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过衣裳出来,姜虞便被赵奉仙带回九里院。
一踏进赵奉仙日常所居的屋子,姜虞便觉周遭温度顿降,像是走进了冰窖。她不禁抬手搓了搓手臂,仔细打量起屋中摆设。
少年的卧房阴冷,幽暗,里外三重隔间,以玄黄布幔相隔,布幔上朱砂撰写的符文龙飞凤舞,似欲脱飞而出。
第一重隔间的地面上,用不知是血还是朱砂的颜料画满了狰狞玄奥的符阵。姜虞伸手拨开一幅长及地面的符幔,一抬头,就见十数个行尸贴墙而立,双目紧闭,脸上隐隐泛青。
“呀!”
姜虞吓得倒退一步,拍了拍胸口,用力瞪了走在前面的少年一眼。
这小变态,居然和行尸住一个屋子,这是什么奇葩爱好?
姜虞怀着既害怕又好奇地心情多看了几眼,发现其中有几个行尸长得还有点小英俊,一身白衣胜雪,额间坠下一枚雨滴形的红玉,看通身气度,想来生前也算是风度翩翩的佳公子。
姜虞隐约觉得他们额间的红玉有些眼熟,想了半天,忽然想起原著中的剑修世家,麟趾州西门家嫡系弟子,每人在加冠之龄都会得到由师长亲授的一枚悟剑灵玉,名曰“泣血红梅”。
这枚悟剑灵玉的作用和冬藏仙府女弟子的传讯玉牒一般无二,既是一种身份凭证,也是一件本命法器。
塞上江南散修世家林立,大大小小,有数百姓氏之众,千百年来,并未出现一个如安贫乐道门或者天督城这样能够统合各方势力的世家。
然而,近五十年来,却有两姓异军突起,渐渐成为散修世家中的佼佼者,甚至隐隐有统领世家之势。
这两姓便是麟趾洲西门家和药师谷玉家。
西门家和玉家,还有灵州的江家历来有通婚习俗,世代交好,一家遭难,另外两家必鼎力相助。
西门家世代多出剑修,战力充足;而玉家则善于医理炼药,驭使蛊虫。
二者结为联盟,互相取长补短。真要和外面打起来,连安贫乐道门和天督城这样的仙门正宗都要仔细掂量,魔道方面的势力自然也不敢轻易招惹。
但这个小魔头居然敢把西门家的嫡传弟子炼化为行尸,怕不是盐吃多了嫌命长?
赵奉仙负手前行,幽幽道:“西门家的那几头都是凶尸,你可悠着点,要是不小心把地上的法阵毁了,凶尸起跳,我也救不了你。”
姜虞迈出去的脚不由僵在半空,然后小心翼翼地收了回来。
一落脚站稳,姜虞立刻像跳方格似的从几个法阵的间隙中跳过去,追上了赵奉仙。
“你和西门家是有什么特别的深仇大恨吗?我怎么看这些行尸里头,有近半都是西门家的弟子?”
赵奉仙嗤笑道:“笑话,人杀人,难道都是因为仇怨么?我看他们家弟子不顺眼,杀几个来玩玩儿,有何不可?”
姜虞:小魔头果然是小魔头……
二人走到最里间,但见书盈四壁,浩如烟海,地上、榻上还有桌台上,到处都是摊开的书,东一本,西一本,简直叫人无处下脚。
这下姜虞倒是有些诧异了,不禁抬眸看了赵奉仙一眼,万万想不到他居然还是个“学富五车”的学霸,就是不知道看的都是些什么邪书了,塑造出他这样刁钻古怪、莫得人性的性格。
赵奉仙走到一张造型奇特的木台前,弯腰取了一只鱼皮手套出来。接着就拿出昨夜从极乐赌坊带出来的小金杯,用一种薄如蝉翼的纸张拓印下上面的指印,然后就用刻刀一笔一画地将指印上的纹路刻到鱼皮手套上。
这是一样极考验专注力的精细功夫,姜虞知道此刻若要打搅了这小变态,绝无好果子吃,便随手拿了本书,,靠在榻上读起书来。
她随手拿的这本,是本符箓之术的基础入门书籍,主要讲了阴符派与阳符派的区别,以及阳符的基础模板,比如什么出入平安符、保宅安家符、收惊化煞符……
姜虞看书极快,很快看完一本。
虽然她继承了原主的修为底子,但到底是异世之魂,没有系统地接受过这个世界的术法教育,在运用起原主的修为时,总有许多不通不明之处。
然而这本基础术法讲解,扫清了她很多疑难,姜虞越看越是兴奋,不禁起身从书架上找出数本与阴符派相关的书籍埋头读了起来。
阴符派中,将符分为上、中、下三品,然而符箓的力量除了与品级相关,更与修行者本身的修为还有画符时使用的材料相关。
比如问雪夫人所赠的天煞五雷符,虽为中品符箓,但经她之手,却可演化为威力极大的杀符,可以轻松杀死一个筑基末期的修士不在话下。
姜虞看到兴起处,干脆寻了纸笔做起笔记,等她看完两本书,伸了个懒腰抬起头来,便看到赵奉仙坐在木台后头,双手交叉虚抵下颌,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
姜虞:……
这小变态这样看人真是叫人害怕。
姜虞清咳一声,目光游离,避开他的视线:“赵公子已将二城主的指印完全拓下了?”
赵奉仙轻轻“嗯”了一声,忽道:“你这身衣裳……”
他说到这里,又停住了。
姜虞心中一紧:难道他看出些什么了?
她心里紧张得要死,面上却不敢显露出分毫。
赵奉仙放下手,整个人往官帽椅后松松一靠,眉眼含笑道:“既然是要去见西门闻香,你还是换上冬藏仙府的弟子服,更能取信他一些。”
姜虞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又猛地落回肚子里。
她勉强笑道:“赵公子说的有理,我回去换掉。”
赵奉仙垂眸看着手上的鱼皮手套,淡声道:“不必了,就在此处换。”
“衣服我帮你准备好了,就在屏风后面,去换吧。”
在这里换下衣服,她若特意要将这套烟霞纱罗裙带走,岂不是反而引这小魔头起疑?
若不带走,难道她要等去过万里湖水牢后再摸回来偷衣服吗?
姜虞进退两难,心中犹豫,甚至疑心这小变态是不是已经开始怀疑什么了。
“姜二姑娘,我一向不爱等人。”少年语气不耐地催促道。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不被赵奉仙发现,她随时都可以回来把衣服偷走。
想通这一点,姜虞便不再犹豫,起身走到屏风后换起衣裳。
此刻外头已是暮色蔼蔼,月光匝地。
清冷的月光洒落在屏风上,勾勒出少女窈窕修长、隐隐绰绰的身影。
赵奉仙本来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正好看到一只白皙的手轻轻地把腰带搭到屏风上,然后是下裙、上裳……纱裙材质轻薄,被风一吹,微微翕动,如同一只展翅欲飞的蝶。
少年心中头一次涌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在此之前,他虽口口声声唤她“姜二姑娘”,但在他眼中,这位“姑娘”与外间那些行尸、或是敖烈、剪烛等人,并没有什么太大不同。
他打压她,嘲笑她,戏弄她,更多的是带着一种逗弄所有物的心态。
看她愤怒跳脚,脸红羞恼,屡屡反抗却又屡屡失败,他便觉得心中畅快,有种陈年旧耻终得洗刷,隐秘而又难以为外人道的愉悦。
少年不禁闭上双眼,思绪有一瞬间飘飞到过去。
冰天雪地,寒风呼号,小小的女童背着比自己高出大半的少年,跌跌撞撞地在雪地中艰难前行。
她冻得双颊通红,嘴唇发紫,一次次跌倒,却又一次次爬起来,小声啜泣着,再次把昏迷的少年扶到背上。
“玄哥哥,你别怕。阿虞一定会带你出去的,一定会带你出去的……”
大雪如搓棉扯絮,灰色的风暴漫卷,那一高一矮的小小身影渐渐消失在天地间。
画面移转,最后的记忆定格,是女童那张娇生惯养、充满恐惧的脸庞。
女童漆黑的杏眸中倒映出一个浑身带血的身影。
她瞳孔微缩,步步后退。
少年手里提着把血迹未干的剑,一步一晃地朝女童走了过去,然后,他伸出手,微笑道:“都清理干净了,跟哥哥走吧。”
女童猛地拍开少年的手,泪珠滚落,嘶声哭喊道:“他们是西门家的弟子,是来接应我们的!你为什么杀了他们?!你为什么杀人?”
忽然,女童像是终于想通了什么,脸上流露出恍然大悟的惊恐神色,身子摇摇欲坠,摇头道:“不是,不对,你不是玄哥哥。是你!是你这个小骗子……”
女童跌坐在地,掩面痛哭:“爹爹,阿娘,你们在哪里?阿虞好想你们……”
少年微微弯腰,摸了摸女童的发顶。
“我这个人恩怨分明,你救了我,我当然也会救你。”
啪——
女童狠狠地拍开少年的手,哭得眼圈通红,抽抽噎噎地说道:“滚开!你这只臭蛆,别拿你的脏手碰我!”
……
“赵公子,这下你满意了吧?”
换好衣裳的少女转出屏风,展开双袖走到少年面前转了个圈,好让他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看个清楚。
赵奉仙瞬间回神,眸色沉沉地看向姜虞。
记忆中那声“臭蛆”似乎还言尤在耳。
他年幼时受过不少辱骂,骂得比这更难听的不是没有,但是这句“臭蛆”却似烙刻在他心上一般,叫他心心念念记了十年,至今不能释怀。
姜虞只觉小魔头看她的眼神有点变态变态,叫她心里毛毛的,不知他又在想什么古怪法子作弄自己。
谁知下一刻他忽然起身走到自己面前,伸出两根手指,用力地掐了掐她的脸。
就算他是一只烂到骨子里头的臭蛆又如何,他现在想掐她的脸就掐她的脸,甚至日后……
姜虞被这一下掐得整个人都懵了,过了一会,听到耳边传来一声“走了”,才赶紧收拾收拾榻上的笔记,塞进储物灵囊里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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