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元念

小说:棠棣 作者:故里闲生
    今日休沐, 按例写了字帖,我感觉背后发了汗。搁了笔, 发觉纸上落了一个“念”,心头一热,便揭了纸细细地看起来。

    谢太傅告诉我, “念”字是舅舅为我择取的。我一直都怀疑舅舅为我起这个名字是把我当成一个石碑了。听说我出生的那个庚子年郦安发生了一场前所未有的□□。

    又或者是舅舅早就预料到自己要离开, 所以刻意为我取了一个“念”,他想要我记住他。

    其实这个皇宫总是这个样子的,好多的人来了,只停了一会儿,就又离开了。

    到后来, 只剩下我一个人。

    大多数时候我都会觉得很孤独,但让我觉得开心的是,虽然舅舅和堂叔离开了, 好在谢太傅和朱太尉会经常来看我。

    瞧着外头春光正好, 心里不免痒痒的, 于是想起了谢太傅说要给我猎鹰的事。他怎么总是这样说话不算话, 又来迟了!

    我瞧着日晷, 心里特别着急, 于是趁着内侍熏衣偷偷溜了出去。

    春日里的风带着香气,我忽然想起堂叔和舅舅在的时候。

    舅舅以前做过丞相, 虽然别人都怕他,但堂叔和我都不怕。每次堂叔背着我上树掏鸟窝被发现,舅舅的脸都会发红, 他有点生气,可是只要堂叔一笑,舅舅就不生气了。他会教我做弹弓,教我不需要以身涉险也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每当这个时候堂叔就会很不屑地笑着说:“无碍,我当阿念的弹弓。”但是当小弹弓做成了,他却要抢我的玩,每次都私自揣回家。为着这个,有好几次我都气的不行!

    舅舅总是拿堂叔没有办法的。连舅舅都没有办法,我还能怎么样呢,只能被堂叔捏着腮揉圆了搓扁了。

    真是个不像话的大人!

    虽然堂叔总会抢我的东西,可我仍然喜欢他。

    思及往事,我心里有点难过。我很想念他们,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我沿着太液池走了一圈,池子里总是那些鱼儿。日光下澈,一池波光粼粼,像是洒了碎金子。我爬到最高的假山石上,想要看一看这个宫墙外头的天。舅舅和堂叔就在墙外面呢,如果我看到了他们,喊一声,他们大概是能听到的。

    只可惜,我没瞧见舅舅和堂叔,却看到了谢太傅。

    他站在宫门下,离我很近,我赶紧伏低了身体。

    谢太傅穿了件素色长衫,他身边站了个莺黄色衣衫的女子。我悄悄看了一眼,猜了猜,觉得应该是太傅的妻子。因为太傅一生只娶妻一人,他从不跟旁的女子多话。

    她和宫里的人不太一样,面上没有擦胭脂,也没有宫里的娘娘们漂亮。于是我有些失望,因为大家都说谢太傅很钟爱自己的发妻,所以我一直以为她是一个绝色的美女子。

    谢太傅的声音低低的,他说:“外面自有千般万般好,你要记得带着我那一份。”复又温柔地笑了笑,“且就安心走吧,我虽身无长物,这个承诺却一定给的起。”

    我听不懂谢太傅的话,可是那个黄衫的女子却垂首掉了眼泪,连我看着都觉得她话说的艰难。她说:“谢公子,是我亏欠你。”

    谢太傅面色很苍白,他的眼睛红红的,“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是我自己选的,我从来都不后悔。”略略一顿,极力用轻松的语气说着话,“休书那种酸溜溜的东西我就不写了。或许有那么一天,归乡的小女侠能不嫌我眼界狭窄、还肯与我谈一谈外面的好风光。”

    莺黄色衣衫的人定定瞧了一眼谢太傅。她眼里有好多小星星,一颗颗落下来。最后,她上前抱了一下谢太傅。我看到谢太傅局促不安地僵着手,他紧紧抿着唇,却终究还是缓缓拥住了她。

    掌心却不覆在她身上,只敢略略碰上衣料。

    小心翼翼地像是捧着易碎的瓷器;又或者谢太傅其实是不晓得怎么面对这样的温香软玉的。

    瞧着是枚甜糖,但底子还是苦的。

    这个拥抱太让人难过了。因为她离开的时候,谢太傅还一直看着她的背影,就像是在一直等着她回头。我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背影,数着她的步子。

    你快转身呀,只要你回头,就会发现后面一直有人在等着的。

    等待是一件让人格外难过的事情,因为我们总是习惯往好的结果去想。就像谢太傅一直站在这里不舍离去;就像我一直想要在最高的地方看舅舅和堂叔。

    我觉得鼻子有点发酸,一晃神,却见谢太傅正在瞧着我。

    我心里有点发虚,因为谢太傅和堂叔一样都不是文臣,他要是生起气来,可是比朱太尉骂人还可怕的。

    没想到,谢太傅只是迈步穿过宫门,他绕着太液池走到我身边,静静站在下面等着我。我老老实实蹦了下来,砸进他怀里。

    回金銮殿的时候,谢太傅一直没有说话。我也只是踢着小石子,最终还是没忍住,问道:“太傅,你是不是很难过?”

    他看了我一眼,揉了揉我的头发,点点头。

    我的心往下沉了沉,想要为他分担难过:“我没有阿爹阿娘,有的时候我也会因为这个而难过,可是有你们陪着,我很快就会忘记难过的事情。太傅有我们陪着,也会忘记不开心的事情的。”

    谢太傅却忽然笑了笑,他很温柔地牵着我的手,说:“我只是没那么幸运......我也只是迟来了一刻。别的,并没有输。”他低头看着我,“所以我只是觉得难过,并没有觉得怨恨或是不甘心。”他又说,“阿念,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我想,或许谢太傅和我是不一样的。他可能长了四五颗心,一颗心被补好了,余下的心还会流血发疼。

    我很不明白,为什么世间非要有那么多的离别。谢太傅这样喜欢她,为什么不敢把她留下来呢?

    忽然就想起舅舅说过的一句话。

    情恩两难全。

    到大殿雅室的时候,一个粉衣服的小囡囡撞到我怀里。我太开心了,于是牵着她的手,说:“你好久没来陪我玩啦。”

    站在雅室里间的朱太尉挑眉瞧了一眼谢太傅,像是看出了什么,他也没有多问,只是说:“姝儿,跟阿念去外边玩。”

    小姝儿梳着两个团团的发髻,好像小包子,我伸手去摸,她瘪嘴躲开。虽然她比我大几天,但是我却喜欢叫她妹妹。于是我拉了她的手往外面走,我给小姝儿留了好多好吃的。

    隔了一道屏风,里面的大人在谈话。他们说的话我一点都不感兴趣,可是当我隐约听到舅舅和堂叔的名字时,还是忍不住偷偷猫在屏风后面。

    朱太尉说:“我怎么觉得他像是逃难呢?躲到深山老林里倒是潇洒,拍拍屁股什么都不管了,这算什么?就这也值得你长吁短叹?”

    谢太傅望着外头的天,“我和阿棣七岁相识,我第一回见他,他胆子特别小,总是被人欺负。那时我就想着收个小弟,时常会帮他欺负回去。就这么一点带着炫耀心思的帮衬,他却一直记在心里。后来我无数次犯错,他都替我担着。”

    “玄衣锋芒太露、本事过高,阿棣在他面前自然要差了一头。但谁知道呢?也可能是他有心要示弱,不做那么强的人,或许只有这样,才会让玄衣觉得自己能一直护着他。他和我们这些人是一样的命,该一辈子栓在郦安里的......他选择离开的时候才只二十出头,还不曾为将为相,不曾展露自己所有的本事。前有李家那样的大族,后有无数的兄弟和一腔抱负,在这样的情境下,他能舍了这一切,才是真本事。”

    “阿棣一直都是最明白的人,没你我那么犹豫。如此想来,世事皆有定数因果,没什么是巧合。”谢太傅像是很感伤,但是话里带着点叹服,他说:“这个好结局是他自己拿命挣来的,他值得的。”

    “照你这么说,他们是不会回来了?”朱太尉有些惋惜。

    谢太傅却摇头:“他二人心有沟壑,绝非池中之物,若盛世清平,他们自是安宁;若是风云再起,或许有一日,你我仍会瞧见玄衣出山运筹帷幄,金甲小将横征踏疆。”

    朱太尉笑了笑,像是有点感怀往事一般,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那我情愿这一辈子都不要瞧见他们。”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挑着香炉上的盒盖,说:“兖陵太庙里的事你听说了吗?张愈死在了孝敏皇后的陵墓里。听人说他竟妄图徒手掰开玉棺,结果最后生生耗死在里头了。那只黑狗就守在陵墓外,旁人赶也赶不走,最后还是拿根绳子吊死拖走的。”

    谢太傅却是皱了皱眉,他说:“如此也算是便宜他了,白白让他多活了三五年。”

    朱太尉沉默了一会儿,他头一回露出那副叹服的姿态来,“我以为你那样恨萧悯,他的孩子......”不知为着什么,他瞧了一眼屏风,却是把后面的话吞了下去。

    我瞧见谢太傅眼中露出痛苦的神色,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他心伤的往事。他沉声道:“从前我总是不服玄衣,也不能理解阿棣倒底为了什么才这么信任他。直到后来,我瞧见他力排众议、坚持要留下阿念的时候,我才知道,他其实是一个心慈的人。只是旁人总是愿意记住他的恶罢了,当初的我也不例外。”

    朱太尉像是也被谢太傅这句话说中了,我分明瞧见他不自然地垂了眼。

    “宽宥和爱总比憎恨更让人心安。无数人拼了性命想要一个清平盛世......这样来之不易,我为什么还要去看它的背面?”谢太傅微微一笑,“若是二哥还在,他也一定会像我这样想。”

    一阵咕噜咕噜的水声响起,谢太傅朝着朱太尉笑了笑:“茶好了。”

    小姝儿手里的拨浪鼓摇着,音色空灵,一波又一波地交叠,和外间的绿影相融。

    朱太尉瞧着小囡囡,招手道:“诺,小姝儿,吃茶喽。”

    谢太傅揭开茶盏瓷盖点沫,余光却是瞧着屏风的方向。我很不甘心地跺了跺脚,我就知道,他早猜到我藏在这里的!

    谢太傅喊我的名字:“阿念,过来。”

    于是我慢慢走过去,牵着小姝儿的手。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