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宽窄适中,华而不奢,珠帘罗幔相挂于两侧窗牖,随马车颠簸轻摇轻晃,窸窸窣窣的发着响,正中放置着一张紫檀木小桌,上面搁着一把煞气凌人的殷红长剑,溢着淡淡瘆人血光,似有亡灵在其中泣啼,让人看得徒生胆寒。
元泱坐在一侧椅垫的尖角上,因半个屁股挂在外面,使她正襟危坐的身子有些颤颤微微。
她的目光如胶漆似的黏在那把名为追阎的长剑上,强睁过久的眼中挂上了些许红丝,但她仍旧不敢轻易阖眼,似是怕一眨眼那剑就闪现到了她的脖子跟前。
但这样的情况也只坚持到了马车的下一个颠簸。
元泱:擦!爱谁谁吧!
她肩膀一垮,葛优瘫在了坐垫上,她一向在危机面前都只保持着三分钟的警惕性,意思意思的挣扎一下就得了,谁还不是个混吃等死的弟弟。
她斜眼看向那个横躺着霸占了整个长垫的狗影,心中忿然,但又不敢表露于面。
憋来憋去,元泱还是忍不住在沉寂的空气中放出一句屁:“你为什么不骑马?”
撑着头侧躺在垫上的人像是反应慢了几拍似的,过了阵才慢腾腾的睁开眼,翕动着唇,赏给了她几个字:“那你为什么不用走的?”
元泱一口气哽在喉中半天才得到了这么句回应,听他说话是真的累,跟那树懒一样,要把人活生生给急死,她没好气的说道:“有马车坐,我为什么要用走的啊?”
他笑了笑,像个复读机一样捡着她的话说:“有马车坐,我为什么要骑马?”
“……”
元泱眉头一皱,觉得此话不对,可不知怎么的,她似乎被他那副贱模贱样给扼制住了不大灵光的脑子,一时半会儿,竟想不出反驳的话。
罢了,为数不多的脑细胞是很珍贵的,她不能用来浪费在想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上。
她又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了那把追阎剑上,这把剑她是越看越不顺眼,越看越觉得脑袋瓜上凉滋滋的,似乎下一秒就会张开它那隐形的翅膀,离她而去。
她沉不住气了,抱着与他商量的口吻说道:“那剑……”巧的是,在她出声的那一瞬,他正从桌上拿起了追阎,他这一拿,她小心脏立马就提到了嗓子眼,小嘴叭叭的,“剑剑剑眉星目,目若秋水,水、水水水土不服。”
给他整了个成语接龙。
岑炼拿起剑,看向她的眼中有些许疑惑:“你在说什么?”
他一边问,一边拿着块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布擦拭着剑身。
元泱:哈哈,我的脖子真可爱,上面顶个猪脑袋。
她瘪了瘪嘴:“没说什么,夸你帅呢。”
岑炼擦剑的手顿了顿,抬眼朝她看去:“什么?”
这憨批为什么就只会说这两个字??
元泱神色不悦的说道:“你别一直说什么什么的行不行啊,跟个复读机一样。”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一本正经地问道:“复读机是什么?”
“是你大爷!!”她瞬间五官张开的对着他吼了句,就气呼呼的把头撇过一边不去看他。
岑炼盯了会儿她的后脑勺,便又开始静静的擦拭起剑,他清冷的面庞上挂着浅笑,像飘雪弥漫的幕障中落入了一抹绛色般璀璨。
半响,隐隐有些霞色生出的天际下,有一行车马在缓缓前行,在前领头的棕红壮马上坐着一对璧人,似是神仙眷侣。
元泱极力忍受着背后那若有若无的触感,僵硬的侧过脸望向身后的人,几乎是把话从嘴里挤出来的:“那个,你为什么要跟我坐在一匹马上?”
岑炼单手伸过她的身侧拽着缰绳,悠逸的在马上晃来晃去,懒懒的开口:“这是我的马。”
她闷闷的抿了抿唇,质疑道:“可你不是要坐马车吗?为什么现在又要出来了?”
“那你为什么要出来?”他像纡尊降贵似的搭下眼俯看她。
元泱:这对话……怎么莫名有些熟悉。
她垂下头,眼睛四处乱瞟,似是不知道该往哪放:“我出来透透气……”
“嗯,透气。”他似是在回应她方才的问题。
元泱被这个复读机气的连头皮屑都在颤动,她小小声的嗤了一句:“跟屁虫。”
岑炼将头朝她低了低,用着抓挠人心的声音问道:“你说什么?”
她立即抬起头娇凶娇凶的朝他大喊:“跟屁虫!!我说你跟屁虫!!你耳朵聋了吗你?!”
他直起背含着笑看向前方,“嗯。”
元泱:爷当场气死。
世上怎么会有脸皮这么厚的人?
她泄气的耷拉着脑袋,她搞不懂自己这么个温柔可人的美少女,为什么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就总是像在踩地雷一样,动不动就炸来炸去的。
但这总而言之,肯定都是他太过欠骂的原因。
驾在马车上的冯昭心情复杂的看着前面那两道倚在一起的人影。
红日西垂,霞光散着金芒披落下来,在他们周身晕开,协调的将他们融进了一片茫无际涯的丽色中,看起来的确是无比般配,可那身着黑衣之人,乃丧尽天良,罪大恶极之人,人人都对他避之若浼,这样残恶之人,王姬为何要与他如此亲近?
此人,绝非良配。
*
回去的这一路风平浪静,平安无事。
马车停在了一座山坡之上,行过了这座山坡,便已经算是到了江城的地界。
此时,天色渐沉,一线残阳在山头摇摇欲坠,万物的斑驳迷离都渐渐退了进去,只留下了朦朦胧胧的泝泝暗淡,如此颓索的暮景倒很是适合离别。
凄风泠泠,吹过了袒露出来的脖间,突然泛起的凉意让元泱不自觉的上手去摸了摸。
而后她侧头看向了那个站在灰蒙蒙中似要被揉进去了的人影,他看起来和这即将坠入昏黑中的天色一样,孤寂萧寥。
攸地,她像是着了魔似的迈开腿朝他走了过去,轻轻的唤着他的名字:“岑炼。”
他站在那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应道:“嗯。”
元泱忍不住凑过去朝他看着的方向望了望,好奇的问道:“你在看什么呀?”
“不告诉你。”
“……”
好一个气氛终结者。
但,许是因为要就此分别了吧,她意外的生不出脾气,只是站在他的旁侧与他一起静静的看着这消疎的景色。
遍地杂草丛生,花木皆无,生机散灭,不过是一片荒凉之景,她想不通这有什么好看的。
她微微仰着头朝他望了去,那张清癯的脸在浑浑的幽霾中似是变得更加冷寂了。
她心中有些说不上来的涩意在发酵。
明明他们近在咫尺,站的是同一块地,看的是同一处景,可他们之间好像依然隔的很远,像是横亘了一座无法跨越的长桥,她隔着长桥远远望着他,似能望见他那边,是空无一物。
她静望着他,不知怎么的就从嘴巴里遛出一句:“岑炼,小心一个叫尤洋的人。”
一石激起了千层浪,话音一落,两人脸上都出现了诧异之色,接着是眼神相碰,久久无言。
元泱对自己说出的话感到很惊愕,在书中,小阎王死于一场荒诞的叛乱,围攻行刺的不过十几余人,照理来说以他的身手,剿灭他们应当是易如反掌,可他却死了,死的让一众读者都无法接受,你塑造了一个厉害到举世无双的人,却给了他这样一个诞罔不经的结局,自然是换做谁都不会对此买单。
可在舆论的压迫之下,作者仍旧没有将他的结局重新改写,只是出面对着这些非议道了句:万事皆有因。
许是因为她只看了一半,所以没能知晓这场叛乱的主谋是谁,只知道他死了以后,是由一个名为尤洋的人平定了这场祸乱,并借此登上了王位。
来到这个世界后,她其实并不想干涉这里任何一个人的命运,无论是死于亲弟手中的云铮耀,还是自己把自己作死了的云芝娅,她都没有对他们出口提醒,可她如今却对着眼前人把夺了他位的人给点了出来。
她是知道的,以他多疑的性格,他定会杀了尤洋。
也许尤洋可能是无辜的,也许她一句话就决定了他的命运,可是,她心中像是长了个疙瘩,若是今日没能将此事告知于他,那疙瘩就会越长越大,堵住她的心口,让她终日难安。
岑炼对她这莫名的提醒,没有回问她原因或是目的,只是看向她深幽的眸中多了些探究。
“好。”
静了许久,他凉薄淡漠的声音划破暮空,转瞬即逝,像是枝叶上掉落的雾凇,令人沉醉却又虚渺无迹。
元泱有些不自在的抓了抓脑袋:“那、那我走了。”
他回了一句不沾边的话:“金银珠宝。”
“哈?”
“护送你的报酬。”
“你不是不要吗?”
“现在要了。”
“好好好,给你寄就是了。”
“还有奇珍异兽。”
她眼皮猛的一跳:“你该不会还要让我以身相许吧?”
他很认真的拒绝:“那倒不必。”
元泱被他这个那倒不必一噎,心中莫名怅然,但她哈哈一笑,摆出一副庆幸至极的模样:“那可真是太好啦!省的我糟心!”
说完她就大力的跺着脚离去,只给他留下一个暴躁的背影。
岑炼看了会儿便垂下了眼,脸上不自觉的挂上了笑,但只那么一瞬,他又马上压下了唇角。
她似乎总能让他无意中生出意兴。
但所有无法控制的情绪,都让他厌烦倦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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