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我现在超级想见一个人, 超级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在没有喝酒,没有抱手炉、点炉火,也没有盖棉被、裹毛氅的情况下, 我都流汗了。
“哀家先回宫去了, 想起来宫里还有好些事情等着哀家处理。”
我起身, 弯腰亲了亲小星辰的脸颊, 然后同邱蝉和姜域道别,也不知为什么, 心里一着急,眼睛也开始有酸酸的感觉。
恰好果儿去多宝的铺子拿点心回来,看到我已起身还愣了会儿, 小声问我“太后不是说在王府用晚膳的吗”
邱蝉也失落地看向我“姐姐现在就要走了吗”
我坚定地点点头,内心甚至有些焦灼, 但又怕她多想,就赶紧补充道“儿媳们都走得差不多了,宫里比以前清净许多,你若是在王府呆得无聊,可带上姜星辰多去宫里找我玩呢。”
邱蝉立刻开心了,眸子也亮亮的“好哎。”
我回头看了一眼姜域。
恰逢他也在看我, 还扬起唇角,同我颔首“嗯, 早些回去, 早些让他知道。”
你有没有那种感觉啊。
就是悬于心头的、长久未解的隐患, 最终消散而去,危险与你远离, 你感觉到性命可保, 余生可期, 会很想告诉一个人,迫不及待地同他分享你此时此刻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千金难求的欢愉。
这个人于我,就是姜初照。
很想告诉他,我的寒症真的要好了。
你说巧不巧,我刚迈出王府,就见他的马车停在府外。穿着淡紫色流光长袍的公子盘着腿坐在马车前,手肘支着膝盖,双手捧着脸颊,膝侧还放着一大束青嫩的莲蓬,像极了十二三岁时,在乔府外等着换好衣裳的我出来,然后带我出去玩时的模样。
见到我走出王府,他立刻抬头,从眼角到眉梢甚至长长的眼睫毛,都沾上夕阳温暖绚丽的橘色辉光,淡紫衣袍在这光芒照耀下,也变成一泓静夜下的泉水,载着星星璀璨的光泽,从他身上流淌到我的眼睛。
许是看到我的笑,所以他也笑起来,把采好的新鲜莲蓬拿起来,还露出了漂亮整齐的牙齿“遇到了什么开心事儿,太后怎么笑得这样好看”
若不是邱蝉一家和果儿还在场,我都要顾不得太后的庄重端方,抱一抱我自少年起就很亲密的伙伴,告诉他,我变得很健康了,今年或者明年、或者有朝一日,可以同他一起去北疆,再看茫茫的雪原,再看大片的红梅。
但我不能这样做呢。
急切的双手无处安放,便垂下来搓了搓裙边,然后在夕阳中同他一样,咧开嘴角,笑出牙齿,用最欢快的声音,告诉此刻最想告诉的人
“陛下,我好了。”
他神情微怔,目光也有些茫然“嗯哪儿好了”
我很快地跑到他跟前,指了指自己额角上又生出的温热水泽“你看,今天我流了很多汗。”
年轻的公子就这样静静地望着我,手中的莲蓬杆儿却不听话地纷纷掉落马车车架上,砸出绿汪汪的液汁,有些还溅到他干净好看的袍子上。
但他很快捡起来,淡定地说着乔府的事,还从背后掏出一枝开得正好的荷花,把它们拢成一束,做出慢条斯理的样子,以为这样就能掩饰住他真实的情绪“我先去了一趟乔府,以为你回家了,但是你不在,后来就想到你可能来王府看邱蝉。路过你家后湖,去摘了些莲蓬我没有吃,待会儿剥给太后尝尝。”
公子以为自己装得天衣无缝呢。
但最后一句话说完。
桃花眼眸里的雾气就凝成水,被夕阳染成金色的眼泪,越过眼眶,淌了下来。
六七月,去乔府呆了好多天。
白日荷叶微风,小舟莲蓬。
夜晚琉璃房子,听雨观星。
八九月,乔装打扮参加儿媳的定亲宴,成亲宴。
白日高马花轿,俊彦美娇。
夜晚厅堂阆苑,珍馐曼舞。
十月北风起,秋蝉不再凄鸣,蟋蟀躲入丛木中,凤颐宫外大树开始落叶,抬头可望碧色如洗的高空。
约云妃泡汤池归来,迈入燃起地火的殿内,热气熏得我脊背生出汗来。果儿熟练地接过我披着的貂毛披风,递给我厚薄适宜的棉氅,笑问“太后今日回来得迟了一些,可是因为跟云妃娘娘在汤池里聊欢快了”
我嗔她一眼,但嘴上的笑却掩不住“你怎么回来得这样早季向星只请你吃饭,没带你做些别的”
此话惹得果儿仰头,宛如生气的鱼一般,面向殿梁鼓起脸颊吐泡泡“别提他了,请我吃饭也是为了还钱,根本不是打心底里想同我多待一会儿。”
云妃已经摸上果儿的小嫩手,眨眼的功夫已经把手心手背来回摸了三遍“别气,要是那小星公子还不开窍,姐姐去帮你启发启发他。”
果儿赶紧摇头,小模样坚决得很“不用,其实也没有那么生气,我就是想看看他还需要多久才肯跟我说点儿与钱不相干的事儿。”
说到这里就看向我,笑嘻嘻的“陛下知道太后和云妃娘娘今日会去泡汤池,所以下了朝就没回成安殿,直接出宫去给太后拿点心去了。果儿去吃饭的时候还碰到他了呢,回到凤颐宫果然看到新鲜的点心了,嘿嘿。”
我转头同云妃道“看到没,果儿就是如此,一天到晚、风雨无阻地同哀家讲她家陛下的好。”
云妃冲果儿挑眉,还露出涎笑“要不嫁给陛下算了,还能刺激刺激你那位木头哥哥。”
果儿也不恼,弯着眉眼抱了抱我“干嘛要刺激那木头,我还不想出宫去,我想呆在太后身边,有美人看,有点心吃,还能坐在暖烘烘的地板上,同太后和娘娘喝果酒,掷骰子。”
我笑“是不是都准备好了”
果儿点头“对呢,酒都温上了,瓜子也剥好了。”
“你先跟云妃喝着,哀家这个月看的书里还有些不懂的地方,我去书房拿来,让云妃给哀家讲讲。”
推开书房的门,刚往里面迈了一步,就发现捏着朱笔,趴在书桌上睡着了的姜初照,他面前还摆了好大一摞折子。
又逢夕阳夕照,暖色的光照着他雪白的面庞,走过去俯瞰时,都能看到他鬓角处近乎透明的还染了浅浅光亮的细软绒毛。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看着这样安静和煦的他,心中不可抑制地生出大片的温意来,忍不住抬手,想去触摸他的脸。
好像觉察到另一个人的存在,他蹙起眉头睁开眼,恰逢了我的手指即将落在他眼下,我二人皆一怔。
下一秒,我就计上心头,手指外移了一寸,揪上他莹润的耳朵,强行抹去心头的柔软,装出严厉的母亲模样“批折子都能睡着,陛下也太不用功了。”
也不知这条傻狗何时拥有了惊人的智商,只见他直起身来盯着我看了三秒,就抓住我准备撤离的手,带着力道按上了他的脸颊。
“朕猜太后方才是想摸这里,”他满脸邪气地笑着,声音还带着初醒时的混沌沙哑,“朕又不要钱的,太后想摸就摸。”
“没有。哀家一开始就是想揪你耳朵呢,”我把手抽出来,面皮有点烫,想来脸已经红得有些明显了,便逃似的离开书房,“你你继续批折子吧,哀家去跟云妃喝酒了。”
这傻狗还在我背后笑。
“少喝点儿,不然又要拉着朕说梦话,”说到此处还故意刺激我,“却说母后这椅子有点旧了,也不够香,要不要换成紫檀木的。”
“”
实在是太丢人了,本太后根本不敢听完他后面的话,脚下生风,落荒而逃。
十一月,京城雪初降。是一场瑞雪,下得潇洒又浩荡。
仅剩的四个儿媳来凤颐宫请安,云妃一到这种时候就出小差,于是能正儿八经搞宫斗的就只有那三位了。
可这三个人却也各有忧愁,随便讲了些什么瑞雪兆丰年这种俗不拉几的话,然后就坐在椅子上,吃哀家的糕点,喝哀家的姜茶,蹭哀家的地火。
静静悄悄,兴致缺缺。
儿媳们都放弃争奇斗艳了,我忽然觉得当太后的喜悦都少了一多半。
陪着她们坐了半个时辰,无戏可看,实在觉得无聊,就问云妃“澜芝宫里的竹竿还在吗你那些小丫头们学得怎么样了哀家忽然想看她们跳舞呢。”
云妃瞬间抬眸,赶紧起身点头“学得挺好了,太后现在就可以随臣妾去瞧一瞧呐。”
毕竟下了大雪,果儿还是有些担忧,赶紧给我披上白狐毛氅,又给我装好手炉,连帽子和围脖都给我戴好,这才放心让我出门。
本来她也要跟着我呢,我看了看另外三个还没打算走的儿媳,便吩咐道“果儿留在这儿吧,好生招待三位娘娘。”
果儿说是,还冲我眨了下眼,递给我一个“太后放心,我给您好生瞧着”的眼神。
这可爱又狡黠的模样哟,终于把哀家沉寂了一整个早上的心给唤醒了。
与云妃走在厚厚的雪地上,听着脚下踩出的吱呀吱呀的声响,也不知怎么了,忽然想到前尘的那件事,便轻微地叹了一声。
把手炉往怀里揣了揣,小声唤她“闻是呀。”
“嗯”云妃发出困惑的声音,扭着身子凑到我脸前,笑问,“太后怎么忽然唤臣妾的名字了”
鹅毛大雪于我眼前簌簌落下。
“你看的书多,知道的事情也多,所以我很想从朋友的角度,问你一个问题。”
云妃笑得更欢快了一些,脚步没停,但离我却更近了一些“好呀,只要我知道,肯定会告诉你。”
我怕她跌倒,扶了她一扶,望着苍茫雪雾,终于问出历经两世,我依旧不晓得对错的问题“如果啊,你肚子里怀了一个小家伙,他还很小,但你知道他出生之后身体会不好,他可能每天都很冷,很痛,甚至不能活很久。这样的话,你还会让他出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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