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二章·将煮春泉4

小说:飞女正传 作者:梁仝
    沈读安下榻的是金融中心旁的柏悦。

    荷包是宽爽的水池,爹妈朝里头源源不断地泵。他偏要住得这么考究,沈读良也懒得置喙。

    那头翟斯佑落力与酒吧达成和解,和沈总协力将沈读安运回了柏悦。

    到地一看,才晓得祖宗订的是套房,夜均价五千那种。

    沈读良把老三横暴地撂在床上,掉过身来松领带,问翟斯佑,摆平过节花了几钱。

    “灯具、瓶皿的偿价加上账单支付,拢共三万。”

    “畜生醒了叫他自担。”

    翟斯佑颔首,瞧上沈读良一脸薄寒相。

    他自己是推扳的家境出身,走大多国人必经的路,赤手空拳收获了今天。崎岖了点,但有一味好,家庭安和,因而在结交沈之后才见识到庞杂的家经有多难念。家事乱麻一般,处处把他老板搁在为难的情形下。

    早些年,沈读良尚有未敛的机锋气,时不时会忤逆尊长。

    大约岁月是刮剃锋芒的刃,眉眼高低,学会了以退为进。

    从而方才他与老爷子通话,后者苦口言说几番,他也就降顺了。

    “读安到底小你快一轮,盐吃少了,明的事理自然够不上你。我相信他也只有几年的折腾,总不见得过了三十五还要你费神。其实亲手足哪有隔夜仇的道理,更何况这开店的事得算我的主张,哪怕不叫他去,回头也是要你打点的。”

    沈读良觉得老爷子怪会厚此薄彼。

    呵,小我快一轮。

    十二减七的五年晃眼即过,十年的盐都不足他吃的,光五年能咸到哪去啊。

    潦草打发完,临走前沈读良在玄关启动了空调。

    翟斯佑掩门时对上瞥了一眼:16°C制冷,目光再去床上,三公子直喇喇地只着单衣躺着,身上片被不掩。

    啧啧,这人的坏心眼真是……一招接一招!

    *

    沈读良这回的醉感,史无前例的重。

    可能因为没食多少菜饭压镇,所以尤其感到不胜酒力,忙过阵了归坐副驾驶,要翟斯佑送他回家,一路上都有火舌从胃部径直滚到喉口。

    不过他醉态上佳。

    仅仅是半昏的封闭状,不妄言胡话,更不耍疯撒泼。

    纹丝不动坐在那里,要时间去耗空体腔里的痛苦。

    近值十点,夜如浓墨。

    翟斯佑把车泊停在雍景苑3号宅门口,于老板下车前提醒,“您记得吃胃药。”

    沈读良的慢性胃炎,快十年的沉疴宿疾了。

    他亲眼目睹过数回,寻常那么奕奕精神的人,发作起来仿佛颓墙塌将下去,活生生转为但求一死的惨状。

    沈读良支开眼皮点了点头,挪单腿出去,又忽而侧眸吩咐,明天把畜生腾出柏悦。

    “当乾隆下江南了还,我就是要锉他的矜贵气。”

    翟斯佑犯难,往哪儿腾?

    “六七百价档的酒店了不得了,一千封顶罢。”

    “成,明天我与他商量。”

    掷上车门,沈读良强稳着步履入了家。

    雍景苑是六年前建成开售的楼盘,主打仿园林宅院的标致格,清一色独立双层别墅。当初他在公司经营上小有成就,略存积蓄后开始斟酌一个正经的落脚点,起先只考虑单身公寓一类,倒是沈万青伸长了手让他敲定这里。

    一来可省掉筹婚房的远虑,二来买房如投资,此处地价前景可期。

    从而他孑然一身,住偌大空寥的房子,每每着家于玄关将灯揿开……

    再亮的灯火都给他不可亲之感。

    俨然每件家私都没有烟火气。且他置办的是冷调装修风,更平添一种少而空的禅意。

    原先与匡薇安在一起时,偶尔会邀她过来共餐品酒,倒能让家里多一份人味。

    然而还是无得烟火气。

    两个人碰面,话不过五六句风月花鸟又会辗转回公事上,又或者,所谓的床笫之欢。体肤贴靠再近,人心却反向逆行。

    匡薇安曾经直白编排他的家,说沈读良,这间房子于我而言就像你这个人。

    明明品相皆上乘,就因为太寡淡,反倒淡退了我的索取欲望。

    其实还是那句话,他要烟火气,她要热情潮。

    合不了拍,终究冰离叶散。

    阖上门,沈读良一面踱向餐厅,一面卸领带脱西服。

    他到流理台上倒了杯水,合胃药吞下去,温水反倒冲醒了腹内的灼痛。缓几分钟,他清醒地知道自己还是要挨夜的,有未完的公务堆着去处理。

    将出离的神识抽回来,沈读良燃根烟拿出手机,检复未览的邮件信息。

    眸光的一个无心漂移,叫他注意到微信“可能认识的朋友”那栏高亮的小红点。他本质对此功能生厌,认为鸡肋又鸡贼,通讯录中什么猫三狗四联系个几次,就叫你加对方的微信。

    从而这回他点进去,本意是为了清除那个红点。

    沈大公子别的龟毛没有,强迫症朽木难雕。

    这一点,倒叫他聚神了。

    无他,那个可能认识的朋友正是傅言。

    沈读良捞着手机迟疑半晌,眼尾对上窗外凝定的夜色,唇角一掀,收回视线间按下了“好友申请”。小姑娘和他一样,加好友需道明来头,且头像昵称颇为诙谐:

    一只捧碗待添饭的熊猫,以及“努力三餐饭”。

    他浮浮眉,自报名讳后发送了过去。

    那头倒是回应奇快,不多时便通过了申请。

    沈读良将她的备注修改成乌龟间,对话框已由对面主动激活,“二叔?”

    他吝啬言辞,“嗯。”

    “……吓死我了。”

    有什么好“吓死”的,当他是修罗恶煞嘛?

    他一阵失语,到嘴边的关照搁了浅,索性顺水推舟恫吓她,“那绢布没洗干净,某人嘴巴被刺猬扎了,漏的药渍尽留在上头。”

    对面缄默良久,足有他半根烟那么长,方才施施然应言,“……真的假的?”

    沈读良都能想象到屏幕后那张或仓皇或欲泣的脸。

    他得逞地轻笑,气定的口吻答,“真到不能再真。”

    继而有意促狭,“差评要反馈照片吗?你的清洗业务过分差劲了吧。”

    “……不用了,”小家伙脑筋难转,这个当上得毫无破绽,“那你要不寄过来吧,回头再帮你洗一遍。又或者,我送你条新的。”

    倒算她良心未泯。

    沈读良回,“不必。你搁心里记牢就行。毕竟我‘将军额上能跑马,宰相肚里能撑船’。”

    “……”

    不多时,傅言删删写写后问:“那……您,还有什么指示嘛?”

    她开始对他有PTSD了。

    沈读良鼻间漏出丝笑,答:“没了。”

    烟雾于空泛无垠的阒静中漫了开去。少顷,游弋的指针与十一点刻度重合,嗑嗒的一声入耳,他无由从脑海中捞出一句话发过去。

    “其实有。指示你少熬夜……”

    “努力三餐饭。”

    仿佛这五个字,叫他窥见了闲云古刹、野鹤素茶,种种可具名为“烟火气”的物事。

    *

    次日沈读安醒酒加断片,不情不愿为自己的过失买了账,心里编排老大真是好小器。

    翟斯佑将沈读良的命令稍加缀饰传达给他:换家更为经济的宾馆下榻,否则赁门面的事另寻高明。火上浇油了,把他气得即刻杀向M&G,半道上便发愿,回头就去老爷子那里参上一本。

    那厢沈读良频频掐了他疯魔的来电,正忙着与迅科的经理磋议合作的事。

    接头的是个广东佬,沈读良量体裁衣备了潮州茶招徕对方,收效甚佳,哄得人左一句“老细”,右一句“猴赛雷”,恨不能与他当场桃园三结义。

    沈读良语言天赋尚可,原先留学时的室友便是香港人,耳濡目染过句把,这会儿派上了用场。

    他呷了口茶,镜片洇上些雾,半见礼半生疏地笑问:“会唔会打麻雀啊?”

    广东佬受宠若惊之极,会呀会呀,您要我陪您打咩?

    闻得这个谄媚的“咩”字,沈总好险笑背过去。

    勉力正色后,他架起腿懒散道:“好嘅啊。不过你睇我都请你食茶打麻雀啦,你有乜(什么)表示啊?”

    一句点醒广东佬。

    从方才到此刻,他沈总和颜与我得闲饮茶,一直不提合约金,原来搁这儿扮猪吃老虎呢!

    不过讲道理,迅科那边报的价是有些没诚意了。堪堪起步的小作坊而已,规模和名声都犹待壮大,以卵击石吃了好多家互企的闭门羹,远兜远转才转到了M&G这里。吃了不少堑仍没长智,出手还是这么抠搜。

    沈读良等对方表态的功夫,倾身向前,提起壶吊往茶盏内冲水。

    残末儿于沸水里上下翻腾。

    他兀自开口,“折腾来折腾去,攰唔攰(累不累)啊……”

    广东佬讪笑,“冇计(没办法)啊,都嫌弃我们公司小嘛。”

    沈读良佯作讶然地抬眸瞧他,“咦?我係在跟茶叶讲话啦。”

    “……”

    如是几番弯弯绕,广东佬终究招架不住,松口了,表态回公司就建议上级加码。

    沈读良把手一摊,“好哇,这可係你讲的哦,我乜都没讲。”

    广东佬噎语又悻悻然,公文包一抄就急言告辞了。

    沈读良笑得,唇衔的烟始终对不上火苗。

    眼见人走,翟斯佑领着沈读安入了里,后者屁股往办公桌上一掇,就是一阵疾风骤雨的呛咳。“老大……”他掩嘴,“我感冒了,您别吸烟。”

    沈读良啪地甩上打火机防风盖,不咸不淡一句,“哦……感冒啦。”

    “哈,您可真会装傻充愣,我感冒了还不是拜您所赐!倒春寒呢,给我开制冷,成心的吧!”

    沈读良烟幕后的双眼眯瞪起来,“嗯,是成心的。我寻思脑子里的水热胀冷缩。”

    “我去,你心肠真他妈毒。”沈读安狠拍腿侧的桌沿,“算了,这事不计较也罢。我倒想问你了,我住哪儿还不是自掏腰包的,凭什么你连这也要管!我很认床,挪别的地儿睡不好,寻常出远门都得住好点儿的酒店。”

    “那我也问你,赁门面还不是你自掏腰包的,凭什么我连这也要管?”

    “你!”

    沈读良朝他浮眉,眸角外渗轻蔑鄙薄。

    沈读安又咳几声,涨红了脖子嘴硬,“我不管,柏悦我住定了!”

    “那我也不管,门面这挑子我撂定了。”

    “……”

    迄今为止,兄弟俩如这般的当面锣对面鼓还真没过几回。

    三尺冰非一日寒。于是沈读安钻牛尖了,老大必然早对他怀恨在心,否则也不会在微丝细眼之事上为难他。犯得着吗?是等闲变人心还是情分不值钱啊!

    他遂矢口驳诘,“老大,我知道这么些年你计较的是什么,设身处地,我其实很同情你。可你也该想想,你住在我们家,吃我们的,喝我们的,老沈家于你才是真正的养育之恩。你上外面扫听扫听,看谁会说我们亏待过你,再看谁不会说我妈够大度。你想小蝌蚪找妈妈,那女的生你却不养,有什么好稀罕的?”

    言毕深喘了口气,同时觑见对面的人陡然阴冷下去。

    沈读安戛然休了声。

    “老大,我……”

    嗤的一声,烟蒂由沈读良掷进茶里熄灭了。他缓缓靠上椅背,下颌冲老三一扬,“滚下来。”

    “从我桌子上滚下来。”

    第二声较第一声怒焰旺了七八成。

    沈读安骇到一时木怔。

    岂料对面人执起茶盏就朝他摔了过来,靶心在他腿侧不过三寸,飞溅的热水自然也殃及了他。

    他甚是后悔,抑或想要赔个不是。

    沈读良却不给了,径直迈步过来,扽住他衣领厉声道:“给你脸了,还是寻常蜜罐子泡多了骨皮都没了。别跟你什么不着调的人乱学舌,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讲,你要欠教训,我今儿个教教你。”

    顿几秒,咬牙切齿,“刚才那段话再说一遍。”

    “……”

    “说!”

    沈读安抖如筛糠,会上大哥盛怒的目光,终究唯唯地躲开了,细声细气道:“对不起。”

    面前人毫不受用,衣领上的绞铐反而更紧。

    “哎哟我错了呀,”沈读安五官拧作一团,“我今天就搬出柏悦成吗?刚刚真是我犯蠢,失言了失言了。”

    他懊悔到肠子青半截,触了笑面虎的雷了,简直在找死呀。

    二人就此对峙着,静水之下湍流涌动。

    半晌后,沈读良终于松开老三的衣领,撤后几步,整理衣冠间仍旧阴恻恻的形容。

    “赶在checkout之前,把你的东西收拾收拾,麻溜地滚出柏悦。”他低头拨开防风盖,平静的口吻,“门面给你五天的时间敲定,晚上之前就把返程机票买好。”

    沈读安学了乖,惴惴地滑离桌沿,大气不敢出。

    “买好了订单截图发我过目。”

    “以及,”防风盖复又被叩回去,“再到酒吧闹事……”

    “你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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