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盛夏, 绿荫上蝉鸣不断, 烈日恣肆地泼洒热量,让满街的人都穿上短袖短裤还不够, 嫌热的中年大叔甚至脱掉上衣, 赤.裸胸膛, 袒着圆滚滚的肚子,跟自己一众兄弟坐在池塘边摇扇纳凉, 喝点小酒, 吃着花生, 吹起牛皮。
年岁尚小、眉眼稚嫩的秋水坐在池塘边的木椅上, 舔着手里的绿色雪糕, 笑吟吟看着大街上人来人往。
她的视线扫过电线杆,发现了什么, 肘击身边懒洋洋的少年,“秋云, 泥看, 那泥有鸟。”
因为嘴里喊着未化的雪糕, 秋水吐字有些不清楚。
少年懒洋洋抬眸,“你今天下午看了多少只麻雀了, 不腻啊。”
她弟弟总是怼她,秋水恶狠狠舔软了雪糕的上半身,再恶狠狠咬断那一截,冰冰凉凉的雪糕在嘴里融化,秋水不停吸溜口水, 生怕给漏出去。
“臭屁孩。”
少年怼回去,“呸,反弹!”
“我也反弹!”
“那我全身护甲反弹反弹反弹!”
两人你来我往,最终意识到了这种行为的幼稚性,跟猪仔一样哼哼几句,各自偏头不看对方,殊不知这种“我就不看你”的行为,也很幼稚。
那少年偏头过来,正脸对上阮陵。
和秋水极其相似的五官,放在这张脸上却不显得女气,正处于疯狂生长的年岁,轮廓已逐渐褪去稚嫩,显出疏朗的轮廓来。少年仍气呼呼地,不肯回头,那一粒殷红的朱砂小痣印在眼角,令他灼艳逼人。
这就是秋水的过去吗?
但是为什么连他都不知道秋水还有一名双生弟弟?
明明深知是在幻境之中,眼前所见之景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阮陵还是忍不住往前迈出一步。
下一秒,他坠落。
抬眼,灼目烈阳被一轮隐隐绰绰的弯月取代,空气闷热的马路化为幽深沉静的水波。
“……”
秋水消失了。
阮陵缓缓沉入幽暗寂静的水中,温柔的水波拂过他四肢,却暗藏力道,将他禁锢着。阮陵索性不再挣扎,任由水波将他拖下。
他在想,这到底是什么道具?
为什么会如此强,甚至连他也只能勉强保持神智。
那慕绍呢……
想到他,阮陵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身形一转,异能附在四肢,他在水中站定。
那水波似是感受到了威胁,不再纠缠阮陵,顺从地避开阮陵,往另外一个方向流去。
阮陵顺着水流方向望去,却见不远处的海底,长发少女缓缓沉没。
“秋水……”他忍不住要朝那边去,冰冷的水却阻遏着他的去路。
下一秒,天地倒转,阮陵眩晕片刻,捂着头,缓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好转,他站稳之后刚想抬头看看周围情况,却听见一道慈祥的声音:
“孩子,给你爸爸妈妈献一束花吧。”
哈。
乌云沉沉,压在头顶,天空低得似乎触手可及,这个时候却没有下雨。
明明在祭奠亡人之时,微微细雨最为应景,今日天公却偏不作美。
阮陵站在一块灰白的墓碑前,身旁是表情难掩悲伤的亲戚们,他们被数以千计的墓碑包围在这阴森之地。
阮陵想起来了。
这是他十三岁的夏天。
天是阴沉沉的,空气却十分闷热,阮陵穿着短袖,踩着一双帆布鞋,鞋上擦着灰尘,而他裸露的手臂上带着细小的伤口——他刚刚跟人打完一架。
不知道是叔叔还是舅舅的人哭腔难掩,“小陵……”
有人在他手中放下一束洁白的百合,随后在他背后轻轻推了一把,“去跟你爸爸妈妈告别吧。”
墓碑上,“阮经国”与“梅影”五个漆黑的小字镌刻在上面。
十三岁的阮陵当然无法理解,他刚刚和人打完一架,就被揪到墓园,所有亲戚都面露哀伤、眼眶通红,然后他被冷冰冰告知,“你的父母出事了。”
当时的阮陵不小了 ,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但是,没有奔到医院里签病危通知书,没有在爸妈咽气的那一瞬间哭得撕心裂肺,没有等在火化炉外见他们最后一面。
都没有,只告诉他,“他们出了车祸。”
阮陵怎么能接受?
于是当时的阮陵接过百合之后,将它狠狠扔下,苍白的花朵打在漆黑小字上,如同一场滑稽的灰白哑剧。
亲戚们顿时大惊失色,纷纷责备他的不孝顺。
那一天在阮陵的记忆中化成永不褪色的黑夜。
每一个晚上,每一次乌云笼罩时,他会想起那一天,想起那一天落在地上沾染灰尘的白百合。
“……”
像之前的记忆中,阮陵接过那束纯洁的百合。之前的阮陵觉得那百合白得不详,白得刺目,如今不带任何情绪再去看它——无非一束普普通通的花罢了。
阮陵深深凝望着墓碑上的小字,然后弯腰一鞠躬,将百合放下。
隔了十三年之久,我终于找到了时间向你们告别。
哭声沙哑的亲戚们消失了,周围的墓碑和绿森森的树木也隐退了,在白茫茫一片的烟雾中,阮陵望了灰白的墓碑最后一眼。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离开,朝一个方向走去,那个方向的能量波动极强,且和慕绍的波动极其相似。
……
四周的景色顿时一变,银白冷硬的金属墙壁取代了茫茫白雾,这是一方狭小空间,四面都是银白的金属,看这性冷淡的装潢风格,应该是异控局。
随后,阮陵将视线放在这个房间中央的人。
那人背对着他,银白长发披散着,穿着一身皱巴巴的白袍,染着或新或旧的血,一双漆黑的羽翼自他脊背伸出,相比慕绍成年时期,这双翅膀显然小了一圈,但也无损于它给人带来的威胁感。
裸露的四肢拷着漆黑的链子,那人右手支着桌子,左手颇有节奏地在膝盖上一点一点。
“慕绍。”阮陵说。
“嗯?”那人微微侧身,偏过头来,“你认识我?”
暗金色的瞳孔盛着恶意和乖张,嘴唇艳红得像抹了鲜血一样。慕绍也缩水了,硬朗的轮廓退化成稍显稚嫩的线条,他看着像是十五六岁的少年。
慕绍显然已经失去记忆,看他的样子像是在看一名陌生人。
“你谁?”他扯扯嘴角,“异控局敢放人进来?”
哦?
阮陵来了兴趣,听这语气,这个时期的慕绍和异控局的关系不怎么好啊。
“就不怕我突然发狂,杀了你!”慕绍咧嘴,露出一个十分怪诞的笑容,恶意扑面而来毫不掩饰,“小孩儿。”
阮陵歪歪头,一点也没被吓到,倒是直接朝前走了好几步,来到慕绍面前,轻声问,“你知道我是谁吗就要杀我?你杀得了?”
最后一句话成功激起了还不怎么老练的慕绍的怒火和该死的自尊心,他猛地扇扇翅膀,“试试不就知道了。”
然后,神情,一变。
因为,阮陵,摸上手了。
慕绍:“……”
原本乖戾难驯的翅膀此刻在那人手里,顿时露出柔软一面,忍不住地刮刮那人柔嫩的掌心,想要讨好对方。就连慕绍,也被阮陵娴熟的撸毛手法给震惊到了,即使硬扛着,到了最后,还是眉眼舒张,露出了享受的表情。
他的长相本就不是阴暗邪恶那一挂的,之前都是刻意装出那副样子,现在被撸得失去表情管理,顿时露出了极富少年气息的一面。
慕绍还要挣扎,“你知道我是谁吗?!”
“是谁?”阮陵漫不经心地询问。
“……”慕绍噎了一下,接着露出冷笑,“异控局的人应该都知道八零四案吧,那几个大学生全被我杀了。”
阮陵若有所思,“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慕绍哈哈一笑,接着一手按住阮陵的脑袋,将他拉到自己面前,灼热的呼吸喷洒在阮陵面庞,“想杀就杀咯。”
“是因为他们有问题吗?”
慕绍的手顿住,他暗金的瞳孔紧紧盯住阮陵,似乎正在试探考量他话语的真假。阮陵镇定自若,任由他打量。
半晌,他收回手,嗤笑一声,道,“你又懂什么,一个小孩儿,赶快走。”
他漆黑的翅膀颤动,将阮陵的手抖落,接着锁链一阵叮呤咣啷,他走到最里面盘腿坐下,露出阮陵之前没有察觉到的鞭痕。
然后他盯着阮陵,恶劣一笑,狠狠敲击墙面,“喂,有没有人,把小孩儿放进来,要不要脸啊你们。”
“今天不是审讯吗,我等不及了,快把我带走!”
兴许是他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两秒钟之后,大门唰得分开,一名表情冷硬、穿着贴身军装的人走了进来。
他不和慕绍交谈,也不和慕绍有眼神的接触和交流,仅仅像是来完成任务一般,将慕绍整个人连他脚上的锁链一起带走,经过阮陵时表情不起波澜,似乎没有看见他。
慕绍转头冲阮陵露出一个阴森诡秘的笑容,他脸上还沾着血,将他面庞衬托得极为煞气逼人。
阮陵看着他踉踉跄跄走远了,在路上留下一串血脚印。
想了一会儿,阮陵跟上去。
审讯室仍旧是万年不变的性冷淡,慕绍被拷在桌边,他面前坐着一男一女,男的阮陵不认识,女的是年轻一点的牛芳芳。
“啧。”被扔下时撞在了桌角,在右脸处留下一道淤痕,慕绍伸手按了按,发出一声装模作样的痛呼,然后朝面前的男子挑眉,“爸,有药膏没有,借我涂涂。”
“别吊儿郎当的!”男子冷斥他。
慕绍嬉笑的表情顿时淡下来,他懒懒靠着椅背,抬抬下巴,“问吧,问了我回去睡觉。”
阮陵跟着过来,就在他身边坐下。
男子开口了,“编号013,在八零四事件中,你是否未经允许擅自击毙四名A大的大一学生?”
慕绍懒洋洋回答,“是。”
“四名学生原本是受害者,你因何对他们的生命造成危害?”
“不是说了吗,”慕绍有些不耐烦,嗓音沙哑,“我看他们身体的能量不对,就杀了。”
男子皱眉,“他们身体的能量是怎样的?你又是如何察觉到的?如果知道不对,为什么不及时上报而要擅自行动?”
“……”
慕绍闭了闭眼,然后脱口而出,“关你屁事。”
“慕绍!!”
男子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好好说话!”
慕绍扯着嘴角冷冷一笑,接着偏头不看他们,倒是对上了阮陵的视线。
“好好说话你们不听,翻来覆去地问有什么意思?”他喃喃,残留的血迹令他面孔惊心动魄起来,“我就是想杀,想杀就杀咯。”
四周的金属化成烟雾,冷淡不出一词的牛芳芳,沉痛且愤怒的男子,此刻都烟消云散,独有少年时期的慕绍,嘴角恣肆的笑容在朦胧的烟雾中隐隐绰绰。
阮陵跟上去,低唤,“慕绍。”
白雾消散,四周场景又是一变。
——那是一间装潢温馨的小屋。天蓝色的、绘着卷卷云纹的窗帘被拉到一旁,露出透明的落地窗及窗外春光明媚的景色。木质地板上铺着一块巨大的小熊地毯,墙壁上随处可见地球、火箭模型。
一面巨大的镜子前,一个人跪坐在那里,侧脸对着阮陵,眉眼轮廓极为熟悉。那是慕绍。
看着比之前还要小一点,大概十一二岁的慕绍。
十一二岁的慕绍撇着嘴,眼眶通红,满脸委屈。他察觉到动静,偏过头来,瞧了阮陵一会儿,十分困惑地歪歪头,“你是……?”
对面的人虽然要矮一些,但看着和他差不多大,难道是爸爸给他找来的玩伴。
阮陵说:“不管你脑子里现在想的是什么,很遗憾,我都不是。”
“啊。”
慕绍满脸写着失落,嘴撇得更低。
也是,爸爸都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况,怎么会特地给他找人来呢。
何况,什么玩伴,他也不需要。
走在路上突然绊倒哭泣时邻居家小孩的嘲笑和冷眼又浮上心头,慕绍看着距此一步之遥头发软趴趴的小孩,试图用冷淡的表情将对方击退,然而对方的表情比自己更冷淡。
慕绍:……可恶!
最关键的是,不管怎么给自己心理暗示,他都没办法讨厌眼前的人。明明他都不认识对方啊!怎么、怎么还会想要揉揉对方的头发呢,这不是变态吗!
……不过那头发看着确实很好揉啊。
“地板很凉,你为什么一直跪着?”
一下子被戳中心窝子,慕绍眼眶更红了几分,他嘴硬说,“我就喜欢跪着。”
阮陵歪头,“脚不麻吗?”
“不麻!”慕绍恶狠狠。
其实很痛很麻呀,慕绍怀疑自己的腿是坏掉了,说不定要被截肢!
想到这,慕绍打了个寒颤。截肢会很痛吧,毕竟是要把腿割掉啊。可是……有他现在痛吗?
阮陵走近了,眼看着慕绍像是被威胁到的小崽子一样僵在原地,瞪着眼想要吓退对方。他弯腰腰,然后将双手放在慕绍肋下。
“你干什么!”慕绍试图避开阮陵的手,“放开我!”
“……”
阮陵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他有些心软了,于是蹲下身来,对满眼仇视的慕绍说,“沉湎于过去的回忆和弱小,你永远都走不出来。慕绍,你是谁?这一点痛又算什么,它总归成就了之后的你。”
少年慕绍鼓圆的双眼里是茫然和懵懂,被强压着始终未流下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可是,真的好痛啊……”他沙哑着声音说,“好痛……”
努力压住泪水,用一种奇怪姿态行走时,好痛。
跌倒无人扶起,只能在周围人的嘲笑中默默流泪时,好痛。
坐上妈妈做的轮椅时,好痛。
……
异能,异能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它要让我这么痛苦!!”
泪水终于压抑不住,顺着慕绍面颊滑落,他浅金色的瞳孔被泪水洗过,就像一轮绚烂的太阳。他声嘶力竭地吼道,“这种东西,我宁愿不要!还给你们!我才不要!”
妈妈因为异能,每天每天都在前线上,然后意外去世。
爸爸因为异能,每天每天都在异控局里,从来都不在意家里的变化。
而他,因为这该死的异能,每天都在房间里跪着爬行,扶着墙壁一边哭一边走,对着镜子练习无懈可击的笑容,这该死的,笑容!
“……”
那滴泪水就像落在阮陵心里最深处,连同那一声声痛苦不已的诘问,令他心颤。
指腹轻柔地擦过眼眶,将湿漉漉的泪水拂去,阮陵静静看着他,然后俯身,在慕绍眉心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你只是,觉醒了一种很特殊的能力,拥有了别人都没有的才能。你是与众不同的幸运儿。”
“……骗子,”慕绍的声音颤抖,“全都在骗我,我只是想,不要那么痛了……”
慕绍浅金色的瞳孔开始变化,暗沉的岩浆在其中翻滚,然后他的脊背伸出一双漆黑的羽翼。
他站了起来,轻轻松松。
羽翼将阮陵包裹,遮挡了外界的光线。
慕绍心中的欲望被无限放大,他死死抱着阮陵,就像蛇一样纠缠着,“不要离开我。”
“不要离开我。”低沉沙哑的成年男音取代了之前尚且稚嫩的少年音色,慕绍抱着他,头颅压在阮陵的肩膀处。
温馨的小屋破碎了,他们脚踩虚空和黑暗。
随着身体被拉长,恢复到正常状态,前后的景象也随之变化。
阮陵背后,是一众尸山血海堆成的城市废墟,灰白的墓碑在其中沉默伫立;慕绍背后,是一间大学教室,四名学生被钉在黑板上,血流不止,死不瞑目。
在这两者之间,慕绍和阮陵紧紧拥抱在一起。
长久、长久的沉默之后,阮陵将手放在慕绍银白的长发上,从上到下,轻轻顺了顺:
“醒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阮陵对慕绍说的那句“幸运儿”,其实是之前慕绍对阮陵说过的,详见第二十章
今天爆肝了,五千字!整整五千字!
感谢在2020-04-12 10:06:00~2020-04-13 10:41: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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