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宵回到将军府时, 天已经黑了。
比夜更黑的是大将军的脸色,然瞧见娇妻红红的眼眶时,快要脱口而出的叮嘱和教训便又往心底压去。
“饿了没有?”宇文寂问, 一面差人传晚膳上来, 谁料转头去看, 这个女人还愣愣的站在门口, 英挺浓黑的剑眉倏的皱起。
他到底是起身走过去,握住娇妻的手,半哄道:“可是乏了?先用了膳再去歇着。”
良宵默默摇头,随他去八仙桌坐下,冬天很快差人传上膳食,菜肴香味瞬间漾满鼻尖,她却是心头发酸。
她这般出神落寞, 宇文寂如何看不出, 也知这几日确是冷落了娇妻, 挑鱼刺时低眸思忖半响, 给她递过去碗碟才温声开口:“遥遥, 别想太多,先用膳。”
“嗯。”
便是一顿膳食结束,良宵也没多说一句话。心里沉甸甸的千斤重。
方才她把事情全与良景说了, 现今这状况太过棘手, 良景劝她别冲动,车到山前必有路,却不知是生路还是死路。
夜里就寝时, 将军复又回了遥竺院。
良宵没说什么,主动往男人怀里钻,眷恋的将侧脸贴在他胸膛上,想了好久,怕自己这样被瞧出破绽,才装作耍小性子道:“将军,成亲不过两年,你这就冷落我了。”
“自是没有。”宇文寂轻轻拍着她后背,神色有些复杂,便是一辈子,加上下辈子,也不会。偏也有不如人意之处,此番冷落心娇娇,最不好受的是他。
于是他将人捞上来些,看着娇妻那双水盈盈的杏儿眸,认真道:“别说胡话,你我那些年风雨飘摇的过来,到今日不容易,便是你,日后也不准生出二心,可听到了?”
良宵嗔怪的瞥他,分明是将军冷落自己,现今倒好,还反过来倒打一耙,小女儿家的心思上来了,竟也忘了男人说的那些风雨,内里到底包含何意。
“瞧你说的,我巴不得日日夜夜与将军在一起呢,哪里有二心?”良宵说罢,以手为刀,往胸膛按下做了个剖心的动作,“呐,剖开给你瞧瞧可好?”
真叫她剖开,他也不用活了,宇文寂想起上回那茬,面色不太好,当即握住她的手停下,“不看,遥遥没有。”
良宵才笑了笑,她声音柔软,又似承诺的坚定道:“将军,你放心,我们一辈子,都会好好的。”
***
五月多了,将军府开始有些躁动。
有些下人从坊间得了小道消息,回来便四处说道,良宵时常听到,嘴碎的拦不住,得用些手段,小惩大诫。
但她管不得这些了。
当前紧要大事尚未有个结果,良宵每日细细谋划,隔日又会推翻,便是刚一想到要弑君,她执笔的手便会发抖。
其实不是只有这条路可走。
可以将当年之事稍加编造,传到老皇帝耳里,叫他打消疑虑。
也可以找个替罪羔羊,去老皇帝跟前露个面……
只是没有一个法子,比没有老皇帝稳妥。
——定要万无一失。
她仰头望天,五月的天儿可真澄澈,可人心是黑白不辩的。
她瞧见一只风筝,毛虫状的,拖着长尾巴,像极了年幼时,父亲送她那个。
良宵觉着自己花了眼,揉眼再瞧,竟看见那风筝飞至院内,又唰的掉了下来。
她心里一个咯噔,当即跑出去,一面喊:“小满?小满?”
“夫人,奴婢在,您,您去哪啊?”
主仆俩一前一后的跑到遥竺院角落,良宵先捡起那掉地的风筝,仔细瞧了瞧,从虫脚那处寻到一小纸条。
她手一抖,甚至还未打开纸条便有一股强烈的直觉,父亲回来了!
小满惊疑问:“夫人,这是什么?”
“父亲,父亲他回来了!”良宵将展开的纸条给她看,“他叫我去城东第二家馄饨铺子!”
“夫人,您先别去,”小满忙拉住主子,“若是大爷回来,定是光明正大的上府来,怎会用这样的法子叫您出去,奴婢怕其中有诈啊!”
这话便如一盆凉水泼在良宵头顶,她攥紧纸条,顿住脚步,神色忽的冷下。
对,现今这个关头,难保不是老皇帝做的手脚。
但她太想见父亲一面了,她需要好好问问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且这馄饨铺子,是年少时父亲常带她去的,旁人不知道的。
良宵冷静下来,防人之心不可无,当即对小满道:“这样,你去换上我的衣裙,再叫阿四跟着,我们一起去城东看看。”
—
三人来到城东,晌午未至,街上人潮如流,光天化日之下不好动手,良宵稍稍安定下来,扶了扶帷帽,先去了第一家首饰铺子。
小满和阿四则去第二家馄饨铺子。
少顷,阿四急急回来,微微颔首示意。
良宵疾步出了门,直奔馄饨铺子去,是她父亲,真的是她几年未见的父亲。
等阿四带她走到二楼单独的小座时,小满已经侯在门外,良宵急急走进门,视线触及那人时,眼眶瞬间红了。
“父亲?真的是您吗?您怎么变这样……”
年过五十的良裘再不复往昔儒雅沉着,一身破烂的粗布衣裳,头戴蓑帽,帽下,胡子拉碴,发髻缭乱,脸上皱纹痕生,灰扑扑的叫人瞧不清原本面容。
良宵匆匆将帷帽摘下,拿衣袖去擦干净良裘的脸,眼泪掉个不停,哽着喉咙说不出一句话。
“遥遥,别忙活,”良裘虽落魄成这样,那沉稳有力的嗓音和不疾不徐的语气未变分毫,他拿开女儿的手,“先坐下,父亲很好,很好,你别操心。”
“父亲……”
“先坐下,”良裘道,又将桌面上的馄饨推过去,“别急,父亲给你买了馄饨,先吃点,我们慢慢说。”
四方的小几上,只有一碗冒着热气的馄饨。
良宵哪里能吃得下,硬生生将眼里憋回去,把馄饨推开,哽咽出声:“您吃,女儿不饿。”
说罢,她唤小满进来,“再,再买一碗来。”
良裘叹了口气,他这身行头亦是不得已而为之,从北江赶回,路遇追杀,那伙人武功高强,直奔着他这条命来,可他也等不得了。
“遥遥,父亲需得与你说一件事。”
“是……是女儿的身世吗?”
良裘似没想到她知晓了,却也是只惊诧了一瞬就平复下:“遥遥,你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你的亲生父亲是穆王,母亲,”
他顿了顿,垂于膝上的手攥成拳,面色晦暗不明,黑黝黝的眼底,极快的滑过一抹痛心。
“你的母亲,是你祖母一族的远方表亲,算是父亲的表妹。当年,”说着,良裘又顿住,似有些难以启齿。
诚然,当年那段有因无果的情愫,良裘求而不得的女人,嫁作他人妇。
他趁人之危落井下石,直至悔悟后,及时救了尚在襁褓之中的良宵。
到底是将仇人之女养于膝下,带着年少时那份爱恋,其中诸多晦涩难言的阴暗,面对性子单纯又酷似当年少女的女儿,他道不出口。
这时,良宵不由得将心底猜测说出,她声音有些发颤,“当年她难产,穆王为救她,去夺了灵药,圣上的宠妃失了这味药后香消玉损,穆王没能救她,反因此惹怒圣上,没了命,而那个孩子……是您捡我回去的,对吗?”
父亲是因为这层表兄妹关系,于心不忍才捡她回来的吗?
可明明知晓她是大忌,要想瞒天过海,当年为何不将她养在乡野偏僻之地,反养在江都城,甚至养在良国公府这样惹眼的地方,甚至同意她与将军的婚事,即便其中有胡氏作坏,但父亲不是这么鲁莽庸碌的人。
良宵为自己有这样的疑惑而心惊不已。
而她欲言又止的父亲,神色凝重的点了头,再没说别的。
小满端来新鲜馄饨,又轻声退了出去。父女俩默然许久,良裘才问:“遥遥,现今朝中是个什么境况?”
良宵眉眼低垂下去,“不好,一点都不好,圣上他……您回来是不是也听到了什么风声?”
良裘拍了拍女儿的肩,“别慌,他奈何不了你。”
“有贤婿在,他便是天子也不敢轻举妄动。”
“不,不是这样,大哥二哥皆被降了官职,许过段时日,将军也要出征讨伐西北,西北大军很是厉害,若遇不测,恐性命难保……圣上此番动了杀心的!”
“他动不了你!”良裘压低声音重复道,“贤婿坐拥宇文军,宇文军姓宇文,而非大晋,你明白吗?”
良宵不知道她父亲为何还能如此乐观,只摇头,当年能为女人杀兄弟,现今还要指望皇帝手下留情吗?
一场战事下来,老皇帝多的是法子架空将军的兵权。决不能坐以待毙。
“父亲,情况真的不容乐观,您游历太久,您都不知道!”
“遥遥,你冷静一点。”良裘将女儿精心爱护了十几年,听了这话便大概知晓她打算做什么,眉眼凌厉下来,开口时音量大了些,“你只要好好待在将军府,旁的自有贤婿操心,他自有手段护你周全,这等事,不是你一个弱女子能解决的!”
“父亲!怎么能?我怎么能让他一人去应对?”良宵情绪有些激动,“当初,当初皇上赐婚也是您安排的吗?”
“他爱你,就该承受你的一切,好的坏的,无一例外!”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良裘缓缓沉住气,安抚道:“遥遥,你听父亲的,切莫轻举妄动。”
然良宵怎么能若无其事,那是她的将军,因为她才受了牵连,不论如何,她都不该自私到理所应当的认为,他该为自己做这些,她怎么能为一己安危利用将军?
她们是一体啊,一损俱损。
从小教导她向善助人的父亲,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然而不待她再问,良裘便匆忙起身。
“遥遥,好好待着。今日之事切莫告之旁人。”
“父亲,”良宵一把抓住良裘,“您去哪?”
“你且记住父亲的话便好。”良裘说罢便将她的手拿开,疾步出了屋子,门口的小满和阿四不敢拦,等良宵追出去,只瞧见良裘消失于楼道的背影。
阿四及时拦住欲追下去的良宵:“夫人,已经午时,将军怕是已经在府中等您。”
习武之人最是敏感,阿四方才已经瞧见良裘粗布衣裳上干涸的血迹,身上的若有若无的气息也掩盖不住。
饶是如此,她并未说与主子听。
良宵听了这话步子一顿。
桌面上的两碗馄饨已经凉了。
她看向阿四,声音不复柔软,“我不管你今日听到什么,都不许同将军说半个字,”
这是将军派来的人,便如冬天一样,一心为她,却也是将军的心腹,终究是比不得小满。
果然,阿四默默不语,小满拿胳膊肘去捅她,“夫人瞒着绝非恶意,你若将事情说去了,反倒叫将军忧心难安。”
阿四抬眸,良久才皱眉道:“既然相互都已经知晓,瞒着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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