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兄弟2

    栏杆上吊着的沈如是手里还捧着一壶酒,哐哐往嘴里灌,远远瞧见一个美人儿怒气冲冲的朝他走来,嘴里骂道,“李妈妈!我都说了…说了老子不差钱了!怎么,还给…嗝..还给我藏着这么个大美人….这会儿才叫出来!”

    幽州人好武,女子着男装者众,慢慢的成了一种时兴,在勾栏之地尤盛,沈泽渊本就肤白胜雪,此刻还没长开,少年郎的身子羸瘦,亦不算高,披一件薄衫,眼虽似桃花,但鼻似山劈,英气十足,明眼人一眼就能辨出来是男子,喝醉的人嘛,亲娘都不一定认得出来,何况男女?

    沈择渊见兄长这一帮子狐朋狗友各个喝了个酩酊大醉,摊在正对着的房间地上,怒从中来,别人他懒得管,弯腰伸手去捞沈如是。

    “小王爷可莫要夸口了!您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妓院逛到到现在还是个雏呢!”不知谁喊了一句。

    “可不是么,他就是怕!怕他弟沈择渊生气!”邬浪的声音响起。

    沈择渊听了这话,原本拧在一团的眉毛松开了些。

    邬浪打了个酒嗝接着道,“怕…怕二公子生气….去告状!让他家虞老虎知道!”

    沈择渊怒了,他虽瘦,天生力气大,单手就把沈如是从地上抄了起来。

    沈如是更怒,一把拉住面前的“姑娘”,拦腰抱住,“谁说老子不敢!老子今晚就给你们开开眼!”

    “你就吹吧!”邬浪举起酒壶,哈哈大笑道,“我赌一百两!没戏!”

    “我赌二百两!”

    “我五百两!”

    见这帮人越说越过分,沈如是站直了身子,右手举起在空中前扑,手晃晃悠悠的撞上沈择渊的肩头,沈如是捏了捏,“姑娘!叫什么名儿啊?”

    沈择渊 :“……”

    “呦….你不会说话啊!”沈如是手往下滑,摸到腰上,大声比划道,“腰细,老子喜欢!”

    沈择渊白皙的脸一路红到了耳朵根,“休要在胡闹了!”

    “哦?会说话啊!”沈如是一高兴,双手揽住对方的腰,直接把“姑娘”竖着抱了起来,踉踉跄跄往面前走了几步。

    沈择渊:“放我下去。”

    “别乱动!嗝…..再动把你摔了!”沈如是扯着嗓子喊道,“你们这般小崽子给爷等着吧!明天准时给爷送钱!这姑娘爷爷喜欢,今晚就办了她!”话毕,他推开正对着的屋门,抬脚时没使够劲,踏在门槛上,整个人朝下摔了下去,将“姑娘”压在身下。

    “嗯哼”一声,沈择渊摔得背上一阵麻,倒下前,两手撑住了沈如是的胸膛,这位大爷倒是没摔着。

    沈如是喝醉了,想不起来别人疼,呵呵一笑,对身下的沈择渊道,“姑娘你挺沉啊!”

    起哄的兄弟们带着酒意,爬起来,到隔壁瞧,见沈如是真压着个姑娘在地上,好兄弟邬浪赶紧伸手赶人,“看什么看!别…别妨碍…我兄弟…办大事!”

    他伸手帮沈如是合上门,朝里面喊道,“沈小王爷,明日我们可亲自问这姑娘呢,你可做不得假!”

    沈如是:“滚滚!你给老子准备好银子!”

    “得了!”门一关,邬浪放心了,这才是来逛窑子么!整天光喝酒不嫖算怎么回事!回过神,他跟身边人叨叨一句,“刚那姑娘,怎么有点眼熟啊?”

    那一夜沈如是在入云阁和邬浪喝的酩酊大醉,一夜都没回府,第二日响午才被老鸨摇醒,沈如是睁眼,半天没看着东西,左右摇晃几下脑袋,一阵剧痛传来,他连忙把眼睛又闭上,右手撑在太阳穴上反复揉。

    完了!喝大了!沈如是心很烦。

    “小王爷!!您可醒醒吧,快瞧瞧!”老鸨不打算放过他,嗡嗡吵得他耳鸣,沈如是再次用力抬起眼皮,李妈妈正怒气冲冲的拿着帕子在他眼前晃。

    “小王爷!您看看,这您可得赔我!”

    沈如是努力直起身子,还没坐稳,“砰”一声,他屁股往下一跌,得!床榻了!

    “娘咧!我的上等梨花木!”李妈妈一声惨叫!

    小王爷不胜其烦,“赔你!”

    “成,赔钱便好说,您连着这间屋子一起赔了吧!”

    “嗨!讹银子是吧!我赔什么屋…..”话没出口,睁开眼左右扫视的沈如是,愣住了。

    这间屋子,实在是该赔,简直惨不忍睹!

    酒壶、花瓶、摆件,但凡能碎的都碎在地上,墙上原本挂着摆设用的长剑此刻竖着插在墙上,旁边有几个大窟窿。

    沈如是:“这怎么回事?”

    李妈妈赔笑道,“这得问您啊?”

    沈小王爷挠挠头,一拍手!想起件要事,“昨儿那位姑娘呢?”

    李妈妈摇头道,“您昨儿把二楼包下了,叫我们都别来伺候,今早上,我推门进来,这儿啊,就您一位!”

    “就老子一位!不可能!”

    “绝不可能!”

    沈如是出了这间唤作“弄梅”的屋子,把入云阁的人问了个底朝天,没人见过这位姑娘,“不可能!有姑娘这事他确信,至于俩人干了什么,小王爷忘了个一干二净!沈如是出妓院门,找了摊子扒拉碗馄饨,赶紧往家走,一进府门,见里面乱作一团,全然不似平素那般井井有条,纳闷道,怎么?家里改妓院了?他随手抓了个人问,“怎么回事?”

    那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看清来人道,“公...公子不见了!”

    “我不是回来了么?大惊小怪做什么?”

    小厮抹了一把脸,“才不是您,是二….二公子不见了。”

    “不是我….还有什么打紧的?”头痛欲裂的沈如是揉了揉脑袋,“我得教育教育你小子,什么叫’才不是您’?你公子我怎么了?”

    “等等…你方才说谁不见了?”

    “二....二公子...”

    沈如是瞬间醒了,眼睛瞪得老大,“你再说一次?”

    “二公子..昨夜,一夜未…归。”

    “一夜….未归?”沈如是跳了起来,扒开层层小厮,夺门门而出。

    谁夜不归宿都没事,遇上他这个弟弟,问题就大了!沈择渊个呆子,从小被幽州王教的迂腐不堪,民间的事一概不知,活得好似飘在天上,没一丝人气,夜不归宿?绝不可能,没了他自己的枕头和床,沈择渊躺都躺不下去!

    除非,出了事,他回不来。

    沈如是脚下生风,朝着怡香坊冲去,沈择渊这个呆子,昨日定是去了此处寻他。正午的阳光特别毒辣,晒的人头皮发麻,沈如是周身杀气腾腾,方圆几里都没人敢近身,妓院不可怕,妓院里的人也不可怕,可怕的是去的人是沈择渊。

    沈择渊很少出门,幽州地界上没什么人见过他,他亮出身份,怕是没什么人信,此为一,妓院鱼龙混杂,此时幽州正跟青州打仗,若是有细作见过他,图谋不轨,大可借机蒙混过关,此为二。最要命的是,沈择渊不食人间烟火的性子,出了事,他只有等死。

    沈如是汗如雨下,自己虽然跟义弟的性格不合,平日有些烦他,但自幼关系尚佳,当年掉进冰窟窿里,弟弟还救过他的命。再说,若是他出了事,有一个人一定不会放过自己,他们的母亲,幽州王妃—虞老虎,想起她,沈如是缩了缩脖子,感觉自己命不久已。

    在他加快步伐,胡思乱想之际,已经身在两座挨着的妓院门前,一个人撞在他身上。沈如是不禁大火,“哪个不长眼!”

    谁料此人不仅没长眼睛,还不要命,撞上来就算了,居然脸贴着他的肩头缓慢地滑到胸口,带着比日头还毒的温度,停在了沈如是的心口,要命的是,此人浑身无力,几乎是呼伦个摔进他怀里,自幼习武的沈如是被对方顶的退了两步,那人却浑然不知,一呼一吸间,如石头一下下打在他薄薄的衣衫上。

    操!光天化日,吃老子豆腐,色胆包天!

    沈如是双手撑起,想把这人推远一点。

    “哥。”

    “谁是你哥?!”沈如是对这种喝多了随便投怀送抱的人极其反感,加上对方乱攀亲戚,幽州小王爷是谁都能叫哥的么?

    要叫,还真的只有沈择渊能叫,偏偏他不这么叫。

    “哥。”那人又唤了一声,脸往上蹭。

    “操!蹬鼻子上脸!”沈如是可是从不吃亏的主儿,他两手一掏,捞住对方的臀部,心中盘算,“叫你吃小爷豆腐,小爷得吃回来!”

    不料对方比他还不要脸,趁势“坐”在他的手上,环住他的脖颈,“哥!抱!”

    沈如是感觉不太对劲,这声儿叫的有点熟,他微微低下身子。

    四目相对,沈如是懵了,操!这人还真能叫他哥。

    “沈择渊!”

    沈择渊身上的穿着与昨日相同,衣物完整,但整个人极其苍白,两颊带着不正常的红晕,整个人轻飘飘躺在沈如是的怀里,浑身酒味,没有骨头。

    “哥。”他又轻声唤。

    沈如是脑子随着这一声叫翁的一下响,完了!完了!沈择渊喝酒了!还喝醉了!醉的明显不轻,这人可是自打七岁后就再没叫过他哥。

    他拍了两下沈择渊的脸,试图叫醒他,谁料对方不耐烦了,向上径直死死扣住了他的脖子,彻底吊在他身上。

    “哥,抱。”

    这一声很轻,却将沈如是从头皮麻到脚底。

    完了!完了!沈择渊不是醉了,是疯了!

    此刻二人本就身处勾栏之地,路上来回的人众多,好在此地经常有人喝醉撒泼,周围的生意人早已经习以为常。不过混世魔王沈如是一般比较醒目,已有不少人驻足围观,瞧着他们二人指指点点。

    “抱!”怀里的人大喊了一声。

    “啧啧!小王爷今儿又是哪里惹得风流债啊?”路边卖馄饨的阿伯笑道。

    “赶紧的,抱走啊!”

    “就是,人都叫了!”平日与他相熟的路人纷纷出声调侃他。

    沈如是四下张望,咧开嘴,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抱么?自己倒是无所谓,问题是,他这个宝贝弟弟沈择渊要是酒醒了,知道自己一路把他抱回家,恐怕要上吊自杀,去追随他那些个古代圣贤去。

    沈如是试图转过身子,退而求其次,背他回去。“不要!要抱!”四周的起哄声,似乎让沈择渊的胆子又大了些,他的声音大的有底气。

    “咦,怎么像是男的?”

    “是啊,身形看着也像....”

    “小王爷这是....”

    沈如是眼瞧着局面不对,顾不得许多,一咬牙,赶紧将打横把沈择渊抱起来,捂住他的脸,一路狂奔,特地从侧面翻墙进了府,把弟弟扔在他自己房间的塌上。

    沈择渊喝了酒,力气出奇的大,锁着沈如是的脖子不肯松手,“哥哥哥哥”的猛叫,小王爷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才脱身,腰酸背疼的从他的屋子里出来时,对这个平日无缚鸡之力的弟弟,刮目相看,甚至得出个结论,他若是习武,必能成才。

    下人们看见沈如是,又听说二少爷回屋,大大的松一口气,想进去伺候。

    “看什么看,打水去!”沈如是挡住门口,他脑袋瓜一转,若是下人进去伺候了,定会知晓沈择渊喝酒之事,那时这位小少爷还活不活?

    当大哥的就是命苦,沈如是没法子,只能自己伺候,一个下午加晚上,沈择渊又吐又闹,还咬了他好几口,丑时才勉强睡下。

    小王爷被整的精疲力竭,逛窑子都没这么累过,他顾不上回房,拉了把椅子,倒头就睡。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沈如是做梦了,梦里四五岁的的沈择渊还一团奶气,大大一双桃花眼,盯着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哥哥,伸着一双小肥手,委屈道,“哥哥抱!”

    虞老虎拿了把银枪,站在旁边,指着刚从自家院里老桃树上爬下来的沈如是道,“哥哥脏,娘抱!”

    沈择渊:“呜呜!不要娘,要哥哥抱抱!”

    沈如是把手在身上随便抹抹,得意的甩给虞老虎一个眼神,一把把弟弟抄起来,甩着他转圈圈,大笑道,“抱抱抱!哥哥抱!”

    沈如是便笑边醒了,抬眼,已是日上三竿,屋里空荡荡的,沈择渊的塌上整齐干净,一如往日,就是没人。

    沈如是惬意的伸了个懒腰,刚做了个好梦。

    “兄长怎会在此处?”

    “噗通”一声,沈如是吓得掉在地上,看着外间挺拔如松正在练字的沈择渊,一骨碌翻起来。

    “你...你怎么在这?”

    “兄长,此处是我的房间。”

    “我怎么在这?还不是你让我…..”

    “让你如何?”沈择渊笔头一抖,抬眼瞧他。

    冲过来的眼神跟虞婧的一模一样,端的是要吃人,沈如是咽着口水,把“让我抱”三个字吞了下去。“让我….要我送你回来!”他想起昨夜自己思虑再三的套词,要让他弟忘了他自己进了妓院,那不可能,让这小子忘了进了妓院他干了什么就行。“

    “昨日...我....”

    “你什么你,你忘了,你三杯倒,然后整个晚上都跟我在一起嘛,那种地方,哥哥自然要好好关照你嘛!”沈如是编着故事,走上前来,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看见沈择渊在写什么字。

    是一个“忍”字。

    刃,心,心上插拔刀!沈如是瞧的缩了缩脖子,不禁松开了搭在弟弟肩上的手,“男人么,都是要去那种地方开开眼界的,很正常!你放心,除了你我,没人知道。”

    “很正常?!”沈择渊握紧了笔杆子,满脸通红。

    “正常!绝对正常!你那些圣人们也逛窑子的!”沈如是退开几步,笑嘻嘻的道,他不确定沈择渊昨晚干了些什么,他更不敢问,只寻思着二公子这么大反应,下回出门得侧面问问怡香坊的老鸨,毕竟是自己骗他,弟弟才去了怡香坊。

    “我累了一晚上,要回屋睡了。”沈如是脚底抹油,窜到门口,临走前撸开自己的袖子,“沈择渊,瞧瞧,你属狗的,看你给我咬的!”

    一个个腥红的牙印映入眼帘,沈择渊看着,脸红的能滴出血,映衬着一双眼珠子居然比脸还红上几分。

    完了!老弟怎么瞧着气得够呛?明明是他咬的人!沈如是腹诽道,不妙,不妙,这架势虞老虎回来,沈择渊不会要同归于尽,告他黑状吧?小王爷脑筋一转赶紧加了一句,“择渊,你去妓院的事兄长我….可会帮你保密的!你嘛….也不希望别人知道你…夜!不!归!宿!吧!所以,娘那里…..咱俩谁也不说!扯平!”话说完,沈如是一晃,便消失在日头里。

    留下沈择渊呆呆地望着那个逃走的背影,攥紧了笔杆。

    沈如是倒霉还远不止于此,隔天,邬浪带着兄弟们来要账,沈如是对天赌咒他屋子里真有姑娘,至于睡没睡,他不记得了,奈何姑娘找不着,人间蒸发,死无对证,兄弟们统一口径,“那就是没睡!”

    于是小王爷莫名其妙被讹了一大笔银子,更可恨的是,管钱的沈择渊不知犯什么病,给妓院赔钱,大手一挥,十分痛快,打赌的钱如铁公鸡拔毛,无论沈如是如何软磨硬泡,就是俩字,“不给”。小王爷只好用私房钱了事,赔的他浑身肉疼,再也不想去逛窑子了。

    更惨的是,打这件事后,沈择渊对他的态度变了许多,对兄长不闻不问,不催他念书,不管他逛窑子,甚至见到他都绕开走,连邬浪都问过好几次,“小爹”怎么不理他了。

    沈如是心道,谁知道这家伙发什么神经,好心当做驴肝肺,不管他还好呢,他求之不得!嘴硬了没几日,小王爷没人管,浑身难受,沈择渊越不理他,沈小王爷越爱去招惹他,直跟小时候掉了个个。

    王府里人都纳闷,这兄弟俩怎么长着长着翻过来了?

    直到沈如是成了威武将军,打仗打的一日恨不得只睡一个时辰,自是没空去招惹弟弟。最后一次见面时,沈如是才惊觉,弟弟已经高出他一头,而这些年伴他长高的只有王府里的老桃树。沈择渊再也不会窝在他怀里喊他哥哥,留给他的只剩一个满是仇恨的背影。

    直到这个影子拉的很长,长的像一片乌云罩在他身上,让他不得不抬头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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