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仅是楚禾, 正在眼前这片辽阔平原上血战的每一个东尧将士都不曾想到, 他们居然还会有援军。
原本他们以为北上抗蛮已算是孤注一掷,而如今敌人是这天下之主所率领的、最正统的王军, 无论是谁也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前来襄助他们。
可是事实证明, 并非每个人心中的清明与道义都荡然无存, 这天下也有远比忠君还要重要得多的东西。
以孟忌与孟泣云兄妹为首的孟家军、以楚泰宁与楚贞父子为首的楚家军、以北尧新王赫禹为首的北尧禁军三师会盟,从远处辽阔的平原之上俯冲而下,直插王军心脏, 顷刻间便搅乱了王军原本有序进攻的阵脚。
楚禾目光灼灼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心中渐渐有一把火燃烧起来。
她重新执起鼓槌,将战鼓擂动得隆隆作响。
战鼓声不再是悲怆的孤鸣, 而变成了发起进攻的战歌,震撼着每一个人的心脏。
东尧军中不知是谁在人群当中大吼了一句:
“我们有援军!”
这一消息一传十十传百, 稍顷过后便传遍四野。
所有东尧军将士闻听此言,立刻精神大振, 重新投入拼刺当中, 将原本就已经受惊的敌军将士尽数砍落马下。
楚禾亦不知累地擂鼓了许久, 全然不知道身后的战场上发生的事。
直到远处一个传信的士兵骑马冲入青泽城, 奔上城楼跪在她面前高呼道:
“王后娘娘!王上命我前来与您报喜,东尧军和前来增援的盟军大胜!娘娘可以放心了!”
楚禾闻言, 立刻便停下了手中的鼓槌, 连忙转过身去一看,只见远处的战场上已不再是方才的样子。
原本黑压压一片压境的王军,如今四散离去, 东尧军反败为胜,与盟军一起逐之而去。
楚禾脸上终于溢出一个难得的笑容,转身向那传信的士兵道:
“我听闻西尧送来了铁甲连环马,还有南尧的攻城车,难道都没有派上用场?”
那士兵连忙拱手,脸上也忍不住笑道:
“孟忌将军带来的七万兵马当中,有三千连城弩军,专克铁甲连环马。那阵法看似玄妙,可若是其中一匹马儿倒下,整个兵阵都会失效。再说南尧的攻城车原本都已经开到了南门附近,可是被楚贞将军用以火攻之计,全将那些攻城车烧了个干干净净…”
楚禾并不懂兵法,可如今听他讲起却亦是听得如痴如醉,脸上露出难掩的笑意。
魏藏站在一旁,忽然看见远处的动静,立刻便出言提醒道:
“小姐,他们回来了。”
楚禾连忙向远处一看,果然看见三师盟军与东尧军互相依偎着走在一起,四色战旗在风中飘摇,十数位将领并肩而行,簇拥着正中央那位身穿玄铁金羽铠甲、身披赤红战袍的男子。
他身上仿佛带着万丈光芒,是这世间最饱含热血的存在。
她的眼中忽然模糊了一片,泪水盈满眼眶,看着远处渐渐走近的他们,转身便往城楼下跑去。
那守城的士兵见到楚禾,连忙将沉重的南城门大打开来。
城门前扬起一片灰沙,城中妇孺老少亦蜂拥而至。他们看见城外得胜归来的大军,人群中爆发一片欢呼喝彩。
楚禾缓步走出城门相迎,身后便有成千上万的民众随同她一并走出城门。
烈日金光下,走在最前面那高头大马之上的赫绍煊看见她的身影,立刻便抛开众人纵马疾驰到她面前,翻身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他们面对面站着,盯着对方看了半晌。
楚禾的眼泪溢出眼眶,她听见赫绍煊对她说:
“阿禾,我们赢了。”
“阿禾,以后再也没有任何事情能让我们分开了。”
楚禾忍不住冲上前去拥住他,环紧了他的脖颈久久不愿分离。
身后几位将领姗姗来迟。
孟泣云见状,远远地有些不满地开口道:
“阿禾,为了你我可是跑断了腿来的,磨了哥哥好久才让我上阵呢,你也不来抱抱我么?”
孟忌笑骂道:
“泣云,不许无礼。”
孟泣云吐了吐舌,像是一只猫儿一样将脑袋缩回来,嘟囔了一句:
“本来就是,还不让我说了。”
众位将领脸上都不由地露出一副笑脸,所有人心里的石头都已经落地。
而剩下的,便是劫后余生所带来的勇气。
与孟泣云比肩而行的赫子兰则定定地看了她一阵,终于鼓足了勇气开口问道:
“孟姑娘,这回你能不能多待一阵…?”
孟泣云偏头望着他,额前束成小辫的长发与红扑扑的脸颊越发显得少女娇憨。
她那双水灵灵的漂亮眼睛里带着一丝好奇,还有一丝欣喜,却被她悄悄藏了起来,一本正经地开口道:
“能不能留下,我听哥哥的。你要是想让我留下,那就去问我哥哥吧。”
赫子兰脸上露出一副惊喜的表情,有些窘迫地摸了摸后脑勺:
“真的?”
赫禹站在他旁边,颇有些不屑地瞪了他一眼,偏头跟身边的北尧将领小声说:
“我们赫家人,见到喜欢的女人一早就将她拿下了,怎么就出了赫子兰这么一个瓜怂的东西?”
楚贞在一旁闻言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跟楚泰宁开口道:
“父亲很久没有远征,此次身体可还吃得消?”
虽然已经年近四十,楚泰宁脸上却没有丝毫疲态,反而精神抖擞地一摆手道:
“就凭方才那些小崽子,还不足以让我拼尽全力。只不过阔别这北境许久,如今再回来,倒是想起当年与孟兄乔兄一起并肩作战的日子了…”
楚禾依偎在赫绍煊怀中,远远地看着她所热爱的人们,脸上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
只是她寻了一遍,瞧见军中并没有谢照衡和周焱将军的身影,于是便抬头问道:
“谢相去何处了?还有常军师呢?”
赫绍煊的眼神望向远处,开口道:
“赫元祯和赵郁趁乱带着一千护卫逃脱,谢相与周焱自请前去捉拿,所以我挑了些体力还算好的骑兵随同他们一起去了,或许傍晚就会回来了。”
楚禾有些担忧地回道:
“赵郁极是狡猾,若是让他逃回玉京,恐怕会立刻向天下人宣告我们是叛军叛臣…”
赫绍煊捏了捏她的手,安慰道:
“放心吧,你看看如今天子阵营当中战力最强的孟楚两家已经站到了我们这边,天下人不是傻子,不会有人想要与他们作对吧。”
楚禾想了想,释然一笑。
随即,赫绍煊将她抱上马背,自己也与她共骑一乘,缓缓带着大军走入青泽城之中,接受万民敬仰的眼神。
他们大胜不过半日,负责追击敌军的谢照衡和周焱便率领着完好无损的队伍归来,随行还收缴了许多战利品呈给赫绍煊。
周焱抱拳道:
“王上,赵郁等人极为狡猾,早在援军到来之前就已经挟天子向南逃窜,末将率兵一路追赶也未能找到他们的身影。”
谢照衡也立在原地长叹一声道:
“赵郁倘若挟天子返回玉京,恐怕会立即宣告我们为叛军,号召天下诸侯剑指北境。王上不可不做打算…”
孟泣云闻言从将领当中站了出来,扬起脸不屑一顾道:
“试问那些草包诸侯哪个敢来与我孟家军对阵?先问问我手中这把挽月弓再说罢!”
见她出列,赫子兰也在旁边附和道:
“如今我们的战力是从前的四倍有余,惧怕他作甚?有本事让他们在战场上招呼!”
孟忌从前在巨鹿原与赫子兰曾经一起剿灭过叛军,很是相熟,如今便也毫不客气地开口训斥道:
“你们两个小孩懂什么,这难道只是打得过打不过的问题么?快回来,别闹了。”
谢照衡幽幽开口:
“孟忌将军说到了点子上。王上,您眼下要考虑的,并不是王军还有多少战力的问题。”
说罢,他便点到为止,噤声不语。
楚禾抬头看了一眼谢照衡,心下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眼下帐中只有他们三人知道,无论赫绍煊是准备兵玉京,还是谋夺帝位,都是顺理成章且名正言顺的事。
只是这个消息倘若告诉众人,恐怕会掀起一阵不小的风波。
赫绍煊似乎也有这样的顾虑,他抬头看了谢照衡一眼,而后又转向楚禾,在她的眼中找到了赞同的神色之后,他便站起身来,走到众将面前,朝他们分别一躬身。
楚禾不动声色地绕到了内间去,从箱中取出一只木匣,捧在手上等着赫绍煊亲自开口。
众人见状连忙向他回礼,唯独赫禹皱着眉头道:
“兄长这是做什么,你此次助我北尧驱逐蛮族,明明是我亏欠了你…”
赫绍煊走回原位,淡淡道:
“你我兄弟本是一家,北境倘若失陷,必然唇亡齿寒。今日我要说的事,与此前的战役无关。我向诸位行礼,除了为答谢各位相助之恩,还有一事,希望诸位…为我效劳。”
众将闻言,似乎也感觉到了逐渐有些肃穆的气氛,于是便更仔细地聆听着他的话。
只听赫绍煊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
“我登上东尧王之位不过两年有余,自问从未做过任何有亏天子的事。如今天子趁我东尧军与蛮族血战之际下此毒手,可见其忌惮之心。眼下各位为了襄助东尧而违逆天子,恐怕日后洗脱不了叛军的名声,这并非我所期望的事。故而今日向众位说明一件大事…先帝在世时,曾经写下一封遗诏,命我母亲先惠文皇后以假死之名带回玉阙阁珍藏。”
说着,楚禾便将遗诏小心翼翼地从木匣之中取出,递送到赫绍煊面前。
众人一见遗诏,脸上纷纷露出惊异肃穆的表情。
赫绍煊见楚泰宁和孟忌刚要下跪,连忙命人扶住他们:
“诸位将军重甲在身,不必行此大礼…父皇九泉之下,当知你心。”
楚泰宁闻言,忽然想起先帝,不禁老泪纵横,将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
楚泰宁曾经历过赵家血洗朝堂的那个时代,多少已经猜到了里面的内容,却还是稳住了阵脚,开口道:
“敢问王上,这遗诏之内,写了什么内容?”
赫绍煊不语,双手将那遗诏递送到楚泰宁面前。
楚泰宁惶恐地接过遗诏,颤抖着手轻轻打开,入目的字眼立刻便牢牢抓住了他的眼球,使其神经绷紧。
读罢一边,楚泰宁口中也不由地喃喃自语:
“立吾儿皇长子赫绍煊为继任天子,无论何时,见此诏书如见孤本人。除赵氏奸佞之后,望天下诸侯拥立新帝即位…”
他反复地看着那诏书上的字迹,口中喃喃道:
“这是先帝的字迹…是先帝的字迹…先帝果然没有选错人!”
众人闻言,连忙拥上前去看那诏书,脸上皆露出喜悦之色。
他们互相交换眼神之后,像是商量好一般纷纷朝着赫绍煊方向半跪于地,口中高呼道:
“吾等愿意拥立新主,入主玉京!”
赫绍煊连忙走上前去将楚泰宁率先扶起来,而后示意众将平身。
“能得此贤臣良将辅佐,亦是吾幸。”
谢照衡站在一旁也露出欣慰的笑容,朝赫绍煊开口道:
“王上如今便可将此诏书明示天下,如此一来,即便玉京抢先一步宣布东尧军为叛军,也可借力打力,力挫天子锐气。”
孟忌亦拱手道:
“王上不如先将此事告知我军将士,眼下他们虽然沉浸于胜利之中,但仍然军心不稳。倘若以此事相告,恐怕更会鼓舞军心。”
赫绍煊一听便觉此事有理,当即便命赫子兰下去传递消息了。
不及傍晚,东尧军和盟军上下便已经知晓了先帝遗诏之事,场面霎时间陷入一片狂喜之中,将士们亦纷纷在军营之中高呼“新帝万岁!”
讽刺的是,就在赫绍煊为正统继任天子之事还未传遍天下之时,玉京果然颁布天子诏令,判定北尧军、东尧军、孟楚两家皆为叛军,号召天下诸侯群起而攻之。
天下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便又听得赫绍煊已经在北尧揭竿而起,手持先帝遗诏率剑指京师,誓要夺回帝位。
除了北尧军的十万兵马要留在北境镇守之外,剩下的大军都将会南下向天子王畿进发。
临行之前,赫绍煊前往校场点兵,而楚禾则在大帐之中收拾东西,却没想到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见到此人,楚禾不由地有些紧绷了起来,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迟疑片刻却还是叫出了她的尊号:
“玉衡贤士来了,快请坐。”
玉衡贤士脸上带着恬静的笑容,目光柔和地望着楚禾,在她指的地方缓缓落座。
“我听闻大军即将南下,于是便打算来探望一番。”
楚禾替她倒了一盏热茶送到她面前:
“玉衡贤士…若是来找王上,可稍等片刻,他很快便会回来。”
玉衡摇了摇头道:
“其实我今日前来,是来找你的。待大军离开之后,我便会与常师兄回到玉阙山去了。谢师兄他去玉京还有些事要处理,所以会随军南下。”
楚禾轻声开口道:
“玉衡贤士不愿意回到玉京么?”
玉衡沉默了片刻,丹凤眼中升起一丝哀寂,似乎踏出红尘之人回首而望的孤寂。
“一座城,倘若没有了那个人,再回去恐怕也没什么意义了。我远离喧嚣已久,也早就习惯了山中的生活,就不回去了。”
楚禾心中稍稍有些难过,却没有表露出来,只是抿着唇不语。
玉衡转而从自己的思绪当中抽身出来,轻声道:
“我今日前来,其实是想与你聊一聊。我曾听闻,十多年前有一位国师曾经预言,说你天赦入命,生来就是天命皇后,是么?”
楚禾没想到她会提及此事,有些局促地开口道:
“的确如此。”
玉衡淡淡笑了:
“星命之说非我所学,我不敢妄议。只是这则预言,我看并不是空穴来风。眼下,若盟军顺利通过关隘兵临玉京,拥立新帝即位,你便是名正言顺的帝后。”
听闻她的话,楚禾脸上却波澜不惊:
“帝后于我而言,与王后并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朝中若能铲除奸佞,还天下人一个太平之世,那便再好不过了。”
玉衡看了她一眼,长舒了一口气:
“他果然没有看错人。”
楚禾自然知道她所说的这个“他”指的是谁,于是便忍不住开口道:
“其实,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把你放在心里。我曾经与他去青都外微服私访过,那时他的化名是唐尤生,我还觉得很奇怪。后来我才得知,原来他的母亲…姓唐。”
玉衡听着她的话,脸上没有了方才勉力维持的神情,有些动容:
“天下没有哪一个母亲不愿意陪在孩子身边的…只是煊儿他…生来就是皇子。在这皇家,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事与愿违。可是肩上承担的责任不一样,又如何能够独善其身呢?”
楚禾沉默不语,仔细思索着她说的话,似是理解又似是不理解。
而后,她忽然听见门口忽然有一阵脚步声远去的声音,连忙走过去掀开帘布一看,只看见赫绍煊远去的背影。
楚禾连忙开口呼唤他,却被玉衡拦了下来:
“好孩子,这回让我亲自跟他说…”
说着,玉衡便亲自追了出去,在不远处拦下了赫绍煊。
楚禾没有走过去,而是远远地看着赫绍煊。
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赫绍煊这幅模样。他低着头,双拳握紧,不肯抬起头来望着自己的母亲,即便那是他日思夜想多年的人。
楚禾心中一阵钝痛,却清楚这件事只能由他们两人一起解开心结,旁人是无法插手的。
不远处,玉衡面对赫绍煊轻声开口道:
“煊儿…无论如何,我当初都不该把你丢下。我自知对你的亏欠无从弥补,也从不奢求你的原谅。我只是希望,能有一天站在你面前,看一看你长得多高了,是不是过得好,对我而言,就已经足够了。”
赫绍煊仍然低垂着头,而他那双狭长的凤眸之中,却已经有些泛红。
玉衡望着他,眸中流露出一抹悲戚:
“我离开的时候,你还只有那么小,每天温习过书本之后,就会抱着桂花油走到我身边来,给我梳头。我原本以为,我可以一直陪你长大的,我一直都以为我可以。直到我与你父皇变法失败之后,一切都变了。
赵家把控了太多的权力,当时已经是淑妃的赵慈诞下元祯,我意识到等你长大之后,无论你是否想要这个皇位,都一定会受到她的排挤甚至谋害。而我不过一介白衣,你的外祖家也不过是东尧一个落魄贵族,我几乎无力护你。孩子,我很想陪在你身边,但是我不行。我陪在你身边,只会让赵慈一日比一日的忌惮你。我只有远走高飞,离得你越远,你就越是安全…”
赫绍煊忽然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她,眸中看不出悲喜。
“即便我很希望你能陪着我长大,但我最希望的,还是你能活在这世上。”
玉衡脸上缓缓舒展开一个笑容,她眼中饱含着热泪,稍稍哽咽着开口:
“日后,倘若你想要见我,便可来玉阙山小住一段时日。”
赫绍煊没有答话,只是从怀中摸索了一阵,忽然掏出一把小小的木梳送到她面前。
玉衡一双眼睛落在那熟悉的木梳上,颤抖着手将木梳接过,仿佛看见十多年前那个小小的孩子跑到她面前,唤着“娘亲,娘亲…”
她终于忍不住,伸手将赫绍煊那高大的身影揽入怀中,痛哭了起来。
远处的楚禾看着这样的画面也忍不住落泪。
她转眼望见谢照衡也立在原地,正静静地看着拥抱在一起的母子两人。
两人目光相接,彼此无言之间,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
次日,联军在赫绍煊的率领之下向玉京的方向进发。
他们在北尧境内畅通无阻,本以为来到天子王畿之后会受到一定程度的阻挠。
谁知这一路走下去,除了原本就打算投诚的地方军之外,其他的都纷纷畏惧于联军战力。联军走过的绝大多数城池皆是不战而降,
早已经乱作一团的皇宫之中,众将群臣正在激烈地商讨着对策,而赫元祯却一个人高高在上,目光呆滞,形容萎靡。
大战已经过去数月,而他却仍然没有想得通,自己究竟是怎么败的?
丞相赵沛见状,立刻便命群臣噤声,忙走上前去躬身道:
“陛下,叛军已经连过数十座城池关卡,皆是不战而胜。眼下,最多不出五日,就要杀到玉京了…”
赫元祯缓缓闭上眼睛,沉声道:
“玉京还有多少兵马?”
“不足两万禁军…”
赫元祯长叹一声道:
“足够了。哪位将领愿意率军守城?”
群臣闻言,皆面面相觑,只有赵沛上前禀道:
“陛下,这区区两万禁军,如何与三十余万两军相匹敌?依臣等来看,还是主张议和的好…”
赫元祯猛然睁开双眼,怒道:
“当初劝谏我率兵在北境伏击东尧军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如此卑微议和?眼下叛军都要攻至玉京了,你们以为是割让几座城池就能了事的吗?他要的是孤的帝位!是帝位!”
群臣闻言,皆缄默不语,又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经过赵家多年的“清洗”,如今站在朝堂之上的众臣都是一众腐朽顽固的世族子弟,平日只会以各自世族的利益为重,已经毫无家国大义可言。
只是赫元祯的话提醒了他们,赫绍煊兵临玉京,并不是冲着割让封地来的,而是为了颠覆朝局来的。
倘若他进京,立刻便会对这些世族痛下杀手。
因为他的母亲先惠文皇后,就是死在赵沛和赵郁两兄弟手下。
赵沛忽然一咬牙拱手道:
“既然陛下愿意一战,那臣等自当效劳。如今各家亲兵,举凡不在外驻守的,皆可并入禁军,守卫玉京城!”
于是,就这样以各族亲兵临时拼凑起来的王城禁军,硬生生被世族推到最前面去镇守王城。
只是这样的禁军,面对长途跋涉而来的联军,也几乎没有任何反抗能力。
这场被世族们给予厚望的玉京保卫战,持续了不过短短两日,便宣告终结。
赫绍煊将楚禾安置在玉京城外,率领联军将玉京城四门把守住,自己则带着联军主力攻入了王城之中。
赫绍煊与赫子兰率兵直接攻入宫城,而谢照衡则另外率领了一支军队将赵家相府上下围了起来,剩下的人也都在玉京之内负责清缴世族的残余势力。
谢照衡抬头仰望着相府那高大的门楣,冷笑一声,迈步走入了院中。
只见院子里,赵沛及其亲族都被士兵们一一捆绑了起来,形容狼狈地跪在地上。
他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径直便朝内院走去。
他知道,赵郁一定在某个地方等着他。
他们这势同水火的师兄弟两人,如今终于到了清算旧账的时候。
只是士兵并没有将他引到任何别苑楼阁之中,而是将他引到湖边一艘停船旁边,朝谢照衡拱手道:
“军师,据赵府家丁所言,逆臣赵郁就藏身于湖心岛之中,必须乘船才可过去。”
谢照衡二话不说,当即便跳上船只,只带着几个亲兵便向湖心岛划去。
湖心岛上的密林深处,果然有一处清雅别致的小院,与显赫的赵府截然不同。
谢照衡缓缓踱进小院之中,里面忽然走出来一个身形健壮结实的家丁,他身边的亲卫连忙便护卫在他面前。
只听里面忽而传来一阵声响:
“让他进来。”
那家丁缓缓推开,为谢照衡让开一条路。
他走入那茅草屋中,远远地看见一个清瘦的身影正盘膝坐在支起来的大窗下。让人意外的是,那背影竟然已经是满头银发。
谢照衡沉默了片刻,赵郁终于颤颤巍巍地转过头来,脸上竟是一反常态的潦倒与沧桑:
“怎么,一夜白发生,你就不认得我了?”
谢照衡闻言,走到他对面坐下身来,淡淡道:
“我只是没有想到,你既然费尽心思筹谋多年,竟然如此快就支撑不住了。”
赵郁长叹一声,徐徐开口:
“支撑不住又有什么关系,如今的玉京,不是已经落入你们手中了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谢照衡却忽然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无厘头地问了一句:
“你为何要选择与玉衡对立?以你的治世之才,若是效忠与先帝,也未必就不能在这朝堂之上站稳脚跟。倘若赵家是你大出于天下,而不是资质平庸而贪得无厌的赵沛赵慈,赵氏一族,恐怕也不会落得如今这样惨烈的结局。”
赵郁慢慢眯起眼睛来看着他:
“连你也以为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赵家的前途?谢炀,你们果然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的蠢笨狭隘。”
说着,赵郁便将手中的茶碗送到自己面前,将茶水一饮而尽。
谢照衡显然并不会被他这诛心之言激怒,反而无比平静地看着他,眼中露出一些同情:
“赵郁,你的确是这天下最聪明的人,就连我们师兄妹几人加在一起,恐怕都不如你一个。只是你的初衷是为了搅乱这朝局,将赫氏的江山全然颠覆,这恐怕难以办到。因为你遇上了一群心甘情愿扶持东尧王的人。你再厉害,能敌得过三十万联军吗?”
窗外一阵疾风吹来,赵郁忽然咳嗽了几声。
再抬眼时,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狠:
“不错,我根本就不是想要辅佐赫元祯那个昏君,我只是想要赫家的江山彻底毁于一旦…就算不能达到这一目的,那么让他们兄弟二人互相残杀,也是最好的结局,这样一来,先帝在九泉之下看见这一切,会不会也捶胸顿足呢?”
谢照衡看着他那张近乎癫狂而扭曲的脸,淡淡开口道:
“先帝?原来,你还是因为瑶光师妹的事,耿耿于怀这么久。”
赵郁被他戳穿,再也不能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猛然握紧了拳头:
“没错!瑶光…瑶光!她死的那年,只有十七岁!她也是你们的师妹,你们怎么忍心看着她就那么回家去送死呢?”
谢照衡厉声道:
“赵郁!瑶光的父亲私通敌国,将战马私自卖给北境蛮族,已经犯下了卖国大罪,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随后,谢照衡有些不忍地闭上双眼:
“即便…即便瑶光是我们的师妹,她要回去同家人在一起,我们又如何能劝阻?”
赵郁猛然将手撑在桌案上,大口大口地穿着气,面色煞白如雪:
“那瑶光又做错了什么?玉衡与先帝相识,不但不为瑶光求情,反而亲口告诉她,她的父亲犯下了死罪,全族上下难逃一劫…她这是在把瑶光往死里逼啊…”
可他越是癫狂,谢照衡便越是平静。
“赵郁,瑶光已经死了二十年。这二十年里,你一直隐居在这个地方,拼了命地想要毁掉关于玉衡的一切。可眼下她的儿子即将登基称帝,你多年的夙愿付之流水,你再回头一看,瑶光难道真的希望你活成这个样子么?你心里可有半分悔意?”
赵郁忽然苍凉地笑了一声,望着窗外竹林深深,缓缓地吸了一口气,闭上了双眼:
“后悔?自从我踏上这条路开始,便从来都没有想过后退。她离开二十余年,整整二十个年头又五个月十三天。瑶光…她是这世上最纯粹,最干净,最善良的女子,也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明白赵郁心思的人。”
忽然,他口中吐出一口鲜血,无力地躺倒在桌案上。
谢照衡眸色一沉,伸出手去查探他的脉搏,眉头一锁:
“你服了毒?”
之前赵郁那双浑浊的双眼之中忽然出现一丝亮光,仿佛看见了一个人的身影出现远处,唇角忽然挂上一丝微笑。
他看见那人穿着一身洁白衣裙,一如多年前在玉阙山盛满鲜花的草甸上翩然起舞的娇憨模样。在那梦一般的幻境里,朝他伸出了手。
赵郁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个笑容,这或许是他今生唯一一次真心的笑容。
这么多年,故人终于缓缓向他走来,他这此去黄泉路上,再也不是孤单一人。
许久之后,谢照衡从茅屋之中缓缓走出,脸上看不出丝毫悲喜。
他心里掺杂了太过复杂的东西,一时之间,很难察觉到自己如今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赵郁这人十恶不赦,为了达成目的,连自己的血亲都能下得去毒手。
可他明明可以不变成这幅模样的。
直到那个世上唯一一个可以安抚住他的人离世之后,他便堕入万丈深渊,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魔鬼。
他这一辈子,不为别的,就为了颠覆这天下而活,就为了让这天下人全都尝尽他的痛苦而活。
士兵迎上来,谢照衡指了指屋内,淡淡开口:
“将他的尸身收敛起来,待赵家伏法之后一同埋葬。”
一阵萧瑟秋风吹来,穿过竹林当中拂过谢照衡身上,甚是清冷。
此时的王宫之内,王军已经控制了绝大多数宫室,也将满宫上下一应人等全部羁押,等待赫绍煊的处置。
等到羁押赫元祯的时候,赫绍煊原本想要见他一面,可是走到殿外的时候还是没能迈进去,只是草草命人将赫元祯软禁在噙玉楼之后,便径自离去了。
这几日,城中几乎血流成河。
凡是从前在朝堂之上叱咤风云的人物,一夜之间几乎全部人头落地。绝大多数世族府邸都被满门抄斩,老世族的百年光辉荣耀,顷刻之间便化为乌有。
这一日晌午,一辆马车终于从玉京城中驶向城外,来到了京郊行宫之中,迎接楚禾入京。
楚禾乘着马车一路进入她长大的这座城池,忍不住感慨万千。
她重生归来的这一世,终于将这一切都重新改写。
马车载着她进入宫城,在一处崭新的宫殿面前停了下来。
这里原本是宫中新修的凤居宫,而如今新换的牌匾已经被替换了下来。
楚禾走下马车,望着宫殿上高高悬挂的“长安宫”三字,显然是赫绍煊新题的字迹,心中忍不住稍稍一动。
长安长安,一世长安。
她迈步走入殿中,只见立夏和敛秋身着一身新衣,率领着一群宫女朝她福了福身道:
“奴婢恭迎娘娘回宫。”
楚禾有些惊喜道:
“你们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立夏和敛秋一边一个扶着她,一边走入殿内,一边轻声道:
“娘娘离开琼州之后不过一个多月,王上便遣人将我们从琼州接回,今日在抵达玉京。”
楚禾让她们迎进了寝殿之中,四下看了一遍,却并没有看见赫绍煊的身影,忍不住有些失落道:
“王上呢?”
立夏连忙安慰道:
“王上如今还在前殿处理政事,奴婢们先侍奉您更衣。”
楚禾看见殿内木架上高高悬挂的华服,自知自己如今的身份不同,只好稍稍点了点头。
那身华服甚是繁琐,除了立夏和敛秋之外,足足要三四个宫女侍奉在侧,才能一件一件地穿好。
楚禾有些心不在焉,一双眸子落在远处赤金兽香炉上望得出神,连殿中不知何时进来一人也不知道。
宫女们看见赫绍煊进来,连忙要给他行礼,却被他制止。
赫绍煊从宫女手中的托盘上取过最后束腰的腰带,便示意她们退下。
立夏与敛秋连忙领着宫女们悉数退出殿内。
楚禾此时还没意识到身边的变化,还是高高悬着一双手臂,一动不动地等人给她扣上腰带。
一只大手从身后绕过来,将一根镶着青玉的腰带为她束在腰上,熟练地从后面束紧扣好,楚禾这才将手臂放下来。
谁知等她转过身一看,却瞧见身后的宫女们都不见了,只剩下赫绍煊面露笑意地站在她面前。
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红了眼眶,伸出手慢慢抱住他,一声不吭地将小脸埋在他怀里。
赫绍煊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惹哭了她,只好一下又一下地哄着怀中娇娇弱弱的小人儿,轻声问:
“阿禾,怎么哭了?是不是不喜欢这座宫殿?不喜欢的话要不然我们换一间?”
楚禾摇了摇头,闷在他怀中许久才断断续续地开口:
“赫绍煊,你是不是要纳妃了?”
赫绍煊一怔,脸上有些茫然。
他方才脑中闪过无数个有可能会惹她生气的原因,可是绝没有这一条。
他将小人从怀中扯出来,双手一把捧出她的脸,将她那张有些消瘦的小脸蛋揉捏得几乎有些变形。
“原来你不高兴是因为这个?”
楚禾眨巴了两下美眸,便又有两颗泪珠从眼睛里滚落下来:
“你现在都是天子了,不像从前在东尧一样,自然有的是人给你塞美人…”
赫绍煊认真道:
“楚禾,难道在青都的时候就没有人塞过么?你是不记得桐文馆才女了?”
楚禾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没有在戏弄她的意思,于是便试探着开口道:
“那你不会纳妃么?”
赫绍煊摇了摇头:
“方才在前殿,我已经下旨废去六宫,宫中亦不设女官及尚宫。我的后宫里,只能容得下你一个人。”
楚禾红着眼睛,正是感动得一塌糊涂的时候,却见赫绍煊唇边忽然勾起一丝笑:
“阿禾,后宫只有皇后一人,我们是不是要多生几位皇子公主才能让这后宫不太冷清?”
楚禾闻言,羞红了脸,又将脑袋埋进他怀里不肯说话。
此时,只听闻外面炮竹齐鸣,宫人从殿外走入,朝他们躬身行礼道:
“陛下,娘娘,吉时已到,朝中将领们已经抵达祭台。”
赫绍煊低头轻轻揉了揉楚禾的脸颊:
“准备好了没有?今日是登基大典和册封大殿了,可还撑得住?”
楚禾点了点头,从他怀中钻了出来。
赫绍煊轻轻执起她的手,迈开大步朝殿外走去。
天子祭坛就设立在王宫东侧孤山之巅,是极为庄严肃穆的场所,只有新帝登基及大婚等重要场合才会在这里举办仪式。
他们乘着轿辇到祭坛之外时,还要走上九九八十一层台阶,直达巅峰。
这代表着天子的八十一层台阶,一路连绵直上,十分陡峭。
一路上,楚禾有许多次都有些气喘,而赫绍煊却耐心撑着她的手臂,轻声在旁边鼓励安慰着。
她终于咬紧牙关,陪着他一起站上了最高的台阶,来到了宗庙前祭祖。
他们依照旁边的监礼官的指引,焚香祷告之后,而后便正式行加冕礼。
礼官为赫绍煊带上天子九龙冠,又为楚禾带上九凤冠,便算作礼成。
在这之后,他们应当在祭坛之上接受万民朝拜。
于是赫绍煊便牵着她的手走到祭台边上。楚禾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从高台望下去,感觉眼前传来一阵眩晕。
稍缓片刻,她这才敢稍稍探出头去从上往下看。
从这里俯瞰下去,可以将半座玉京的景象尽收眼底。
街巷之中人潮汹涌,将士与百姓们聚在一起,仰着头看着高高在上的他们,纷纷跪了下去,口中高呼:
“吾皇万岁,皇后万岁!”
震天动地的吼声几乎传遍四野,远处的爆竹声也适时响起,街巷上瞬时便一片热闹非凡。
接着,侍官将一笼五彩鸟送到他们手中,由赫绍煊捧着鸟笼,而楚禾则轻轻打开笼门,笼中的五彩鸟便翩然振翅飞出,在玉京上空盘旋。
楚禾痴痴地望着那些鸟儿远去的影子,却忽然听见赫绍煊凑到她耳边轻声道:
“阿禾,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从前那位老国师会留下那则预言了。”
楚禾稍稍转过头来,眼中有些好奇:
“我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你说说看,是为什么呢?”
赫绍煊看了她一眼,眸中勾着缱绻,笑容在他脸上绽开,语气颇为霸道地开口:
“因为只有我,才可以将你捧上皇后的宝座。”
新帝登基,凤诏九天,天命皇后的命格亦因此福泽天下,庇护苍生。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的故事结束了,书中的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嗐,还突然有点不舍得呢。
其实阿禾和煊哥这一对,是我目前而言,自己最喜欢的一对。这次我虽然把他们放在了一个比较大的框架里,但是仍然希望能够在主线的故事并行的同时,让大家看到他们从陌路到相濡以沫,再到携手此生的过程。假如没有煊哥的话,阿禾永远都是一只被困在笼里的金丝雀,假如没有阿禾的话,煊哥永远都是那个不信任别人,每天行走在刀尖之上的人。幸好他们在一起了,所有人都拥有了最好最好的结局。
这一本其实我是做足了准备开文的,但是过程中仍然遇到了很多问题,有一部分人物的发展方向也与之前的设定有些不同。这本书,对我以前的作品而言,进步很大,但是仍然有许多不足的地方,算是完整,但没办法称为是一部完美的作品。所以我很感谢每一个看到这里的小天使,也很感谢每一个提出宝贵意见的小天使,感谢你们的包容,支持,甚至批评。比起我所取得的成绩而言,其实这才是更重要的东西。
后面的番外会从下周末开始更新,可能我会写的比较长,因为想说的故事有很多。大家之前留言想看的那些番外基本都会出现,剩下的番外大家可以凭借喜好来挑选~
鞠个躬,谢谢你们两个月的陪伴。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