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读良临近中午才上路的,途中拐了趟众成,按先时口头约好地,接陈甫仁上车。
可一碰头对方又食言了,确切地讲,是突然说要自己带车带人去。
偌大一辆七座MPV,好家伙,俏佳人轧满后座。
破马张飞般一路抢在前头,沈发现它没照导航里最省时省事的路线走后,就故意改道,不跟了。
一身孑然去会师莺燕成群,这还是头一遭。
以往再怎么着,翟总要跟着的,毕竟是谈合作,半公务半娱乐的性质。
今朝破例是因为,他去给沈读安做尾巴了。
八点附近沈读良接到父亲来电,上回晤面的电商司那位,这些天也在上海。择日不如撞日,叫他一并把物流公司的喊上,全方位谈个清爽。
嗯是蛮天时地利的,就差人和,差他这个分.身乏术的本人。
所以沈读良才举荐老三,横竖你成天里喊着要磨砺他,要他真枪实干,眼下机会来了,舍他其谁?
沈万青闻言,颇为踌躇。
仿佛老鹰教子推悬崖似的,一颗心高低也狠不下来。“脱手罢,你想捧他在掌心一辈子的话,先练成不老仙丹再说。”沈读良敬劝。
好像每对父子到头来都会角色互换,不论是亲是疏。
讲定了,这头翟斯佑就得令要全程相跟。
他希望老板好歹给这不来事的冤家关照几句,老板说唔好啊,潦草了些门面话:
请你务必做出几分成绩来,不说交代我,至少是交代老头子。这点毛毛雨眼屎答的事都办不好,有脸在公司待?
……也是,左右你的脸是LadyM的千层蛋糕。
其实沈读良没什么好怵的,相信翟能顶着天不塌。
再者物流那件事可大可小,可急可不急,也并非一天能速成。搞砸了权当给沈读安买堂课。
然而说到底,说到底还是他千不想万不愿推开嘉兴之行,囫囵颠倒了主次序。且只有他自个晓得,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不和他素来的做派,倒也无妨,跟头栽了就栽了。
跌下去是心向往之,站干岸才难保假如这遭手没紧握,日后会不会后悔。
*
青浦偏僻得很,傅言每来一回,当天就会在步数榜折桂。
上午速战速决后,和两位同事慕名去吃牛蛙干锅,吃得一身香料味,连着颈边打小平结的丝巾,都像是……锅里涮好捞起来的。
就这么乌糟糟地,登上班车赶赴嘉兴。
途经服务区,傅言奔进大标牌“嘉兴粽子”的综超,公厕里急急换了身衬衫宽腿裤,再用香水去盖味儿。
但俨然白瞎了。天下干锅一般强,除非你洗澡,否则香料就住你身上!
于是下午的采访,叫他们好生难为情。
主家倒丝毫没嗅觉般,乃至结束后留客了。赶巧黄昏时分正在落雨,噼啪沥在院里花架上,拦了他们离开的脚。
“好的呀,恭敬不如从命了,我们整好留宿嘉兴的。明朝还有另一位老前辈要见。”傅言听同事答。
反正,她跟大部队安排。
坐等开饭的功夫,傅言带把伞出去晃晃。这家人住城郊融合村,樟树水田夹着单车道,霞光下远边错落峰峦,近处独墅分开站。她一路遇到好些采摘园和农家乐的指路牌了,若非条件不许,她肯定一猛子扎过去的。
亲近草木,较亲近人心更省力。
会将许多事简化成小葱拌豆腐,清的清,白的白。
暮色整个笼络下来,把湿津津的空气由明转黄再转苍色的时候,傅言着一眼将将登场的月,和四方烟火相映,嗲极了,一副脱胎于人间的清冷皎洁。
天低树,月近人。
终归不能太恋景,不多时同事来电催,
辰光勿早,她要回去了。
傅言抹身垂首走归路,小陌分岔处,田埂水渠边,有人滚了记石子到她脚前,
再半清嗓半混不吝地喊她小名,“傅囡囡,跟我家去。”
心里一股冥冥感地抬头看,沈读良就双手抄兜立在不远处,不急不赶,事缓则圆地过来,夜色下形容越发清晰,发端沾着雨,衬衫肩头亦落了雨尘。
约莫之前钓鱼去了,两边西装裤都卷上几道,很一副带月荷锄归的恬适貌。
“你怎么……”傅言对他刮目相看了,
他不仅万事通,万事灵,且还有到处逮人的本事。
甚至她都有天网难逃的心理了,坐大客机抑或游到地中海,但凡他找,估计都是枉然。
她奚落他,“跟屁虫,牛轧糖!”
歇晌的雨又杀回马枪,不过不大,沈读良仍旧不稀得打伞,杵在那儿接言,“过来,上来几步,跟屁虫想近距离看你。”
“你特为寻来嘉兴的?”他陡然顺她的意,姑娘不习惯了都。
沈读良三两步过来,傅言始终不动,他就朝她处去,“希望没叫你幻灭,但我的确不是来寻你的,恰好同人约在这块,谈事,顺带着消闲。”
他极难受用右手边的人一直在恍神,心思偏离他地开小差,像车灯滑过一样从他身上溜走。所以,轻飘飘抬手拍一下伞沿,导致伞东摇西晃,
这才拉她回神。
“哦,那招呼打完了,我们各走各罢。”
傅言一句话堪堪言毕,沈读良抬手捂她嘴巴,再就转身来她跟前。二人四目相对,他尤为胁迫的口气,“我不欢喜这种话,再说半句就收拾你。”
掌背上一双亮眼翣几下,掌心里细软吐纳拂过皮肤。傅言点点头,再举起手,盖住他掌背,徒然想扽掉又扽不开。
莫名沈读良心口有风走过,并且是那种缠裹炊烟的风,来提醒他,烟向上升风往低压去,都是事物的本能规律。
他的本能规律,不知几时就成了,
无论如何也想将她卷进来。
卷进他的生活,情绪,乃至命轨。
手松开,沈读良明明能说会道的镇定全给姑娘锃亮的眼神乱套了,索性无声把手伸过去,示意她签。
还有,她微微翘的唇峰像是烙在他手心了,两道体温冷不丁相握,他依然逗留上一种触感。
“可是我真真要回去吃饭了。”
“好,就当你这遭是因为要吃饭,下回呢?下回再遇见我,拿什么话来躲我?”
傅言半被迫地跟着他走,片刻思量后,“唔……我只要命还在,以后还有好多顿饭要吃的。”
“……”
来回battle的车轱辘话注定死循环,某人等不了了,忽地回身瞧她,“囡囡,你信或不信,我都不想扔下你了。
不是因为孩子,更不是因为任何旁的莫须有,就只是你这个人,我想要,想留在身边。
你听过‘由奢入俭难’的道理,这和由拎起再放落很不容易是一码事。”
“最开始,所有事情最初起步的时候,我承认对你还有那么些不正经的玩心在。以为你同我认知里的女人一样,一回生二回就能熟,拉你入局游戏几把,再分道扬镳江湖不见。
但是……”沈读良肃穆诚笃的话才到一半,傅言就因这一席极具误解意味的话,曲了眉,且面上亟待跳脚的颜色。
“听我说完,你有点耐心好不好?”他简直傻眼。
“哼!”
“哼个头哇,你给人采访也这样嘛!人话没说全就开始断章取义了,职业操守给狗吃了?!”
二人僵滞在乡野静夜中。雨声散退,跫声一点点聒噪起来,在田间齐奏。
沈读良抽出兜里的手扶腰,一脸无奈继续未完的话,“但是,你不一样,你年岁浅经事少所以心思至纯是其一。其二你但凡脱开我视线就叫我寝食难安,甚至下一秒就想天涯海角捉你回来,也是不争的事实。”
换句话说,“着魔”可以一言以蔽之。
只是这二字过于腻歪了,拧巴在他喉咙里,死活出不来。
同样难以言说的,是她着实美好极了。
虽说够不上死生契阔,远不到两人可相许一生的地步,但她存在的时间,一分一秒无不是暖色调的、明快鲜活的。
人或许浮华太久,都会神往返璞归真吧。
可沈读良又不太愿意过度在理由上认真,认真为什么要她,为什么非她不可。
既然是她叫他领略极简的美妙,那么他连理由都想极简些,“为什么呢?就因为,‘傅言’,这么简单。”
就此沈读良该说不该说的都收梢,形容在夜色里,一忽儿由萤火点亮,一忽儿又昏昧下去。
傅言第一直觉是飘飘然,尤其当觑见他面上那种违和的,推翻他所有倨傲秉性的张皇时,她仿佛经遭了一场大雾茫茫的梦。
继而,在他屈指过来刮她鼻梁的时候,梦的弦挣断了,
醒过来没有心寒也没有踏空感,他还在,一切梦景也还在。甚而圆满得像杠上开花,她想什么牌,那牌赶巧就来了,
然后风光地胡牌。人生若是把把牌都胡,该多快活。
“愣什么呢?千万别告诉我你刚刚走神了!”沈读良气不过。
傅言懵懵地颔首,在某人正待崩溃光火间,又精神十足雀跃地扑进他怀里,双臂牢牢匝住他的腰,侧脸趴他胸口。
但实则,某人颇不满这样的回馈。
两手蛮横地挤着她两边脸,迫她仰首看自己,说,“我要你口头答复我!”
“说什么呀……我真的不知道。”
脸被他掌心轧着,热烫得难受,傅言挣脱不得,随便伊去了。
她确有些话想说的。
比如二叔你是外室的私生子,而我曾因插足者失怙又失恃,家庭灾难性地毁灭,很难想象我会出格地喜欢你。
大概这也属于所谓的“没道理可讲”。
爱这种东西,信者信,不信者装睡叫不醒。
你只消说服自己就行。
从而干脆,“我亲亲你罢。”姑娘一副露怯的样子,拢住他后颈,踮脚要去够。
“不给亲,囡囡像去火锅店里刷过盘子了,身上一股辣油椒胡味。”这人翻脸如翻书,转瞬就小气至极,风度全无。
然而还是背叛言语地,拿双唇磨她眉心。沈读良不痛快到直接骂了,“说什么都不知道,看来一孕傻三年是真的。”
……夭寿了。傅言这一秒才想起来,那件越闭眼越荒唐的秘密,还没同他说清白。
“事实是,我没怀孕。”借他方才打的包票,她壮壮胆咬咬牙,一股脑摊牌。
三步外的一棵香樟树,有风婆娑过树叶,积雨低头跳下来。沈读良质问的话音随着一道降落,“又在说什么混账话?!再闹我真会生气的,不是假生气。”
他一使狠,傅言难免发虚,心律还蹦漏几拍,就因他气息里出笼的微怒,紧紧喷抵她额头。
她将将想争取些余地,嘴刚张开,手明明一直攥牢的伞啪嗒堕地,同时手机便响,
接通是傅净歇斯底里的哭腔,“奶奶出事了!你赶紧回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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