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着夜色,柳长谙沿石板路回自己房间,长屿五院分别占据着五座山峰,其他花草,成片陈列反显艳俗,而这竹峰漫山遍野的竹子占据,却是分毫不显突兀,只让人心旷神怡。
不过,若是在夜晚,黑漆漆的夜色笼罩下,未知的竹林深处被夜风一吹,沙沙的声音让阴森之感顿起,着实能令人心底发毛。
竹院的白天与黑夜,可谓两个极端。
远远的看到自己院中明亮的灯光,进门,果然见桌上已摆满了琳琅山珍,还特意用符纸保存着食物的热度,一见便让人食指大动。
柳长谙见状,眉头极为细微的挑动了一下,站在门口片刻,然后挥手甩袖,桌上符纸被撤,院中灯火瞬间熄灭。
转身出门,柳长谙脚尖轻点,便跃上了房顶,漫天星子瞬间笼罩,黑夜为幕,残月为衬,柳长谙仰头,慢慢闭上了眼。
一时间,竹叶沙沙之声更为显著,伴着偶有的虫鸣,夜风拂面,柳长谙自下思过崖之后,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得以松懈下来。
纵然在思过崖有过两年的心理准备时间,但当已经经历过的一切真实的重新再次体验,即便面上不显,却还是难掩心中波澜。
这不是梦,柳长谙一次次的警告着自己,才未让他被只想离开长屿的心思占据。
这一世什么都还未发生,但他已经无法心平气和于长屿栖身。
琉光殿,翠竹林,哪一处没有他痛苦挣扎过的痕迹?现今想来,他连前世自己如何入魔的都没有清晰记忆,只知那一段时间,脑海如同醉酒一般,时常昏沉混乱。
想到酒,柳长谙忍不住从戒子中翻出从琉光殿回来的路上顺手牵羊的一壶酒,随意坐下,便仰头喝了起来。
前世入魔之后,他唯一能用来麻痹自己的,便是醉生梦死,即便之后他明白,酒入愁肠,不过更添绝望,但日子长了,却是真正的缺不了这玩意儿了。
因为,别人是越喝越醉,而他,是越喝越清醒。
思过崖的两年他是忍了又忍才坚持着没有一走了之,下山后又因为要去应付濯孟之而没顾得上,而今,总算是能安抚一下心中那只躁动的小虫了。
虽然因为是从弟子那里随意顺来的,并非什么好酒,但满口酒香还是让柳长谙沉郁了一整天的心情拨开了云雾。
须臾,却见他目不斜视朝着夜色开口,“既然还未走,便出来吧。”
话音落后,暗处之人似乎犹豫了一瞬,半晌,才从院门之外走了进来。
“柳师兄。”来人低头冲屋顶的柳长谙拱手。
柳长谙睁开眼,下方之人,身穿略带粗糙的深灰短袍,长袖挽至小臂,露出小麦肤色,长发单梳成髻,是一个不论穿着外貌还是修为,都普通得毫不起眼的外门弟子,
这名外门弟子名伧戬,巧的是,自柳长谙进长屿,便是由对方一直负责着打理他的院子,两人关系说不熟不是,说熟,也没到那份上,至少在柳长谙的印象中,对方只是一个沉默寡言的普通外门弟子,硬要说的话,还带有一丝神秘。
望着下首同样抬头注视着他的人,柳长谙将过了口瘾的酒壶随手放置一边,面色不变,眼底却柔和了半分,“好久不见。”
伧戬毫顺着柳长谙方才的视线望了眼空茫的夜色,然后脚尖一点,跃到柳长谙身旁,瞥见一边的酒壶,随手挥出便是一桌酒来,矮桌在屋顶被小法术支撑着,也立得稳当,同柳长谙一般对坐着便打了开来。
醉人的酒香随着伧戬开坛而弥漫,柳长谙面色无波,眸底如烛火般跃动,顺来的酒到底劣质了点,解下馋还可以却不过瘾,但是,柳长谙心中更为对方过于熟稔的态度而惊疑,“这是何意?”
伧戬抓着一枚小酒坛,碰了碰放在柳长谙面前的那枚酒坛,先仰头喝了口,才开口回应,声音冷淡无波,语气理所应当,“思过崖三年,一朝得以解禁,更重要的是,柳师兄眼目清明,勘破魔障,不值得庆贺吗?”
柳长谙漫不经心的动作突的一顿,重新看向伧戬的眸子微眯,“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掌门亲传弟子竟对师父抱有不敬之心,这种事濯孟之他们怎么也不可能声张,全长屿上下知晓他被禁思过崖真相的,满打满算也没过一双手之数,但伧戬这一席话,暗含的深意却让人心惊。
在眸内凝云倾泻之前,柳长谙将目光重新投放星空,“勘破魔障倒不至于,只是确实得了反省而已。”
说着这话的同时,手已经非常老实的伸向了酒坛,然在触到酒坛,感觉到上面一触既逝用来保存酒液余香的小法术,柳长谙心中不免又沉了沉。
不论是维持案几,抑或这些小法术,都并不多复杂,但这信手拈来便是一桌质量上佳的美酒……
仿佛一层障碍突然因这一契机而打破,从前在伧戬这个人身上发现,却又莫名其妙忽视过去的种种疑团突然纷至而上,柳长谙猝然惊觉,伧戬绝非他之前那般认知的普通外门弟子!
普通外门弟子会行踪成迷,三天两头见不到人,却总能神出鬼没的专挑他不在的时候打理他的庭院?
普通外门弟子会毫不在意去争干内务,赚取灵玉用来修炼提升?
普通外门弟子,会沉默寡言到外门长老不知道,连记录名册上都没有这么个人的地步?
是了,柳长谙想起了,他跟伧戬根本不是只有点头之交的关系,伧戬曾陪他练过剑,曾听他弹过琴,曾跟他谈过心,曾指导他修炼,甚至他曾将他对濯孟之的感情也透漏过给对方。
但是,这些种种,他之前竟然全都没有印象!即便后来入魔,他的修为直达洞玄,也未能想起。
不,应该说,只有在看到伧戬这个人的时候,他对这人的印象才会浮现,然后十足的信任着对方,而一旦人离开他的周围视线,他便只当对方是个普通弟子了,并且,自身还察觉不出任何异常。
这一点,从他在前世他入魔之后,对方毫无征兆的消失,他便再想不起这个人来可知,这一暗示是何等的强大。
但是现今,他第一次察觉了不对劲。
“……可见能反省出来未尝不是件好事……”伧戬说着,见柳长谙握着酒坛突然像定住一般,话头一顿,“柳师兄?”
见柳长谙不答,默了默,又轻声道,“可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伧戬。”
看着垂首低眉面色难辨的柳长谙,伧戬眸光闪过暗色,单单吐出一字,“是。”
柳长谙凑过酒坛喝了口后,微微低歪着头,食指轻轻摩擦着酒坛光滑的壁面,肩头的长发落到颊侧让他唇角露出的那抹笑意显得模糊不堪,下一秒,却是抬起一张笑盈盈的脸来,“你这酒,跟五师叔的般若酒也不遑多让了,可是从哪里买的?我也想去弄一些屯着慢慢喝呢。”
看着柳长谙惊喜笑过后,一小口一小口抿着,生怕一下子给喝光了的模样,伧戬眸光不自觉软了下来,方才提到半路的那颗心放了下去,“只是我自酿的普通米酒罢了,因为喝得少,酿得并不多,你若喜欢,我便去帮你多酿一些,下次来的时候带给你,剩下这几坛你先拿着。”
说是米酒,但其酒香醇厚,一口下去,灵气瞬间充沛四肢百骸,连气海的灵力都更加通透顺畅起来,可见所用的材料俱都不凡。
柳长谙毫不客气的将伧戬摆出的几坛酒给收了,狭长的眸弯成如桃花般的弧度,“那我就不客气了。”
伧戬脸上表情依旧分毫不差,沉静的目光注视着柳长谙却仿佛要化出水来,“你我之间,本无须客气。”
“……”柳长谙借着喝酒的姿势掩了眼角控制不住的抽动,难道……自己还被对方给封了跟对方有什么密切关系的记忆?
伧戬却没让柳长谙多想,反正忍也不会在意他身上任何疑点的,“把你的手伸出来。”
柳长谙下意识的精神一崩,然后才若无其事的递了个手过去,只感觉两点温热刚置于手腕处,一股毫不逊色濯孟之的灵力便涌进身体,完全不当自己是个外来者一般里里外外的探查了起来。
虽然灵力毫无攻击性,相比濯孟之的更加温和,但这种感觉依旧很是不好,这可不是眼睛融了一粒沙子的感觉,对于现在过了几百年张扬肆意魔族生活的柳长谙来说,那就是眼睛被灌了一把的沙子。
不过五息,伧戬便收回了灵力,“嗯,没有什么大问题,看来你师父已经给你探查疏离过了。”
柳长谙喝了口酒,默认的态度。
柳长谙对濯孟之的心思伧戬知晓一二,见柳长谙的模样,眉头微蹙,濯孟之这个人,却不值得的,到时候,更不一定有结果。
但是,只要是柳长谙的决定,他便没有不认同的道理,错了又如何,总之,有他在,便不会让这人有性命之忧便是了。
“我见你眉心似有一缕若有若无的神光,你可是……立了什么誓言?”
想到为了斩断自己退路而立的那约誓,柳长谙不由轻笑,凝望着上空被云雾掩去一角的残月,幽幽道: “不过是……不会再爱他而已。”
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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