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十八章·南屏晚钟1

小说:飞女正传 作者:梁仝
    奶奶那次和大太太入静安寺拈香,寺口算命的预言她捱不过今年这座大山,没成想,像是要一语成谶了。

    上午十点附近,傅净到瑞金医院的,但恁是延挨过晌午才敢进门。

    孕检单傅言替她保管得当,一丝皱都没起,完璧归赵后,几个钟头就给她捏得不成型了。

    在面肆吃阳春面,也是一勺面汤一勺眼泪。

    她左手抄兜攥着孕检单偷瞄邻座的一家三口,小囝囝不过刚学步,平地难行更遑论仄地,踩着妈妈双腿摇晃不止,偏一心向面,向着前方拿小碗分装的几根光面。

    无牙乳儿,咿呀欢笑,和妈妈之间缀连的宝宝袋仿佛具象的脐带。

    傅净眼泪没来由更凶。

    她着实对亲子关系没有属于自己的认知,即便过去无数昼夜里,和那对娃娃反复仿真过,照着电视里看来的,同学室友那里偷师来的,喊妈妈,也喊爸爸。

    当然这样投石问无底洞般的情感寄托,没可能听到回响。

    撇开是非黑白先不论,她其实对肚子里的胎儿有些移情。

    一遭怕历史重演;

    二遭也在想,既然她太多世故学不会,心术总矫不正,肩上添一样包袱或许能鞭策她加速成长。

    于是,“我决定生下来。”

    傅净把这句开场白合着孕检单一道掌掴吴尚知的时候,后者第一直觉是现世现报,墨菲效应,你别急,该来的一样少不了你。

    门诊高峰期,医院排山倒海的人声。吴尚知通身挺括白大褂,扣子规规整整地系着,人模狗样到傅净都不信每回床上淫.态浪言的人是他。

    “你今朝过来,没知会任何人?”孕检单随他的手一掂一落,草芥似的,她都怀疑他压根没细瞧上头的数据。

    旋即话锋一转,“再说罢,你先安心回家行不行?这件事靠后商量。我待会有个介入手术,眼下要开始准备了。”

    言毕还拉同事搭腔手术相关的事宜,以证自己没诓她。

    就这么地……

    一个作悠哉甩手掌柜,抹身就粉饰太平;

    一个走廊里脚下穿钉,好半晌魂离躯壳。

    傅净唯恐事情闹太穿,人尽皆知,才硬把胸口隐隐蠢动的苦水都咽了回去。

    否则很难讲,旁观者的口舌兵戈会倒往哪边。

    本来这桩荒唐账也是她作起来的,唯一的空子只能钻,他们俩是姜太公钓鱼的关系,都活该。

    但倘若较真的话,她管保能比吴多一罄竹的骂名,

    毕竟现下作兴荡.妇羞辱。

    今时今日二小姐才知‘悔’字怎么写,拢共几多笔划。

    所以啊……若要断酒法,醒眼看醉人。老话永远诚不欺我。

    -

    傅净等到四点缺一刻,长椅上坐麻了腿,没盼来吴尚知,倒盼来了吴母。

    一并来的还有,她从未正经称呼过的舅妈李荣娣、表姐陆琪琪。

    陆琪琪婚后尚不弥月就着手备孕了,在三张边缘紧着怀上,省得高龄忧患无穷。

    她算是怕掉价,拣个男的凑合嫁,双方亲家也凑合相与。独生养这件事,一家子鞍前马后,

    万万不可凑合。

    因此才来医院检查。实则这些天但凡头昏脑热,就净往吴尚知这里跑,

    再由他牵线搭桥送到对症的科室做人情。

    今儿个缘故出在月经不调上。门诊那边早挂好了妇科,李荣娣左手就诊卡、挂号单,右手吴母胳膊地还是要来心内科兜转一下。

    三人一路笑吟吟地讲张(闲聊),数陆琪琪眼神最灵光,人群里一秒望见傅净,脸色立时变味了,“哦豁,上海现在这样小啦?来趟医院都能触霉头的。”

    另二位循声齐刷刷看过去,将好,傅净目光会上她们了,恹恹地,活脱脱霜打茄子的死相。

    讲道理陆家人恨的便是她这张脸,因为傅母的遗韵半点也无。口鼻眼全是照傅鹤汀这个葫芦画的瓢,此外那双上挑眉还有菱形脸,十成十是她那个便宜娘的基因。

    眼不见心不烦还好,一旦瞅见了,俨然伤口上撒盐。

    “娘希匹的,不晓得耷拉个脸给谁哭丧。”

    李荣娣从来不在吴母前避讳一贯的做派,有十挂炮仗就放十挂,嘴里天天过除夕。

    后者身为老姐妹也门清,她小时候住棚户区筒子楼的,很感染了市井里夹枪带棒、狠三狠四的火.药脾性。

    “琪琪你过去问问,问她在这块干嘛,旁的一概覅多说。尤其你备孕的事,没动静之前不许声张。”

    哪曾想,陆琪琪将到脚边,傅净一冲动,径直把孕检单拍对方掌心了。

    “什么意思啊?吓唬人呢你……”陆问完才看的内容,登时惊悚骇然,又心底幸灾乐祸,“我的个老天爷呀,小姑娘你年纪点点大就干这种败家事呢,偶像剧看多了伐?怎么着姐姐奶奶都没教你讲究卫生的哇,噢哟,说出去笑话门楣的嘞!”

    “个么一人来的?赶紧打电话给你姐呀,天大的事体,光你自己哪能对付得了?”她倒豆子般的竹筒嘴,听者会以为她操碎心,婆妈地为傅净好。

    后者早听出潜台词:要脸伐?和你妈一味的婊.子命……

    不想她夹在当中裹乱,傅净兀自搡开她,拿着单子直截找吴母算账。

    两人照面过好几回,多数是在吴家。吴母要好说话些,数十年的涵养不白瞎,寻常李荣娣眼皮子浅,皆是她一味担待体谅。却也正因此,

    体面正派人的眼睛里最揉不得一粒沙,一点腌臜事。

    “嬢嬢您好,不晓得您还记不记得我,您儿子以前给我补过课的,当时您还给我们送过水果和绿豆汤……”傅净一鼓作气,生怕再而竭三而衰,

    遂一箩筐讲完,“我怀孕了,孩子是他的。”

    “这是报告单,有问题或是您存疑的话,可以等他下了手术当面问。”

    话音将落,吴母三观尽毁,情绪直攀阈值好险晕倒。刺激她的全然是傅净将将十八的年纪,受得了才怪。

    一阵风,傅净兜脸吃了两耳光,李荣娣扇的,左右这段家丑和她不算太沾边,就不怕走廊里如云的群众见笑了。她替嘴巴欠点攻击性的姐妹教训傅净,

    “喊谁嬢嬢呢,配你喊不配?”

    “乖乖,作孽作到吴家来了,你看我今天骂不死你。个小贱货,杂种,毛都没长齐学谁祸害人呢?不是都说你奶奶会教养人嘛?合计就教了你伤风败德的好本事呢,拿着个报告单恶心谁啊你,想讹钱就明说,讹过去给老太太当棺材本……”

    傅净尤为不快这通话,又不是没得撒泼的能耐,气头上比谁更会扯头花罢了。

    就这么地,两边人厮打起来,末了还惊动了保安。吴尚知下手术急急赶来,火都把纸快烧没了,他也只好供认不讳……

    李荣娣劝吴母,狗咬人还找主子算账呢,一道上傅家去!

    她老太太不是爱说理嘛,看她这回怎么个说法。

    ……

    后话毋庸赘言。也无怪老太太和王妈噜苏了一天,头疼得慌,总觉得有人念她。

    半碗水里立双筷子,喊到‘傅明栋’的名讳,当真松手不倒了。

    “他念我干嘛?还不尽早投胎,我下辈子不想遇见他。”

    王妈且笑老太太多心,八成不是傅净回家了,两个囡囡搅得你应当不过来。

    老太太莫名接话,“懒得再多和傅净计较了,时间不允许呀,我要是还有个十年廿年的,也有的是力气跟她熬煎。但是没有,将死的人了,有些事叫小辈人自己领会吧……”

    “再就是,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这姑娘是倒霉,心理拧巴点,我再多说也没什么用。”

    王妈直喊她啐掉丧气话,老太太笑而不语,

    算命的那一卦,她谁人都没通气过。

    岂料判官生死簿上录了她的名,就这么等不及。

    那双筷子倒在窗口暮色里的时候,啪嗒一声,讨命鬼同时在外头喊门了。

    老太太气的第一回,是终于知悉傅净早孕的事;第二回,则是因李荣娣在玄关好一顿耍横控诉,骂得她里外不是人,唾沫星子夹着龌龊话,甚至波及了傅言。

    老太太原就气梗,给她这么直喇喇一怄,下一秒便气昏了。

    一众人手忙脚乱送她上救护车。

    王妈还不忘揣上降压药,可惜随车医生说,老太太这是颅内出血,降压药根本不顶用。王妈方才急煞了,傅净也可劲哭……

    泪水仿佛欠了十八年不止,今晚悉数还与奶奶了。

    *

    顷刻间,雨大如豆,闷雷从云端滚落,轧得人间勉强残喘。

    将才还明镜般的月,眼下背过脸去。夜色杳杳,车前两束光照的仿佛是冥府路,大雨成冰刀子击得边窗就要碎掉。

    沈读良关键时刻驳了陈甫仁的面子,对方本来留他转战赌.场的。做买卖最忌讳诚意不足,话别时陈径直责难他了。

    说他好大的架子。

    沈读良面上受用,着实管不了许多,几乎漂移般把车驶出泊车位,带傅言奔回上海。

    他不知道有什么言语最具效力,能替他将姑娘山洪似的眼泪歇住。从上车起,她一直哭,整个人像打摆子一样颤抖。

    饶是雨摧城地猛,偶尔也盖不住车里的哭声。

    快下高速时,沈接到翟的复命,他已帮老太□□排到最好的医生,若是可以平安下手术,之后住的也是高.干病房。

    但是,“老太太是主动脉夹层的动脉瘤破裂了,蛛网膜下腔出血,人已经休克了,年纪大所以尤为地凶险。”

    所幸沈读良多个心眼,没用车载免提接的电,极力没叫傅言听到这番话。

    同样,他用模棱的“嗯”字打发对方,撂下电话短信关照:

    用最好的药,竭尽全力抢救。真的拜托你了,事后好好酬谢你。

    头一遭,他如此客气十足地和翟说话。

    虽说生死关口大多听由天命,可人还是要有点信念,假如掉地上了,就拾起来。他以往是个子高帮囡囡顶天,眼下是弯得下腰,

    想替她拾起掉落的希望。

    “你信我吗囡囡?我马上就能赶到了,不剩多少路了。”一面仔细雨夜路况,一面沈读良右手去找傅言的手,握到的掌心湿涔涔的,拎不清到底是揩的泪抑或自发的冷汗。

    她囫囵情绪游离着,隔绝了他的话,瘦怯怯地蜷坐在那里,眼睛使力盯牢前方,好似雨里奶奶在候她归家。

    这样想会叫她好受些,以为只是暂且同奶奶失散,等雨休了就能彼此重逢。

    尽管姑娘心知一切都不好了,亲缘间的心灵感应邪乎极了,可格外灵验。

    这遭像是永诀,漫长过一辈子的告别。

    车进市区后,不巧在高架堵住了。前方有突发事故,长长几百米的路段上,暴雨蒸着躁动人心。

    傅言回想傅净电话里的哭音,心头猛一口气顺不过来,动脉有种逼仄感,紧得她快窒息,无法想象奶奶会有多痛苦。

    急得没法,她脱力地抬手轻拍车门,继而,回眸用眼神朝沈读良求救。

    都没胆子吱声,她知道他也很难做。

    “你想做什么?”沈读良调小空调风,嗓音十分含蓄,犹恐骇到她的灵魂。

    傅言憋着哭腔呜咽两声,才低声说,“我想下车,想跑过去……奶奶等不了我了。”

    情绪终究泄闸,一发不可收拾。

    “我今早起床都没跟她说话,我以前每天早晨都跟她讲早上好的……再过一个月就是中秋了,她今年阴历寿辰就在中秋前夕的,但是、但是怎么会这样呢?二叔你放我下车罢,我怕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了,想跟她说话。也许我去床头了,她见到我就舍不得走了。”

    最后几个字,气若游丝,沈读良听清是‘求求你’,‘我们真的没处等了’。

    他喉口也似闷了罐铁砂一般,火辣辣地干疼。

    右手扶住她的脸,揩掉上面眼泪后,沈读良缓缓扳正傅言的肩膀,往怀里带,

    “你怎么跑得动啊?老长的路呢,再快也快不过车子的。”

    “过来,我抱抱。”

    她双眼一沾上他领口,是处就墨水在纸上洇开一般潮透了。

    沈读良颈侧挨着她头顶,手拍她后背,剩半口叹息消音在嗓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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