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破釜沉舟

    其实景宁王李岚这番话的意思, 似感慨也是拒绝。

    这后宫里的人, 上至皇后嫔妃, 下至宫女宦官，其名姓家世与亲眷户籍, 在内务省都是有专门的名册记录和尚宫司薄整理保管的。这么说吧，在宫里面, 要弄死一个人容易，要带走一具尸体也容易, 但要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一个活着的宫女弄出来，那却是绝对不容易。更何况在出宫之后, 还得给对方找一个合适的良籍用于婚嫁, 夫婿还是一位可能会封侯的将军，那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当然, 这事也并非就一定做不到, 但却实在过于耗费心力，其过程与难度绝对不亚于把一个闻名已久的女刺客给弄到帝王的身边去侍寝。所以对于景宁王来说, 他其实更倾向于给那位宫女荣华富贵或金银财宝作为报酬，甚至是给她的父兄加官进爵也好, 都省力于圆满这个让她与其良人长相厮守的心愿。

    太子李豫自然听出了这个意思，他长眸微敛, 在思索一番后，停下了笔，放入笔洗中洗去笔尖所沾金砂，然后在与景宁王相连的桌案上用清水写了几个名字, 转换话题一般开口问道：“三弟，你觉得如果在张相告老之后，这几位中何人可继相位？”

    景宁王愣了一愣，似是没想到话题怎就突然转到了前朝相位之上。他看了一下太子写的几个名字，脑子里自然跳出了一些对应的面孔与官职。虽说已经戍边离京三年，但朝中金阶持芴的这些三品以上官员，他这位皇子却绝不可能不熟悉。于是便也洗去金砂，联系一下脑中的原身记忆，用清水在其中三个名字上画上圆圈，选出了自己认为可继位为宰相的贤能。

    可太子在看了一眼后，却叹息般的摇了摇头：“这三位确实心怀社稷、有才有能，但在我梦中所预见的情形里，他们却都在张相之后被尽数贬谪，再不得重用。”

    “……？”李岚惊疑地微微皱起了眉。

    太子李豫勾唇嗤笑，又用清水在旁边写了一个名字，“张相病逝之后，父皇被吹了几波枕头风后，属意并任命的宰相，是此人。他是张泽清之义兄，现陇西郡公，拜朔方行军大总管。可他却也不过只是其背后弄权者陈希杰的傀儡而已，全然由陈希杰与张泽清差使，对两人言听计从，他们在排挤掉前头你所圈画的几位能臣之后，朝政几乎也皆为其所掌控，而这位陈希杰，恰是张氏之表兄。”

    “……这？”李岚心一惊，忽然便有点明悟了太子的意思。

    外戚钻营，奸相弄权，妖妃惑主，当前朝后宫沆瀣一气，便极为容易蒙蔽天听，且几乎难以撼动分毫。偏偏如今论有权势的外戚里面，还真的没有可与张氏之兄相媲美的。

    当今王皇后，虽是高门功勋后人，却是武将忠烈遗孤，豳国公一族仅余他一人，在被收为明帝养子之后，又半道成了庆帝皇后，彻底就没有了外家，还受了后宫不得干政的训诫。然后就是后宫现有的两位高品主位的妃嫔，郁淑妃和尹德妃，虽然一样也都来自门阀清贵世家，但世家根系虽大，却大都以家族门风利益为重，于权势钻营上薄弱的很。

    虽有皇亲之显赫，并无弄权之营生。便是去刻意抬举几个父辈兄长入朝，说句难听的，都不是那块争权夺利的料。

    唯有这位张婕妤，出身皇亲功勋贵族，外家在朝中颇有根基，且多汲汲钻营之辈。一旦诞下皇子册封妃位，几可预见立即会使得其父兄官迁及从，而那些喜爱弄权获利之人，有了这条鸡犬升天之路，又岂会甘于蝇头小利？

    景宁王难免想到了大唐后期那几位志大才疏，为一己之利而置家国社稷于不顾的弄权之人。

    “大哥，你是不是……对此已经有了计策？”景宁王蹙眉沉吟之后，还是开门见山的直说了自己的猜测，“难道是想要借这个巧儿姑娘的事，做点文章？”

    “正是。”

    太子倒也不卖关子，他见自己这个三弟一点就透，面露赞赏的点了点头，然后用眼神示意李青用清布擦干净桌案上的水痕后，便轻声凑近景宁王对他说起了自己的安排。

    有些事，是真的需要契机的。

    比如太子自重生以来，就对张婕妤前世借腹中男胎之事扳倒王皇后极为愤恨，一直想以其之道还制其人之身。

    无奈王皇后执掌后宫公正严明又豁达大度，于阴私之事从来皆讲求证据，自己更不屑为之；而张婕妤又确实芳华正茂美艳过人，不仅在笼络人心之处手段高明，还能迷得庆帝目前几乎专宠她一人。便是怀了身孕，都能让皇帝舍不得去临幸其他妃嫔，让太子三年前借选秀名义塞进去的某几位美人愣是成为了宫中的死物和摆设。

    所以眼见她张婕妤盛宠不衰，眼见她张婕妤身怀六甲，眼见她张婕妤即将临盆，太子的心也越来越焦躁急迫。他是决不能让张婕妤得以母凭子贵顺风顺水的，那并不仅仅关系到这位张婕妤的荣宠，更关系着前朝某些人的官位升迁和社稷安危。

    他重生了一次，可不是为了来眼睁睁看着这一切重蹈覆辙的。

    既然勾心斗角争宠宫斗的阴谋没有用，便不能怪他走杀机尽现破釜沉舟的阳谋。他打算将自己培养的心腹死士送进宫去，无论如何，都要尽量除去这个张婕妤。不然等到对方封妃之后站稳脚跟，要想再寻机除去她就真的更难了。

    可是三年前借着选秀把美人们送进去不难，真要被查出来也不过是一个献美的佳话，但如今要把心腹死士送进去，却是绝对不能留下任何可以牵扯到他和王皇后的痕迹的，尤其是这般准备对帝王后宫动手的一步死棋！一旦失败被牵连出任何一笔蛛丝马迹，那今日所有的安排，都会成为明日把他和君父送上断头台的一把钢刀。

    无奈太子几度筹谋，花费心机，却实在无法切实做到替换人选身份的毫无纰漏。这毕竟是天子后宫，他能安插的人手有限，仅靠着一个李青，又没有办法请动王皇后帮忙的情况下，实在不敢轻易选定一个突破口。

    主要还是这个人选必须完全的扯不到皇后和太子，便是几位无辜的嫔妃都不能有所牵连，还不能涉及、甚至必须避免是张婕妤私下笼络过或她所安插的人手。

    也就在他焦头烂额，打算若实在不行，便只能让李青铤而走险之时，这个认识李将军、帮助李将军，单纯想要出宫又背景清白的巧儿姑娘的出现，就恰恰成为了一个最好的人选。

    太子已经让李青调查过这位巧儿姑娘的家世，知道她父母双亡，单纯善良，一心只愿能有一日嫁与心上人换得半生依靠，却被舅家逼迫入了宫墙，对方仅仅是为了拿她入宫的月钱饷银供养家里的男丁，对她之死活毫不关心。而这位巧儿姑娘的舅家虽然只是一县村户，却偏偏在入宫候选时，是经由张婕妤父兄派系的一伙人过的手。即使真要查，也牵动不了其他人，反而还能利用来一出狗咬狗的闹剧。

    因此太子李豫就有了想法。

    他的计策说起来也很简单，就是使一出偷梁换柱，再来一出移花接木。他意欲用自己的心腹死士将巧儿姑娘替换出来，让对方顶着巧儿姑娘的身份在宫内活动，伺机刺杀张婕妤。而将巧儿塞入到太上皇的兴庆宫内，顶替另一位名叫孟巧的宫女的身份。

    “为何还要换入兴庆宫中？”前面的计划景宁王倒是能理解，但后面这出移花接木他却是不懂了。既然要替换，为何不干脆就直接把那位巧儿姑娘替换到宫外头，也省却了再一次从兴庆宫弄出宫外的麻烦。

    “若是直接以身份替换的计划把那位巧儿姑娘安排出来，那位替换进去的死士无论完不完成任务都难免一死，这万一让人认尸勘查起来，是很有可能露出马脚的，而且真要认真追查顺藤摸瓜，说不得还要牵连到那位姑娘。而把巧儿姑娘换入兴庆宫中，顶替了那位孟巧的身份后，一来，她将与自己原来的身份毫无干系，便是真的追查到了替换这一步，也揪不出她来。若是再要细查，最后的结果，也不过是推算到皇爷爷禅让皇位之时，宫女出入的错籍记录而已。”

    “这倒也是……”景宁王李岚想了想后便赞同的点了头，他提起笔尖点了点金砂，继续开始在锦绢上运笔如飞。

    他原先对于帮这位巧儿姑娘出宫确实属于有心无力，只能考虑在其他方面襄助于她。但现在既是太子殿下觉得此事可加以利用并愿意亲自插手安排，他又何乐而不为？只不过……

    “大哥，既然你做好了安排把巧儿姑娘换入到兴庆宫中，那你可有后续打算让她顺利出宫嫁与曹阳？”

    “自然是有的。”

    太子李豫笑了一笑，他也提起笔尖沾了沾一旁的金砂，一边抄经一边给景宁王说了一个故事：“在我之梦中，皇爷爷曾因为一事而破例许过一位宫女出宫嫁人，那位宫女……”

    现在的太上皇，是个性情中人。他禅位后还经常会命令兴庆宫中的宫女们为远在边防的战士们缝制过冬战袍。

    在前世时，这批战袍被送去边疆后，其中有一个士兵在战袍内襟隐秘处发现绣了一首诗，这名士兵刚巧认识字，便将这个事说了出去。在传开后，这件事就让军营里的某位将军知道了，该将军将它报告给了主帅，其主帅又将它报告给了庆帝，庆帝就去问了太上皇，太上皇就觉得很有意思，想着这可真是个有才情的奇女子。

    他便下令在兴庆宫中召集那些缝制过战袍的宫女们询问，想知道这到底是谁作的诗，并且保证绝不会怪罪。这时就有一个宫女大着胆子承认了，而太上皇也真的说话算话，不仅没怪罪，还怜悯的当场开口允诺将她嫁给那个幸运得到了那首诗和那件战袍的士兵。

    这件事在梦中的前世发生过，算算时日，也会在不久之后再次发生。太子知道到时若让它再一次发生，太上皇说不定还会做出和前世一样的决定。只不过，在它今世再次发生时，他可以伺机在其中多加上一个人。

    当然，太子李豫并不能保证在多加上一个人后，太上皇还会不会照常怜悯心发作的慷慨放人，但至少，是有五分以上的把握能皆大欢喜的。

    就算太上皇到时不愿放人，兴庆宫与大明宫到底不同，后者是天子后宫，内设四监六局，又有王皇后中宫把持，淑妃娘娘协理，宫女名册出入核查不容有失，失者滋事大矣。但是太上皇的兴庆宫，却并不按天子的管制来。再加上几位太妃都去的早，太上皇现在的后宫内并没有品级在四品以上的主位嫔妃做主，宫内总管对宫女的管制也相对有机可乘，又没有一个张婕妤在虎视眈眈的盯着，真要让一个宫女悄悄消失，绝对要比在后宫时来得简单容易。

    景宁王听了以后没说话，他难免也想到了在唐朝时，皇爷爷似乎确实也做过一件类似的事，便对这个计划没再表示什么异议。甚至，他还觉得，为了以防万一，他说不定还可以给这个计划再加上一个筹码：

    比如说在皇爷爷做决定时，能有一位他所喜欢宠爱的美人吹吹枕头风，那这个注定会发生的事就更加万无一失了。

    他便也将这个想法说给了太子听，在后者点头附和后，就怂恿对方和他一起为太上皇择选合适的美人尽早送进去，要能歌善舞的，要精于乐理的，还要尽量容貌美艳、体态丰腴，最好是能娇痴嗔怒，懂得伺候，可以让皇爷爷欲罢不能！

    这些个要求让太子听得哑然失笑，不禁调侃道：“三弟啊，一般的世家闺阁哪教得出这类奔放热情，又爱好舞蹈乐理的女子。”

    “那就在教坊找，在江湖找，在艳名远播的女道士里找！总之，大哥，交给你了！愚弟先帮你把这卷经都抄完！”说完后，景宁王李岚再不搭理太子的搭话和调笑，开始埋头奋笔疾书。

    开玩笑，他可是时刻想着要早点帮忙抄完，就早点回府继续去缠着李将军腻歪的，尤其某人今日对他的态度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他怎么都该打铁趁热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很抱歉更新晚了，ORZ……，争取这周再更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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