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青出于蓝

    庆王的下葬仪式很顺利。

    下棺、钉死、合上、立碑,随以无数金银珠宝,一个地位尊贵的王爷就此深眠地下。

    皇家陵墓又深又大,肃穆寂静,门口和隧道都有侍卫看管。

    鹿冰酝看了会儿地下陵墓的石砖,又转过身看着眼前的石碑。

    楼星环原本在和别人说话,看到了便走过来,问道:“牌位你要拿吗?”

    他说的是那个写着庆王封号的木牌。

    逝者的牌位,一般由正妻亲手拿着,等葬礼完了再和嫡子一起进入宗祠,送上供奉的地方。

    鹿冰酝顺着他来时的方向,看了看梅姨娘手中捧着的灵牌,还未摇头,就见楼星环捏了捏眉头,又小声说:“算了吧,晦气,小爹还是别沾上好。”

    少年眉目清俊,不似方才面对外人时那么冷漠,嘟囔起来可爱又好看,好像在朝长辈撒娇一般。

    鹿冰酝看着,手指痒痒的,莫名想捏一捏他的脸。

    他挑眉道:“迷信。”

    周围的人在低头哀悼。

    侧王妃在阻止人封棺,大喊大叫,一副恨不得随王爷一起下葬的样子。

    梅姨娘和另一个妾室目瞪口呆。

    两人站在最前面。楼星环转过身,和他一起面对着庆王的石碑,眼睛却不怎么看,低声道:“糖不好吃吗?”

    鹿冰酝有点哭笑不得:“这什么时候了,我没心思吃糖。”

    他再离经叛道,在死者的墓前,也不能做这些小动作,不敬。

    一向正经的楼星环却格外执拗:“不喜欢吗?”

    陵墓时常封闭,空气中弥漫着仿佛都飘着细小的微尘。

    楼星环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甜香味,像是奶糖,又像是甘草药。

    偌大空旷的皇陵中,夜明珠幽幽发着光。

    鹿冰酝一身素衣,仿佛也在发光,淡装素裹,腰肢细瘦,皮肤白得像薄薄的瓷胎。

    他垂下头,声音更低了:“我以为它能让你开心一点。”

    起码不会那么难过,为了别人而难过。

    他知道鹿冰酝以前命人找过这种糖。

    他小爹家世赫然,仿佛受尽了天下的宠爱,要什么没有?所有他想要的,都有人送到他面前,父亲会、楼玥桥会、鹿家的人也会。

    从小到大,楼星环也不曾看过他失落的样子。

    属下回禀说遍寻无果时,他恰好在鹿冰酝身边服侍。鹿冰酝当时哦了一声,无精打采的,眼皮恹恹地耷拉,像是一朵蔫了绿叶的桃花。

    明明他身边有那么多可替代的,却这么执着地要它。

    楼星环不是很懂糖有什么好令人上瘾的,但如果将糖换成鹿冰酝这个人,他就又好像懂了。

    因此这七天,他在路上听说了这种糖,特地绕远路去寻。

    想着只要小爹能笑一笑,别这么难过,刀山火海他也去。

    闻言,鹿冰酝侧过头看他。

    楼星环一直在看着他。

    两相对视,离得这么近,楼星环能看到他下巴尖尖的,眼睛既漂亮又大,楚楚可怜。

    一想到他是为了父亲才这样难过,他就感觉百蚁噬心,又疼又痒。

    “轰隆”,沉重的墓棺被封上。伴随着的,还有大家的哭声,回响不已。

    众人在后面,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鹿冰酝道:“没有不喜欢。”

    相反,他极其喜欢。

    制这种糖很麻烦。首先是秘方,他之前怀念,派人去找,却不得而终。二来,就算拿到配方,工艺也很繁杂。

    短短几日,楼星环去为父报仇,成功了不说,还有空为他找到这种奶糖,也是一片孝心。

    离开庆王府前,能找到上辈子喜欢吃的糖,算是养子对他的践行礼物了吧。

    也许是心存离别意,鹿冰酝看少年的眼神都格外慈爱起来。

    少年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看到他认真的神情,怔愣片刻,耳尖微微红了,轻轻道:“嗯。”

    鹿冰酝忽然想起一事:“你的腿……”

    “无大碍。”楼星环斩钉截铁道,又有些迟疑,“小爹前些天就叮嘱过我要注意,是我疏忽了。”

    “以后也要小心。”鹿冰酝说。

    上一辈子的这时候,楼星环威胁他嫁入王府,他当然不同意,在发小帮助下跑了,还很嚣张地烧了楼星环给他准备的履霜院。

    之后楼星环为了追他,伤了腿——虽然现在起因变了,但结果也差不多。

    楼星环点头。

    不远处,侧王妃眼眶红红,惊疑不定地盯着他们。

    她时刻注意着他们的动静,见他们无任何悲伤反而十分平静的样子,心中警惕不已——

    这两个人是不是在商量如何夺走星初的爵位?!

    好啊,她就说,这两人肯定早就联手。枉她还心存希冀,以为鹿冰酝会顾念顺宁侯府和林氏伯爵府的交情,不会出手帮这庶子。

    这人看着也不傻!怎么白白给人家养儿子啊?还吃力不讨好,替别人争爵位。

    楼星环不是什么好茬。

    论地位、论以后的助益,普通人都会选择帮助楼星初,而不是一个无依无靠无权无势的庶子。

    然而从鹿冰酝嫁进王府起,他就从未按过别人的想法来行事。

    侧王妃暗暗咬牙。

    ……

    去皇家宗祠时,鹿冰酝握过烧好的三炷香,真诚地拜了拜。

    祠庙繁复华丽,铺着地毯,辉煌无比,身着袈裟的大师又接过他的香,插进香炉里。

    豫王也来了,神色有些疲惫,朝鹿冰酝点头后,也拜了拜,说了几句客套话,救走了。

    他带来的几个大臣却没走,恭敬道:“王妃。”

    有两三个看上去胡子花白,应该是庆王的长辈。

    鹿冰酝淡淡应了声:“什么事?”

    一人拿了本册子:“王爷走得匆忙,未曾与皇室商议过继承之事。皇上与豫王爷在和燕国使者交涉,无法驾临,特命臣等来此协助一二。”

    燕国?交涉?

    在座的长老们心照不宣。

    这几天,楼星环为父报仇、杀了某地大官的消息都传遍了上层圈子。他们一开始听到,也是惊讶万分。

    侧王妃连忙走上来:“诸位大人,妾身等你们很久了。”

    “侧王妃客气。”那人做了个手势,“还请移步议事堂。”

    侧王妃觉得自己已经好久没在楼星环面前这么得意过了,昂着头走过他们。

    她娘家那边打探到消息,说会有人来替她和楼星初主持公道,而且楼星环和鹿冰酝肯定还不知晓。

    有时候早点打听到消息,就能快人一步,夺得先机。她已经让娘家的人去和这些大臣长辈沟通过了,想来,结果都在她们意料之中。

    然而一坐下,听完那人说的话,她就又站起来,如遭雷劈:“为什么族谱上会有他的名字?!”

    族父道:“十年前就已经写上去了。”

    桌面上,一本古旧泛黄却保养得很好的簿子摊开,庆王旁边就是鹿冰酝的名字,鹿冰酝下边,正是楼星环的。

    楼星环没说话,只是看了一下鹿冰酝,眼眸幽深如星湖。

    楼星初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着:“可父亲没说过,小爹也没说过……”

    他们从未向众人说过这件事。

    那楼星环呢,他也是知情的,所以才这么淡然,冷眼瞧着他们伯爵府为这事而奔波,看他们笑话?

    他看向鹿冰酝。

    所以鹿冰酝从十年前,从一开始,相中的就是楼星环。

    鹿冰酝老神在在道:“我忘记说了。”

    他声音有些模糊,仿佛是在心虚,心虚自己撒谎。

    楼星初想,他就是故意看他们笑话的。

    族父看了看众人:“若你们都没异议,那我们就继续……”

    “我有!”侧王妃拍案怒道。

    “嘎嘣”,安静如凝结的议事堂,这一道脆响很细微,被侧王妃的声音盖过。

    空气中似乎还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奶味。

    鹿冰酝无辜地垂着眼睫。

    楼星环掩下眼里淡淡的笑意。

    族父置若罔闻,转向侧王妃,说:“侧王妃你有什么异议?”

    鹿冰酝一手靠在扶手上,舌尖卷着被咬成两半的奶糖,眯了眯眼。

    味道一模一样。

    侧王妃一时想不出族谱的差错,想起一事,连忙道:“他杀了人,你们都还不知道吧!那些人还是朝廷命官!”

    几人面面相觑。族父清了清嗓子,道:“侧王妃,恐怕你误会了。那人不是朝廷命官,是燕国派来的奸细。”

    侧王妃瞪大眼睛:“这怎么可能?那、那他也是自作主张,擅自行事……”

    “庆王嫡子是有诏奉命而去的。”

    侧王妃摇着头,颓然坐下。

    ……

    一个时辰后。

    族父告辞时,对楼星环说:“你跟在鹿小侯爷身边长大,自然不会差。皇上和我们,都很信任你。从今往后,庆王府的事,都交到你们手里了。”

    楼星环点头。

    谋备已久的计划突然提前,结果尘埃落定,却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

    少年松了口气,正想去找偷吃糖的小爹。

    谁知一转身,就看到楼星初正拦着侧王妃,侧王妃在冲着鹿冰酝说着什么。

    他走近,脸色一变。

    侧王妃看上去恨极,厉声道:“鹿冰酝!你以为你帮了他,他就会感恩戴德吗?别做梦了!他是什么人?出了名的心狠手辣,步步为营,在你面前装小白花而已。为了夺爵,不惜舍弃生身母亲,攀附你往上爬。你等着吧,以后你没有利用价值了,这庶子一定会将你赶出王府!我就等着你被他弄得身败名裂的那一天!”

    楼星环脸色极其难看:“还不快带出去!”

    “等等!”鹿冰酝忽然出声道。

    侍卫停下动作。

    在两人的目光中,鹿冰酝走上去,弯腰,凑近看了看侧王妃的眼睛。

    侧王妃看着他十年如一日漂亮的脸庞,失神了一会儿,随即恶狠狠地瞪他:“你想来羞辱我?别想了!你一个男人,抛却功名,屈身人下,封了侯爷又如何?还不是照样被人笑话!”

    似乎看够了,鹿冰酝直起身,有些怜悯地叹口气。

    侧王妃说的时候,楼星环额角迸出青筋,一瞬间犹如恶煞,可怕极了。

    等鹿冰酝看完,他立刻冷声道:“拖出去。”

    侧王妃从鹿冰酝身上收回视线,指着他哈哈大笑:“被我戳中心思了是不是?!楼星环,你只不过是个卑贱的庶子,永远都是!哈哈哈……”

    尖锐的笑声逐渐远去。

    楼星环走到鹿冰酝身边,还有些青涩的下颌线条紧绷着,声音也是:“你不要信她的话。”

    鹿冰酝原本若有所思的样子,闻言,摇摇头:“疯子说的话,我不会信。”

    楼星环神色这才缓和了下来,笑道:“小爹,我以后给你找很多的糖。”

    虽然听起来像哄孩子……

    “这个可以有。”

    鹿冰酝应下,看了看侧王妃被拖走的方向,少年却走上来,挡住他的视线,抱住他手臂,摇了摇:“小爹,我做得好吗?”

    鹿冰酝回神。

    宗庙伫立,经幡华丽,诵经祈福声丝丝缕缕。

    两人站在阶梯上,霞光洒下,轻柔又绚丽。

    少年靠在他肩上,眼里的冷意仿佛被柔光揉碎,留下隐约的依恋。

    鹿冰酝道:“好。青出于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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