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山树林不密,山间溪水粼粼,月光洒下来,为万物披上一层银霜,敞亮。柳云戟的营帐在沈如是的视野里渐渐远去,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这是他两辈子都久违了的味道——自由,他不再是大胤的武安侯,不再是大周太子,他终于是沈如是了!
大周东都应天所处扬州,是天下十三州中最富庶的几个州之一,虽说扬州和正北的徐州在打仗,琼山是两州分界,但此山中未见硝烟,青山碧水,坐落不少农家。沈如是这一世头回出游,先换了身衣服,又对着溪水,抓了把泥巴把脸糊了糊,别看头回在船上见原主慕容衍画个花脸,丑的惊奇,实则洗干净了,正经是个绝代美男子。
天庭宽阔,凤眼栖于弯眉之下,本带了些妖媚之气,好在鼻峰高挺,似一把利刃,将妖气斩去大半,偏偏长期病恹恹的,鲜少见光,拘的是肤白胜雪,更添风情,一张脸堪称祸国殃民。
威武大将军瞧着牙疼,一抽一抽的多摸了两把泥。
对着亲娘都认不出的脏脸,沈如是心中盘算,向北往徐州去不了,那是土匪的地界儿,情况不明,只能翻过琼山,往西走,去豫州,去大胤领地。眼瞅着天黑了大半,此处距离营帐太近,他不敢找农家借宿,生怕被抓着,就找了洞穴,生了把火,凑合了一晚上。
如此他躲躲藏藏,向着西北走了两日,一路上未曾遇到柳云戟的追兵,沈如是逐渐放下心来,野地里睡得身子骨疼,这天晚上,他寻了户农家落脚。一家之主姓陈,以砍柴为生,是他在山里碰见的,为人憨厚敦实,见他孤身一人便邀请他回家,家中有位夫人,生两个小子,别瞧着他家在深山里,足足有十余间房子,一家人挺富裕,算得上其乐融融。沈如是在老陈头家吃了顿热乎饭,吃饱了心情好,心灵手巧,拿毛草给两个孩子编小狗玩,顺带给自己编了个大老虎,使劲逮着两个孩子咬。
小的孩子不过七岁,被老虎咬不乐意了,“哇”一声,哭了起来。
哥哥大他两岁,见他哭闹,便拿自己的小狗安慰弟弟,“铁头别哭了,哥哥的给你。”
铁头:“不要不要!我不要狗,我要老虎!”
哥哥锤头只好一双眼巴巴的看沈如是。
沈如是翘着腿坐在门边,手里的大老虎跟着一晃一晃的,贼兮兮道,“哈哈,想要老虎啊,那你得赢得了我~~”
沈大将军在地上横横竖竖画了个棋盘,跟两个小孩下棋玩,一人一步,谁先连成五个子就算赢,他满脸坏笑,玩这个,能赢他的人还没出生。
果然一炷香后,两个孩子都开始哭了。
老陈头正在收拾柴火,听见两个孩子哭闹个不停,远远骂道,“快别哭了!再哭当心威武将军来捉你们!”说完用砍刀指了指门上贴的画像,八字眉,吊梢眼,丑的很镇宅。
“威武将军”四个字立竿见影,两个孩子立马不哭了。
沈如是看着画像,不笑了,想哭。
老陈头见他不出声了,笑笑道,“官人别介意,我们家是打北边来的,威武将军是我们那的大恶人,可偏厉害的紧,专门吓唬这些臭小子!”
听完这话,沈如是更想哭了。
“哦?仅仅是个恶人么?”一双手搭在老陈头家的门上,用力摸了摸门神像。
老陈头闻声赶忙往门前去,“谁啊?”
“老丈!我们是南下做生意的,途经此处,无处落脚,瞧见此处地方大,特来叨扰,借宿一宿。”领头说话的是个中年人,寻常布衣打扮,后面跟了十几号人。
老陈头瞧他斯斯文文的,后面也确实跟了几辆车,车上有货,便招呼道,“这么些人,我家怕是装不下啊!”
中年人上前几步,塞了锭银子在他手中,“我们这些人,常年漂泊,不讲究,挤一挤有个遮雨的地方就行。”
老陈头见他说话行事利索,收了银子,好感顿生,笑呵呵道,“这位也是北边来的?怪不得识的威武将军!”
“走南闯北做生意的,去过北方,怎会没听过威武将军的名号?”
“是喽是喽!”
“老丈,你们北方人不是对威武将军恨之入骨么,怎么反倒贴在门上了?”
“呦,这一看,您就没在我们北边待多长时间,威武将军死了,没几年,不知怎么,从邺都传出来的画像,家家都贴在门上,据说这种会打仗的大恶人,镇宅凶的很!管用!”
“.......哦,原是如此,受教了。”
老陈头转过身,惦着手里的银子冲里面喊道,“孩子他娘,快把后面几间房子收拾出来,让官人们歇息。”小跑着进去帮忙了。
中年人带着的十几号人,就暂时歇在了前院,沈如是坐在门口的板凳上,自打这帮人来,他头没抬,声没出,光顾着念道自己怎么倒了八辈子血霉,投宿都能撞上这么些人,老天保佑对方能当自己不存在,凑合一晚上,明早他就跑。
天不遂人愿,领头的中年人见他和两个孩子坐在门前头,地上还划的乱七八糟的,走过来看了一阵,拿起地上的树枝,帮锤头下了一子。
小娃娃原本要死的棋局,让这一子,活了起来。锤头拍手道,“哥哥会下这种棋!?”
“下过。”男人摸摸他的头答道。
声音近了,沈如是心口一惊,下意识猛地抬脸,夕阳的余晖晃了他的眼睛,带着一片淡淡的金色,模糊间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对方。
十三年过去,墙头晃着脚,穿兜裆布一起长大的男人,已经这么老了。
是邬浪。
沈如是重生以来,头回眼眶泛酸。
“怎么!大哥哥下不过了,那老虎便归我了!”锤头见沈如是半天不动弹,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大老虎,急忙带着弟弟跑远了。
邬浪不识眼前人,笑道,“小兄弟怎么不下了?”
沈如是迅速低下头,目光直直落在邬浪的右手上,只有三个指头,缺了小指和无名指,旧伤已经愈合,指头却再也长不出来了。沈如是一抹眼,在地上狠狠画了一道子。
俩人不言不语,你来我往,在地上下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直到手下来催邬浪,“头儿,该休息了,明日还要赶路。”
邬浪:“五战皆败啊,看来小兄弟棋下的很好。”
沈如是心很虚,忙道,“一般一般。”
邬浪起身,拍拍尘土道,“这种棋我有位故人下的很好,方才见你们玩,我一时兴起,打扰了小兄弟的雅致,还望见谅。”
沈如是:“没事没事。”
邬浪见他不爱说话,便拱手行礼,带着属下休息去了。
沈如是见他走了,麻利溜回自己的房间,把门紧紧插住,用尽全力呼出一口浊气,被子蒙头,睡觉。
冰冷刺骨的牢里躺着一个人,黑,伸手不见五指,只从上方投一束光下来,像吊着人的脖子,打在那人的衣服上,大片暗淡的血迹浸得囚衣发硬,左手在胸前,右手垂在地上,上面缺了小拇指,连着一地的血印子。
人,闭着眼,不知是死是活。
牢门“哐当”一声巨响,一个身着红色蟒袍的男人站在门口,挥了挥手,里面的男人就被拖出去,架在半空。
“哗!”的一盆冷水浇上去,男人打了个冷战。
“邬逍野,招了吧!”红色蟒袍的男人坐在对面,手中拿着一张纸。
“呸…”被架起来的男人发出微弱的声响。
“小子,骨头还这么硬,诏狱待了这些天,莫不是打的还不够?”蟒袍男人站起身来,绕着他打转,细细打量后,抬起他的右手,“呦,手指头都少了一个,还不招?”
“大人,这小子硬的很!”不知从哪冒出一声,蟒袍男人不以为意,笑了笑,接着道,“听说邬逍野的枪法天下第一,一把红缨枪使得出神入化,如今少了根指头,不知道还举得起枪么?”
邬逍野头上冒汗,本能的想抽回自己的手,对方率先识破他的意图。
只听“啊——!”一声惨叫,驾在半空的人突然浑身猛烈的颤抖,连带着满身铁链子“铛铛”打的木头架子直响,寒意从地底下往上冒,听的人慎得慌。
蟒袍男人却似乎很享受,他方才狠狠的压住了犯人的断指处,旧伤尚未愈合,受力再次裂开,鲜红的血爬过发黑的断口,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王大人,人啊,要能抓住犯人的痛处,咱们这些替圣上分忧的,要动脑子,抓了痛处,再铁的汉子也什么都会招的。”
“是..是!大人教训的对。”黑暗中答应的人声音在抖。
“邬逍野,汴河大败,三十万大军在茶马沟被屠杀,一个活口都没留下,独独主帅沈如是和你回来了,毫发无损,凭什么?”男人抖了抖手中的白纸,“速速招了吧!武安侯投敌叛国,与蒙古兵密谋,坑杀我大胤三十万将士,你若不知情,尚有留个全尸的可能,若是共犯,自当一道千刀万剐。”
对面的人没反应。
“三十万人啊,人命啊,邬逍野!你们晚上还睡得着么?”
“没…没有!”似乎被说到痛处,男人挣扎着,“武安侯没有叛国!”
“没叛国?你自己信么?”蟒袍男手上又加了一把劲。
“啊——!”邬逍野疼的昏了过去,又被泼醒,反复几次后,犯人脸脑袋都抬不起来,双目发黑,嘴里只剩一句话,念叨着,“没有,没有叛国。。。”
“看来是还不够痛啊!”蟒袍男笑着,从身后接来一把小匕首,举起邬逍野的右手,“少了一根指头,邬将军尚能握枪,不知道——若是少了两根、三根,还能不能再抬起那把枪啊?”说着蟒袍男子,当着他的面,举起他的右手,对着无名指,笑着,一点点削了下去。
“不不——不——啊——啊——啊——!”
男人的声音陡然凄厉,直戳耳鼓,血腥气扑面,一截子东西掉下去砸在地上的血泊里,叫人作呕。
远隔万里,沈如是猛地惊醒,全身湿透,举起了自己的右手,在空中握了握,五指俱在。
梦中受刑的人今日他才见过。邬浪,字逍野。
卯时一刻,沈如是摸黑爬起身,抓起包袱,门一推,开溜。
外面冷风刺骨,一片漆黑,方才梦里的画面又浮上心头,想忘记的事,想忘记的人,扎堆往跟前凑,“操!”沈如是一甩脑袋,躲都躲不急,老天爷,玩我?
老子就跟你玩玩!
此时门外有个人似乎跟他想到一处去,黑漆漆的院子里,两位志同道合之士,“碰”一声,撞一块了。对方反应奇快,“蹭”一声,宝刀出鞘,架上沈如是的脖子,得亏威武将军上辈子的应激反应,才没人头落地,他顺势向后仰脑袋,落地前一个鲤鱼打挺,闪了过去。对方似乎料到他的行动,伸手往前一抄,扯住他的腰上的带子。
“呦呵!”沈如是伸脚蹬去,“哪来的臭流氓,看老子不踩你脸上!”
对方急忙收手挡住,另一只手带着刀砍向他的腿,寒风扫过,沈如是赶紧跳出去几步,落在地上。
“这破身子,真不行!”沈如是心中感叹,搁以前,刚才那几下子,对方早在地上啃泥了,实在是这位仁兄功夫一般,脑袋勉强算灵光。
夜空乌云密布,瞧不清是谁,但见寒光一闪,兄弟又冲了上来。
“还来!”沈如是叫苦不迭,应付几个来回后,他低声道,“兄弟!咱俩都是跑,别动手瞎耽误功夫了行不?”
对方闻言,手上动作慢了下来,沈如是再添一把火,“兄弟,我要不是趁黑跑,早喊人了不是?”为表诚意,沈大将军先放下擒在对方腰上的手,示意不打了。
兄弟是个明白人,跟着放下刀,不废话,转身欲走。沈如是放下心,终于不打了,可累死他了!然而就在兄弟跨步离开之际,威武将军不知哪根筋打错了,原本放下去的手,突然伸出去,沿着大腿根摸上人家的腰,结结实实耍了回流氓。
“操,慕容衍你个色鬼!”沈如是见对方被摸的停下来,虎躯一震,退回去两步,忙道,“小兄弟,误会误会!您跑您的!”
对方站着没动。
俩人折腾了这一阵子,云散了,月光洒在俩人身上,沈如是看到了对面一双桃花眼。
“操!”他倒吸一口冷气,如遭雷劈,“旁人遍寻皆不遇,我见旧人如饮水!
冤家路窄,沈择渊!
摄政王趁着月光,也瞧清楚了他那张风华绝代的脸,不知该不该庆幸,长期涂脂抹粉使得沈择渊没认出来慕容衍,然而对方眉头微皱,定在原地,暂时没了要跑的意思。
沈如是不敢出声了,他指指摄政王背后,意思很明确,您啊,赶快跑啊!
“你是何人?”沈择渊没跑,反倒向着他的方向进了一步。
沈如是连连摇手,恰好此时不知谁的屋中“哐当”一声响。
沈择渊回神,略一思索,转身消失在前方的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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