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黑带人来得快。
一行人驱赶狼群, 给大将军开出一条生路,待他将毫无知觉的人儿抱回村子时,因心慌脚下已是有些虚软,太医院院首已候在外边,几人合力将人送进屋子里放下, 外面已经传来皇后娘娘被找到的消息。
院首一急竟是拎着药箱往外去, 才转身便被大将军狠狠拽住的胳膊。
“先救她!”宇文寂厉声呵道, 冷沉的面色比雷雨闪电将至还要令人生惧, 说罢他看向身后的老黑, 老黑当即会意,朝将军府的侍卫挥手, 只见几个高大壮实的男人四下分散开来, 齐齐守住门口, 手里握着的染了狼血的利剑,稍稍一动便折射出刺眼的亮光。
宇文寂将老院首推到床边,神色狠厉, 嗓音沉沉的命令:“想活命先救她!”
老院首已年过半百什么风浪没见过, 此刻却是面皮一抖,不待他说话便听得眼前这位凶狠至极的男人狠声威胁,语气不容拒绝, 无端叫人背脊发寒:“救不活她你也别活了!”
冷冷的撂下话后, 宇文寂才对一旁的太医道:“你们俩出去看看。”
因着事发突然,消息传到皇宫时再调遣人手必然有延误,此刻才赶来四五个太医, 处在在一旁那两个太医闻言慌忙出门去,而老院首将将回过神来,匆忙把药箱放下去探良宵的鼻息,刚一碰到却是手一抖,顾不得拿手帕就急急伸出三指去把脉。
宇文寂心下一沉,“如何?”
“贵夫人……气息微弱,脉搏无力,怕是……”
剩下的话老院首不敢再说,只急急去翻找药箱拿出一粒拇指大小的药丸,板开良宵的毫无血色的嘴放进去,到底是院首太医,治病救人的功夫差不了,稍稍定下神便拿出针灸物件铺展开来,“老身先给贵夫人止血定气,或有一救。”
这话说得十分委婉,或有一救,便等同于九死。
床榻上的娇俏女人已失了生气,惨白的小脸上有几道浅浅的血痕,就连那颗红痣也失了颜色般暗沉下来。
就在前一瞬,她还说饿,声音轻飘飘的叫他去摘果子。
他上午才喂饱的娇娇,他昨夜才准备好的糯米糕和清茶,就放在马车里侧的木匣子里。
怎么会饿。
宇文寂察觉出她所有心思就是因为那声饿。
平日瞧着惯会耍小聪明的女人,到底是个痴傻又狠心的。
遥遥一步步的退让,起先隐忍不语,不得已发声却是叫他离开,最后恳求他往上爬,甚至要拿自己这条快要消逝的命来换他平安,那群贪得无厌的东西哪里懂得节制和收敛,他又怎么会眼睁睁的瞧着心娇娇去死。
她傻便傻在这里,更过分的是狠心。
伤成这个样子,竟是半点不想叫他知晓,连死,也不愿死在他怀里。
倒情愿她哭着喊疼,哭着叫他救自己。
偏偏都没有。
遥遥不想连累他,更不愿叫他心疼,真真是个狠心的女人。
爱他时不爱他时,各有各的狠法。
怎么就不能自私一点,像他那样去争取,生死面前,情爱面前,任何事都要去争取啊。
宇文寂怜爱的视线一寸寸的描摹过娇妻的面庞,长针扎入她的额头脖颈,她却没一点反应。
一片死寂中,大川匆匆赶来:“将军,属下带了赵军医过来,不知能……”
“快,快进去!”老黑不待他把话说完便将人引进去。
赵军医,那是救活过大半个宇文军的神仙人物!
……
皇后娘娘撞得头破血流,将军夫人至今昏迷不醒,当日前去的贵夫人皆是惊魂未定,日夜难眠。
亲蚕大典出了这样的事情,一夜之间轰动朝堂,几乎是不约而同的,百官齐齐上奏请求搬移先蚕坛,更有甚者直接启禀圣上废除大典一事,当日早朝众说纷纭,大势所趋,权臣难平,老皇帝遵循祖制,无奈之下只得折中,亲蚕大典改为五年一次,即日起便新建先蚕坛。
此时,大将军还在神游村。
事后老黑亲自去探查过,青石板台阶虽滑,却有坚实的木栅栏防护,何况大典前几日,宫里才派人去修缮的,怎能说倒就倒,其中猫腻显而易见。
宇文寂几乎是下意识想到良国公功夫那对母女。
往深里查去,却也不是。
最先滑脚的是王皇后,便也只剩后宫那点肮脏龌龊事。当日同去的妃嫔只有两位,一是德妃,二是玉妃,其中恩怨,最清楚的莫过于当事人。那王皇后到底是从妃爬到后位,树敌不少。
而玉妃,是遥遥的姨母,多了这层牵扯,到底是人心难测,不管这祸端是针对谁的,行恶那人都该死。
宇文寂思索片刻,吩咐屏风外的老黑:“找个时机,透话给王皇后,至于玉妃,若她与胡氏有勾结,便也一同解决……”
正说着话,怀里一声细细小小的嘤咛:“疼,”
大将军紧绷了两日的心神猛地一松,慌忙垂眸看去,对上一双半开的眸子,女人瓷白的小脸上冷汗淋漓,眉头皱得极紧,面色之痛苦,叫人瞧一眼便心肝疼。
良宵艰难抬起眼皮,还是因为腹部刚包扎好的伤口,迷迷糊糊的只觉痛到五脏六腑里,才忍不住声声呢喃,甚至不知这是何年何月,她是生是死。
“疼,全身都好疼啊。”
“遥遥,遥遥,”宇文寂轻声唤她,用手覆上那层厚厚的纱布,听得这一声声的疼,心里苦涩加倍,这就是流血不止却还对他说我很好没受伤的遥遥。
当真是个傻的。
宇文寂对外吩咐一声,“去端止疼药来。”而怀里的小可怜已经痛到蜷缩了身子,怕伤口裂开,他只得小心将人压制住,一面温声的哄道:“遥遥乖,待会喝完药便好了,听话,先别动。”
屏风外边,老黑已经退下,冬天听到吩咐便立即端了药汤来。
良宵到底是从小就喝苦药汤长大的,这几日虽昏昏沉沉的迷糊着,喂药却是顺畅,药汤一递到嘴边便张了嘴去吃,一碗药汤很快见了底。
然喝完药后,良宵的脸色更难看了,攥住被子的手指发白,一痛一苦,竟是叫她完全清醒了过来,晕厥前的记忆慢慢回笼,与现今的一切对接上。
她缓缓的打量着四周,是神游村府邸的屋子,他们还没离开,于是下意识的去摸小腹,只摸到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动作一顿,就此住了手。
“遥遥醒了吗?”将军温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她轻轻嗯了一声。
一时竟不知该为自己得救而喜悦感慨,还是为自己之前种种而羞愧难当,无颜以对。
她只看向一旁的冬天,“小满呢?”
冬天笑着答:“小满只是扭到脚,现今在隔壁歇着呢,您别担心。”说完,怕主子不放心,又道:“大家都好着呢,皇后娘娘磕到脑袋,只是擦破皮,今早上回江都城了,您也好着呢,赵军医医术高超,咱们过几日就能回去了。”
良宵才放下心,试着动腾一下身子,顿时袭来一阵直抵心间的抽痛,她紧咬住下唇没吭声,额上的汗水冒得更多了。
怀里的身子忽地躬起,宇文寂便知她这是疼了,到底是没听她再喊一声疼,英挺的眉目瞬间变得冷寒,言语却温和得不像样,“哪里疼?”
良宵闭了眼,慢慢将身子放松下来才道:“没有,不疼了。”
冬天在一旁瞧得清楚,心里不忍却也不敢多言,只端了空药碗出去。
而良宵这一句不疼,直将宇文寂激得心底钝痛。
“遥遥,怎的连我也瞒?”
良宵认真回他,说的煞有其事,“喝了药真的不疼了。”
她一连否认,倒叫人不好再问,宇文寂心疼她这虚弱的身子,伸手拿了小药瓶过来,“这是止疼的,含在嘴里,不要吞下。”
良宵乖乖张嘴含住,不知怎的忽然抓住宇文寂未收回的手,艰难问:“将军,你有受伤吗?”
“没有。”依照她这个护夫心切的脾气作风,宁肯拿谎话骗人宁肯自己去喂狼,也不想他受半点伤害,痴傻得可以,又分外招人怜爱,明明他才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何时要她这般爱护。
却也从来没有人这么不要命的爱护过他,生死面前,遥遥所想所做,皆是为他。
可宇文寂心里没有一星半点是愉悦的。这是他可以为之豁出一切的女人,若没了她,还要这条命来做什么。
“遥遥,你在想什么?”他温和问,她从醒来就一直有意无意的回避自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良宵默了良久,“当时,我没有听你的话,倘若当时没有伸手去扶她的话,根本不会遇险,也不会连累将军为我以身涉险,我……我下次不会了。”
她声音小小的,又娇又怯,握住他的小手局促得微微僵硬,倒像是真的做错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宇文寂猜出了几分,但由她说出口时,却不是一回事。
二十几年来他冷漠无情,已成习惯,可不代表要强迫遥遥也随着他冷漠处事,他只是想要遥遥多顾着自己,好好的站在跟前。
世间少有良善之人,他的遥遥更是仅有的,便是哪日她当真做了天大的错事,他都能兜着。
“说什么胡话呢?”宇文寂轻声责怪,“任谁瞧见了也会伸出援手,是那栏杆被人做了手脚,你才会掉下去,天灾**面前,我们既是患难夫妻,历经生死最不该说这些,你下回也不准做那夜的糊涂事,听见了?”
良宵怔怔的,神情讶然,只问:“是谁?”
“旁的话你倒是听不进,”宇文寂被她这话气得心肝疼,敲着她脑袋问,“我叫你多顾着自己,行至绝处到底是有生路的,切莫再做那种一命换一命的糊涂事,可记住了?”
良宵被他说的不好意思,讪讪点头。她不怎么细心,紧急之下旁的根本没法思虑周全,便只惦记一件事。
她的将军不能出差池。
话说到这个份上,两人才算是把那点小误会说开了。
“许是后宫争斗,牵连了你。”宇文寂没说出玉妃那层,也不想再细说此等阴暗歹毒之事,小心把娇妻的身子放平,替她掩好被角,而后大掌便罩在她眼睛上,“我会处理干净,你好好的养身子,别乱想。”
后宫争斗,从前听府里的老妈妈说过,她略有耳闻,倒是不曾想,有朝一日,她会碰上。
将军说什么,良宵都是信的,想想又止不住的后怕,那时候,她的血分明就流干了,现今活着总觉是场格外真实的梦境。
昏迷这两日,也是各种场景来回上演,一时是前世将军府被抄家,一时是与将军缠.绵时的旖.旎,一时是终于等来将军又见狼群的绝望,只有身上源源不断的痛意是真切的。
真的很疼,被树枝大力刮擦拍打过的后背,被尖锐东西插.进的小腹,还有脸上和手臂上细细密密的浅疼。
“闭眼睛。”
听得这一声令人安心的低沉嗓音,良宵轻颤动的眼睫阖上,苍白的樱桃唇儿掀起。
“将军,其实吃了药后,我还是好疼啊……”
这委委屈屈的话音刚落,宇文寂覆在她眼睛上的掌心就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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