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常说, 求佛前得先拜了佛。
旁人说的拜佛是指诚心,但在李棣看来, 这里的拜佛无外乎是有钱的官家人拿流水的银子往里头砸,砸晕了神佛,届时拿人手软, 大罗神仙也得给信徒办事儿。
对于他这番大不逆的论断, 陈翛倒是很罕见地与他同穿了一条裤子。
春平街是穷惯了的场子,因着前些年打仗打的频繁,使得北边不少富贾举家迁徙,下散到南边来。商贾们为了积福立威,往往都捐献元宝来造一些庙, 既讨了旁人开心,也足了自己颜面。
造新庙,姑娘为求姻缘, 男人为求中举, 乞儿为求一杯羹食。李棣就问陈翛:“你上赶着凑什么热闹?”
陈翛眼皮都不抬一下:“上回那块熏肉不错。”
李棣默默放下了手里的碗筷, 心道自己这些年大概眼斜口歪的厉害, 一直觉得他的大人是个很要脸面的大人物。却不想堂堂一个玄衣相一朝离京, 竟干起了蹭人家的香火的勾当, 且绝不以此为耻。
僧庙里的和尚当然不做腌肉,那些挂在树梢上的老腊肉都是信徒送上来的。和尚气的吐血嚷嚷着我们真不要哇, 信徒们偏乐此不疲地表示诚心。
因而每每月黑风高,春平街的雄雄双盗便上山搜刮。
两人干这昧良心的事也不是一年半载了。
李棣仔细想了想,搜肠刮肚地反思自己这些年的行径, 最后得出一个结论:那熏肉味道是真不错。
偌大的一个神庙殿前,信徒无数,偏他们两个瞧着人模狗样地端着签筹,实则背地里小话说的不断。
李棣慢吞吞地往前移着步子,侧身为身边人挡着冷风。
陈翛披着一件极厚的深色狐裘,但整个人因为安静而显得面相年轻,这样的一个小城里,能瞧见如此书生气的人不多。不打仗的世道里,人们对于无害的相貌总是格外喜欢。
李棣就叹气:“你说你这被大姑娘看看也就算了,那结了亲的小媳妇也抠着眼珠看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好眼力。”陈翛侧过半张脸,鼻子冻的有点红,他说:“你仔细看看那人是谁?”
李棣倒是听话地看了一眼,那没来得及收回视线的小媳妇跟他视线一对上,颇为羞怯地低了头。李棣也没看清她相貌。正欲作罢,那小妇却携着一捧红笺往他这边走来了。
李棣转头往后一看,各人做各人的事。得,看来大约真是冲着他来的。
小妇面上点了妆,唇上搽口脂,很鲜亮的颜色,并着玉色的锦服,瞧着倒有那么几分温婉。她先是朝李棣点头,而后瞧着陈翛,笑道:“公子还记得我么?”
陈翛倒是很随和,他点头:“新香姑娘,别来无恙。”
李棣立即想起来了,这回细细看了她的面相,兜兜转转十多年,真有几分感慨命运巧合。
新香已经不年轻了,看着她身边大腹便便的商贾,李棣隐约能猜到几分她的归宿。乱世里能活下来已经是三生有幸,脱了奴籍,寻到一个人依傍着过活也算不错。
她有些局促地拢了拢鬓边的碎发,这才慢慢递给了两人系着红缨的小小信笺。她笑道:“这是我方才从衲页师傅那儿求来的三生签,这么一捧,也没说给哪位,只让我四散了去。公子们不如抽去一张,衲页师傅是很有造诣的。”
陈翛伸出拢在披风中的手,又细又长的的指骨略一触上红笺,有点雪落红梅的意思。他再没有戴手套,也没畏惧旁人瞧见他伤疤的惊异目光,很坦然地接受了自己曾一度厌恶的残缺。
随意捏了一张红笺,陈翛温和一笑:“多谢。”
新香有些恍惚,却见李棣已经上前,他不比陈翛,倒是很认真地在这堆红笺里挑挑拣拣,最后抽了一张,也是很谦和地致谢。
新香瞧着这两人,一个低头握着红笺,一人侧首注视着对方,明明没说什么话,甚至连手都不曾碰上,可是她却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一时间倒是想起若干年前。那时这高个子的儿郎还那样小、是那样孱弱可怜的一个小棒槌;而这个眉目温柔的中年男子彼时则是个满身戾气的少年人,很防备着外人,很不易亲近。
而今,他们都不一样了,都被岁月温柔了棱角。
可是一恍惚,看着这两位旧时人,她竟觉得自己依旧是望夕馆里的小女郎,她仍坐在朱红色的木门边,瞧着那个踏雪而来的少年郎抱着卧雪而眠的小孩儿。
一时感怀,新香真心实意地笑了笑,有一瞬间的落寞。
李棣看着离开的新香,有些没太明白她怎么了。问陈翛,陈翛就摊手:“不知道,不清楚,不明白。”
每每这个时候,狼崽子就恨自己小时候没多读书,气得牙痒痒。
陈翛跟着信徒进去拜佛,算是代着他们家露了个面儿。李棣就抱着胳膊站在树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远眺着青山流云,破觉自个儿蛮有风度。
有老先生费力地从石阶上迈步上来,李棣瞧着心里不落忍,倒是飞快地奔了下去。那老先生看见他手里的三生签,便问:“小公子信佛?”
李棣扶他上了庙阶,一阵阵檀香里,他摇头道:“不信。”
老先生倒是没说话,他也没有进殿,反而和李棣一同站在庙外,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一脚踏进神庙,却难得清醒明白。老先生心中万般机锋滚过,问了一句:“既不问禅机、不闻禅音,又为何要求签?”
李棣微愣,他仔细想了想。
“或许是想让心爱的人觉得这一切都是神佛赐予。”李棣很认真地答:“不叫他记得我们的苦,只想要他记得甜。”
老先生浑浊的眼里泛起了俗世涟漪,末了他摇头,瞧着他手上的三生签,只道:“人心澄明者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施主这一生所求,或许现已皆入囊中。”
一生所求皆入囊中,还求什么信什么呢。
李棣一怔,转身去看,那老先生却已经一脚踏进了庙里,有小和尚上前递了袈裟,尊敬喊他衲页师傅。
等到傍晚回家时,天上飘了雪,李棣跟陈翛说起这件事时,陈翛只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小狼崽子的话纯属扯淡。
狼崽子就扑上去,真咬他的脖子撒气。
山上造新庙,山下过新年。
他们家是春平街最穷的,穷的□□翻过来还能穿出门。酉时三刻,屋门被拍响,李棣探出头,两个扎着朝天辫的垂髫小儿端着热乎乎的蒸笼,一团和气:“岁岁如意!阿娘叫我们送吃的来啦!”
李棣一手捞一个,抱两个小娃娃毫不费力,甚至还能颠几下。他笑道:"你阿娘呢?"
穿着新袄子的小妇人扶着年迈的老人家跨进门,已经不是小姑娘的阿尝一面念叨着走在后面的丈夫,一面冲着李棣翻了个白眼,嗔道:"合该饿死你!这回是看着官和的面子才来的。"
李棣两只耳朵拿来打苍蝇,他揭开食盒,先捡了两个热乎的糯米糕尝鲜。那边正屋的木门被拉开,穿着素色衣衫的陈翛朝着这一大家子人笑了笑。
屋子里已经煮好酒,早等着人来了。
酒足饭饱,雪势却渐大,隔着一道墙的邻居小孩儿在放爆竹,噼里啪啦地响着,炸的将夜不夜的天色异常绚烂。
李棣撑着胳膊,和陈翛一起靠在窗边看着雪景,一时间倒有些岁月静好的意味在里头。
他就近团了一团雪,搓揉成一个圆球,复又从身后捡了一只细长的爆竹,插在雪球上。爆竹上拖着一长串引火线。他吹了火折子,燃引火线,奋力将那雪球掷向窗外。
一声锐响,雪团裂开。一点儿也不好玩,李棣却笑得开心。
陈翛有点嫌弃他:“你多大的人了。”
又来?
李棣唇边擎着笑意,就这么越过了几案,一把伸手捞了人过来。他将桌子往里一推,把他按在鹅绒靠背上,有点儿不高兴似地说:“就你最端正。”
陈翛握住他的下巴,将他往外推了些。火炭似的,烧人。
他一推,李棣就不乐意,一来二去的两人也不知怎么就糊里糊涂地乱摸了起来,缠得呼吸尽乱,方寸之间的气息引得彼此都要落泪。
闹得够了,陈翛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我要是先走了,你得活个长命百岁。”
李棣从不对着他生气,连半点火都舍不得发,可这回他却很不高兴,是真的不高兴。他掰着他的下颌,用尽力气在他的唇上带有掠夺气息的一吻,直到对方呼吸乱的不像话才肯作罢。
他一字一字的咬重,说:“你也记着一件事,在我这儿,没什么生死,谁敢拿你的命,就先要了我的命。”
陈翛倒是笑了笑,“什么混账话。”
“是,你也知道这是混账话。”李棣眼中神色认真,他固执又笃定地看着他,“述安,我永远陪着你。”
早年靠着荼芜香宁神,到了后来越来越恹恹地待人,总像是提不起精神似的。陈翛虽不比李棣,可却也才过而立,原本不该这么早惦念着生死之说。可是爱着一个人,就太贪心,贪心每一个和他在一起的机会。
陈翛抹了他额上的汗渍,带着一点怜惜,又有点像是想把他完全看尽。
一时不够,一世也不够。
他怎么就这么心疼这个小狼崽子呢?疼到恨不得把一万分的爱拆解重塑,疼到恨不得把自己拆碎了、重新缝补成万万个,全都给了他。
他沉默了一会儿,可是还是不会说情话。也就只是抱着他,将他揽了更紧了些,他说:“好。”
窗外飘着雪,鹅毛一样的雪,一如初见。窗柩上挂着一对红绳系着的石坠子,棱角都被磨平了,可想而知被人戴了多久。
一个圆圆的,一个弯弯的,拼在一起,是个“明”字。
李棣伸着胳膊挑着那对石坠子,忽然问:“那时候,你为什么要问我要这个石坠子?也该送个玉佩什么的,否则我也不会这么多年都糊里糊涂不明白。”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压低声音道,“不对吧,你怎么会做无用的事情呢......好哥哥,告诉我,这里面又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陈翛被子一拉:“秘密。”
李棣笑了,他也一躺,“那我也有秘密。”
身边半晌没动静,李棣推他胳膊,"你不想知道?"
陈翛被他闹得没法,只得转了身,他是真没脾气了,哪里就有这样现世的活宝了呢?
他翻身凑过去,很配合地睁着眼,奇道:“什么秘密?”
李棣嘿嘿一哂,那神情里大有一种得逞的意味。他把人一揽,小火炉似的紧紧抱了他。陈翛在被窝里轻轻踹了他一脚,气地笑了。
身边人气息渐渐平稳,陈翛的心也慢慢静了下来。除夕夜的喧嚣嬉闹之声渐渐平复,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爆竹硝烟味,带着一点雪夜的冷,四面八方的冲着他而来。可是他身边有这样暖的人,也就不再惧怕那些冷意。
陈翛渐渐闭了目,闹了一天,他也有点累。
似乎快要完全睡着的时候,却听得上方的人紧紧揽了他一下,很温柔、很怜惜的轻言细语:“生辰快乐。”
所有的困意都消散了。从前他听不得这几个字,因为没有人对他说,更因为在这一日,万万人欢喜,却没有万分之一是对着自己的。所以他很讨厌雪夜、很讨厌除夕、很讨厌坏的不被所有人喜欢的自己。
或许小狼崽子并不是什么都不明白,譬如他自己都不大记得的生辰,他又是怎么晓得的呢?其实他也知道,在很多地方,李棣有故意退步让着的意味,只因想叫自己觉得不那么累。
本是轻狂的年纪,却甘愿在自己面前敛尽锋芒。
陈翛微微动了动被李棣紧握住的双手,其实他并不是紧攥着的,但是因为自己不想把他闹醒,就故作成抽不开手的样子。
他忽然想起自己抽到的三生签。李棣从来不信那个,因而没有看,只是胡乱攥在一起丢了。可是他却捡起了他丢掉的三生签,折开红笺,忽然惊觉两人三生笺上的判词竟一字不差。
上面未曾言明什么警世之语,只附有一个志怪故事。
有个趟过无间地狱的人一度想要重获新生,他乞求佛陀,然后化作了一只白鹤,飞行在山野庙堂之间。因它善恶不定,所以一直没有栖息之所。
就在筋疲力竭之际,它飞到高高的大殿,瞧见里面一个孤僻的小童,得他一瓢泉水之恩。
小童是仙使再世轮回,奈何是个孤寡的命格,一生无妻无子。双亲不爱,家族不用,失孤于异乡,后又上了战场,文生骨挑起了旌旗,血饮黄沙,死在了回家的路上。
白鹤泣血而亡,再入奈何桥,不肯饮下孟婆汤。小鬼告诉他:“你这一世可托生于个好凡胎,入了富贵王侯家,不必受离乱之苦。”
白鹤问小童的去向,小鬼却说:“此生他是要比你先去人间的。他未能熬过大难,需要再次修行。”
白鹤啄羽,“我要代他早入轮回,为他尝遍世间八百苦。”
鬼面判官笑话它,叹它不自量力:“你早已背负业孽,便是托生为人,也养不成善心。无福可渡,又拿什么来救赎别人?”
然而那只鹤已经淬了离火,烧的引颈长唳。
判官嗤笑,勾舌蘸墨,却也在阴阳簿上勾了一笔:“且就放你这小畜早他十二年先去人间。只这一个轮回,你能改变什么?”
“若他托在文臣家,我便生个武将梦;若他半途披甲踏疆,我便永生掌印习谋。我总能在他身后。”
此非天官之意,乃地府私行之举,因而虽早入轮回,却仍磋磨万千。白鹤靠着棠棣花生长的方向,飞过千千万个宫阙,终于在阴诡的风云里瞧见了小童要托生的世家。
这之后,一朝降生,苦难先至。
其实这样的志怪故事很无趣,因为太不真实并且很落俗,多为后世之人所编纂,为搏眼球,杜撰成分居多。
陈翛也是不信神佛的人,可有的时候事情总是那样古怪,便是知晓那些都是胡编乱造,可是他还是为那判词里的话所触动。
“无福可渡,吾自亲赴。”
你看,我没办法求神佛庇佑于你,所以我只好亲自来人间爱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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