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宗七年冬,客星孛于大角,荧惑入东井,国将有大丧。
这一年,年仅二十三岁武安侯薨了,死在了北境,死在了正月前头。这位后胤建国第一功臣让战火化作了灰,风一吹,渣渣都没剩下。
消息不似灰,吹吹就到了邺都。
“朱楼高百尺,不见到天明。”朱雀大道南端的武安侯府,占的是风水宝地,端的是富贵逼人,就连门前隔街的酒肆都沾了福气,门庭若市,生意好的不得了。
还未到到辰时,街上的炮仗声不断,小店里挤满了人。
“今儿这是过节呢?离过年不是还有小半月么?”没找到座的客人抱怨道。
“可比过节热闹百倍呢!”掌柜手下拨着算盘,嘴角弯的跟月牙似的。“一瞧小军爷便不是从北边来的!”
“呦,掌柜的能掐会算?无怪生意这样好!”
“哪里,还不是托那位的福!”掌柜的眼睛朝门前的大宅子瞥瞥。“武安侯,威武将军。”
威武将军,可是位响当当的人物。
自原本一统九州两百年的大胤朝分崩离析后,天下大乱已有几十年,各地诸侯拥兵自重,各自占山为王,其中以北方幽州王、中原的豫州王、南方的荆州王势力最大。
威武将军生在乱世,他一生骁勇善战,戎马半生,未尝败绩,以一己之力助前朝太子遗孤赵氏,统一北方六州,重建大胤,史称后胤。功成名就后,放着荣华富贵不享,一个人去守北境了。
后胤高祖给他的宅子门前御笔亲书四个大字“国之栋梁”!
外乡人忙道,“怪不得这么多放炮仗的,威武将军又凯旋了?”
掌柜的笑的更厉害了,“死了!北境传来的消息,威武将军战死了!”
“死了?!那这炮仗是?”
“自然是庆祝他死的。。。。好啊!”掌柜的指了指门前一个三尺高的泥塑道,“这几日在此地给威武将军沈如是塑了泥像,全邺都的老百姓们都赶来砸他一砸,好解解气!”
掌柜见外乡人一脸疑惑,便与他娓娓道来,“沈如是虽会打仗,名声可臭得紧,嗜血成性,杀人如麻。”
“战场上的将军哪个不是如此?”外乡人摆手,不以为意。
店家见他这般,突然压低了声音,“你可知威武将军的父亲是谁?”
外乡人摇头,“这与他父亲何干?”
“他父亲是幽州王啊!十八岁那年,沈如是手刃双亲,逼着一同长大的义弟跳了河,这才收复幽州,助今上一统北方,换来了今日的荣耀!”
“啊!”
“这你都不知,还有更可恨的呢,前些年,他通敌卖国,致使汴河兵败,三十万将士死在茶马沟,害的今上不得不把咱们的幽州十三郡割给了北边的鞑靼人。”
“不能吧,如此大事!怎么之前一点风声都没有?”
店家把手指头竖起来,指指天,又放在嘴边“嘘”了一声。
“那武安侯还去守北境?”
“当了□□还要立牌坊呗!”掌柜的声音更小了,“为这个,咱们自己的百姓恨他,北边的鞑靼也恨他,据说他死的时候万箭穿心,挫骨扬灰了!该!活该!”掌柜手底下的算盘都打的更响了,“还国之栋梁呢,我呸!一会儿小老儿我也要拿着算盘砸砸这个卖国贼!”
外乡人笑了,不再多言,要了壶京城出名的长安春,逆着人潮,打马出城去了。到了城门外,他身形朝北,呆立一刻,猛然间,不知想到了什么,拎起酒罐往嘴里猛灌了两口。
“好酒!”伴着酒意,他大大的吐出一口浊气,接着手腕一翻,把余下的酒水尽数洒在地上。
他神情肃穆,朝着北方拜了三拜,口中默念一句,“沈将军!末将敬你!”
“咳咳!”被敬酒的男人猛地张开眼,仰面朝天,直愣愣的盯着头顶两道金丝雕梁,脑袋嗡嗡作响,眼前一片雪白。
“哎呦喂,殿下这是怎么了?”
“呦,莫不是摔疼了吧。”
“都怪你,方才没扶住殿下!”
“明明是你!”
一水儿捏着嗓子声儿在耳边吵吵,沈如是的双眼逐渐清明,但见梁上雕着的一双金身鲤鱼在甩尾嬉戏,好不自在,他眼珠随着鱼儿转了转,不知是不是方才梦里喝得太多,脑袋一歪,“哇!”的一口吐了出来。
“呦!”
一声惊呼,沈如是的脑袋被搬回原位,正对上一张大脸,此脸堆粉三寸,桃吞阔抹指红,乌丛丛两道浓眉,光溜溜一双大眼,猛地瞧着,神似梁上金鲤,鱼儿还长了手,摸上他的腰间。
沈如是迷糊中想,“敢摸本将军,胆子不小!”
“殿下又装死,方才吓煞奴婢了!”另一个声音响起,沈如是侧过脸,得,这条鱼涂得更白,圆睁星眼,扫帚星天半高悬,倒竖柳眉,水杨柳堤边斜挂,瞧得他更想吐了。
“殿下方才明明是跟奴婢在玩乐,哪有空子装死吓你?”又一人凑上来,拦腰将威武将军抱住,激的他一身鸡皮疙瘩。
吐的晕晕乎乎的沈如是想,本人确已作古多年,不是装死,如假包换啊!
作古之人挣扎着仰起脖子,屋内的情形惊得他瞠目结舌,偌大一件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乌泱泱坐着、躺着、跪着三四十位涂脂抹粉的姑娘,各个如狼似虎的盯着他,沈如是一拍脑门,合着他一人嫖一屋子,如此了得!
他只好“哇!”的一声先吐为敬了。
想来自己生前也算是妓院青楼的常客,不是没被这么多姑娘伺候过,今日怎么如此想吐,实在有损他威武将军的雅号!沈如是打起精神,问了他醒来后的第一个问题,“这哪儿?”
就近的姑娘拿起帕子捂了捂嘴,干笑两声道,“殿下怕是糊涂了,咱们不是在往应天的船上么?”
往应天!水路!怪不得想吐!我晕船啊!沈如是找到了原由,一甩脑袋,顿觉意气风发。
“殿下,我扶您起来吧。”头一个开口的圆眼姑娘伸手搭在沈如是肩上,无意间挤开了方才凑上来抱他的那位。
沈如是心道,姑娘丑点就丑点,当年自己在北境厮杀,姑娘但凡是活着的就不错了,还敢挑长相?他就坡下驴,准备起身,谁成想自己的身子如面条一般滑溜,压根使不上劲,这一动,全部重量都压在姑娘身上,他的手不小心滑到某处。
“呀,本将军正人君子,肯定不是故意的。”沈如是安慰自己,然而他微微挪动,娘啊!这什么玩意?
“哎呦!”姑娘传来一声娇嗔。
威武将军眼睛滴溜一转,盯着对方胸口薄如蝉翼的白色中衣。
那叫一个一马平川。
又确定了一下手下压过的东西,这玩意他也有。
这他娘的不是个姑娘!
沈如是刚直起来的身子吓得眼看又要倒下去,不知道又被哪位“姑娘”成功抱住,与此同时,一样东西也顶了上来。怪不得自己方才被抱的起鸡皮疙瘩,威武将军压根不是晕船,纯粹是真想吐,这他娘的一屋子伺候的都是男人!
“哇!”的一声,这回沈如是吐的不是秽物,是一口老血!
“哎呀,殿下又吐血了!”周围的男宠们像是习以为常,该擦擦,该笑笑,云淡风轻。
沈如是挣扎着,拖着残躯移动到床背脊处,边上一面铜镜恰好映出他的样貌,威武大将军登时喉头一甜,又吐出去一口血。此刻他一张脸涂得的红彤彤,独独眼鼻处画一片白,八字吊梢粗,绿豆大小的三角眼,活像台上唱戏丑角的扮相。
丑!是真的丑。
光丑就罢了,人还死瘦,脱了相的嘴角挂着血,身上披着一件金丝绣薄挂,病歪歪的,眼瞅着像活不了几天了。
威武将军气的一把打翻了镜子,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真疼!
等等!疼?!沈如是一愣,这他娘的怎么回事?!爷不是死了么!怎么还能感觉到疼!
“太子殿下,您无碍吧?”这一声唤似清泉入口,水润深沁,沈如是心道,终于有个人不捏着嗓子说话了,顺耳!他顺声望去,一张清秀面孔在其他品味清奇的男子中鹤立鸡群,闪闪发光。
“你来!扶我起来!”沈如是总算找到个正经人。
此人虽瞧着也是在此处伺候的,面上却干干净净,正经八百的单凤眼下面有颗泪痣,鼻梁挺立,鼻头反倒是秀气,连着樱桃小口,正是位翩翩江南美人,哦不,美男子。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听闻沈如是唤他,原本嘈杂的船舱静了下来,满屋子男宠们凶狠的目光刀子一样扎去。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容瑜,太子殿下。”
沈如是这次听的真切,自己是个什么太子殿下!?他明明赶大过年前,让万箭穿心死的透透的,尸体都一把火烧成灰,怎么又活了?还成了个太子?!太子?哪的太子?他活着的时候刚刚统一北方的大胤尚未有太子,分江而治南方的大周倒是有太子,可年纪对不上啊!
“我方才身体不适,头晕的紧,现在有几个问题问你,你如实回答。”沈如是灵机一动,他不知道,可以问嘛!
“是,殿下。”
“如今是何年?”
“洪文二十八年。”
洪文二十八年。沈如是清晰的记得他死的那年是洪文十三年,也就是说,如今是他死后十五年。此人回话时用的是大周年号,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他是大周的太子。十五年前大周的太子是皇长子慕容德,那时节他便快双十了,自己现在这具身体最多不过十七八的岁数,明显不是慕容德,那么他是谁?
“我是谁?”沈如是问的直截了当。
“殿下慕容衍,当今陛下的十六子。”这个容瑜上道,问一句知道答两句。
慕容衍!沈如是在心中盘算,十五年前不过三岁的小屁孩,母亲出身卑微,身体出了名的差,大周怎么轮上他当太子了?沈如是不禁心中窃喜,自己上辈子毕竟是大胤人,听到敌国都轮到病秧子当太子了,喜不自胜,于是他嘴角挂血,面带笑意,十分诡谲。
“殿下恕罪!!”
“殿下饶命!!”
“殿下开恩!!”
满屋子的奴婢们突然整齐划一的跪了下去,五体投地,拜在地上,一个个浑身发抖,杀猪似的大喊大叫起来。沈如是满头雾水的摸摸自己的脸,笑起来这么恐怖么?
里面动静这么大,惊动了在外面守兵。一只大脚猛地踹进来,“喊什么呢!都不要命了么!”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