瞪,他瞬间清醒,好不容易燃烧起来的气势顷刻间就被一桶冷水迎头扑来,噗啾一声就熄灭得无影无踪。
他忍不住将踩进门的那只脚轻轻收回,后退一步,声音也软了好几度,呢喃着将后面一句话补充完整。
“你,你跟我出来一下……好不好?我,我有话要和你说。你,你过来。”
十六班的同学们沉默地来回打量一番意外来客秦倍而,复又将意味不明的目光投向谷择北,脸上明晃晃地都写着两个字:渣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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