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二章·将煮春泉5

小说:飞女正传 作者:梁仝
    傅言的首个选题触礁了。

    怀抱一腔热忱将焦点锁定拆迁户安置问题,报题目之前首先刘菡这关就没过,薄情地打了回来。她一言以蔽之,“这题目没意思,伤神劳力还得不到热度。”

    不偏不倚戳到傅言的痛处。

    白熬一通宿;

    空耗两抹眼霜。

    刘菡给她援引默多克的名言。

    新闻就是要往人多的地方跑。

    “覆盖的人群越广,热度和新鲜度越大。可你这题目呢?两不沾。”魔头分毫不留情,“傅言呀傅言,年轻气傲我能理解,但哪能一口气吃个大胖子。再讲了,你干嘛要拣人家炒过的冷饭吃?拆迁都是年前的事了,过了时的玩意儿。现煮的米不香嘛?你爱吃人吃剩下的?”

    傅言有口难辩。她其实想回驳,她的侧重点在乎安置而非拆迁。随波逐流者太多,她想独辟蹊径。

    然而多说无益。

    魔头怎么讲都是对的,吾等属曹不存在悖逆的道理。

    一个打一个挨。

    只好另起炉灶。

    这时天色已然擦黑,湿云四集,迷濛细雨。

    傅言买了杯美咖回来继续作战,忘带伞,淋得透潮,好在咖啡.因加寒冷,恰恰给她提神了。头脑风暴一小时,她决断这次索性打安全牌。往人多的地儿扎堆,那干脆聚焦4G的投用,九州四海皆眷注,要热度有热度,要新鲜多新鲜。

    就此敲定停当,开始斟酌切入点。

    不成想,奶奶来电打岔了。

    她出言留了白,囡囡呀,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嘛?

    “明天……”傅言思绪滞涩,顾指一算,“爷爷的头四?还是头五?”

    “噢哟,侬伐要搞七捻三!怎的突然拎不清啦!”

    傅言颇感委屈,我日程好一堆的,哪晓得你讲的什么呀。

    那厢默然少顷,叹了口气,点拨她,“是你爸的生日呀。”

    圆珠笔由指间跌下去,傅言轻淡唔了一声,心头无由豁开一个洞。

    不是刻意薄情寡义,连双亲的生日都不挂心。

    是旧疮碰不得,一碰就彻骨酸心的疼。

    眼下这句提醒又不经意地复苏了精魂,盘根错节到她脑海中,牵引着每处神经都在跳痛。

    从前老太太常问她,你恨他们嘛?

    每回傅言都应答一致,我恨的。

    只是呢,语气随年数的更替,越发蹉跎了狠戾。

    她知晓并接受了余生只可靠自己的道理,无奈与习惯聚沙成塔,就将恨意的心魔镇压了。

    时不时她会告诉奶奶,我不记得他们的样子了。

    我这张脸究竟是随父更多,抑或肖母更多,统统搞不清了。

    所以……再去记他们的生日,

    冬扇夏炉,都是没用的。

    你让我好好珍惜未亡人罢。

    揣摩她这头的缄默,奶奶感喟,“囡囡呀,奶奶晓得你不快活,可是今年还是很特殊的。你爸的生日与你爷爷过世恰巧碰一起了呀。我也不强求你去公墓看他,你要是有空呢,就在院子里烧点纸祭祭他,叫他别忘了在那头迎你爷爷。奶奶明天也会烧,好不啦?”

    傅言垂眸,拾起笔攥入手心。

    “好吧。”她回应。

    话完,用肩头和耳朵相夹着手机,她又依奶奶的嘱托给傅净去电,叮咛对方明天也要烧纸。

    老太太越活越回去,不即时进补新潮事,成天捣腾些封建迷信。

    “一家子就是要齐齐整整,烧纸也缺一不可。”

    傅言硬着头皮,朝傅净原话相告。

    小姑娘那头很吵嚷,弄得她连自己的话音都未听清。

    她过问,“你在哪里?”

    傅净不耐的口吻敷衍,和同学玩。

    “今天周四,没课嘛?”

    傅净俨然烦她多事了,说没课没课,答得好生浮躁。

    “那也不要乱跑。”

    傅净炸毛,“什么乱跑呀,你是眼睛长我身上看到了嘛?我最恨还没讲几句就开始质疑我,真是好不尊重人。我有手有脚,好歹也成年了,不要事事把嘴架我头上好嘛?你还没当妈呢,就恁噜苏。”

    兀自一通奚落,叫傅言如堕五里雾中。

    “我什么时候又把嘴架你头上了?这几天都没怎么给你打电话的。”无中生有!

    “我是好心提醒,你不要白眼狼好伐?女孩子出门玩,注意安全,这话讲错了嘛?再讲了,我只是嘱托你明天记得祭拜一下他。小姑娘岁数不大,怎么脾气这么毛躁的。”

    她到底温言顺语多了,但也算埋怨,听得傅净怫然不悦。

    刁蛮的一句“我才不祭拜,连人长甚样都弗晓得”,随即撂了电话。

    傅言握着手机,木然间曲起手指去揉按太阳穴。

    真的是,女大难教也!

    只是再不济,傅言对异母妹妹的乖戾气也领教惯了。

    用老太太的口头禅,“翅膀还没硬就想飞。”这傅净的叛逆期比同龄人早到起码五六岁,奇装异服、文身染烫、抽烟饮酒,样样精通。于她而言,拂逆尊长的名堂拢共就那几样,不如七十二行皆来全。

    老太太消受无能,没少因此跳脚。

    傅言倒还蛮中庸。

    酷酷的、朋克的东西我也向往,理解你,可你这么小就去接触,未免有些僭越。不遑论你跟那些三教九流的人厮混了,回头近墨者黑了怎么办?

    好话歹话都说尽,傅净照例我行我素。

    气出老太太的心病,傅言朝她劝慰:人是属孙行者的,我命由我不由天。算了罢,不管了。

    老太太同她苦脸:不成,回头递话柄给你外婆那边的人。

    这话在理。

    傅净在屋檐下待至今天,委实对这个家没有归宿感。一来话说得难听些,是出身不清不楚的弃女。祭祖上不知祭何方,下不明拜何人。二来,傅言外婆家的亲眷也是个顶个的人精,尤为介怀傅二小姐的存在。

    傅言只在妹妹尚小时,将她领到过外婆跟前。

    也是遵的奶奶教诲,一视同仁,不搞特殊化。

    傅言喊“外婆”,傅净便照样学样。外婆嫌弃扎耳了,我老太婆上哪多了一个囡囡的?高不成低不就,还是别埋汰我了,好晦气。

    一家随主母声气相通,待傅净的眼神浑如旧历看待庶出女似的。

    小鬼头不识文懂礼,影影绰绰也懂眉眼人情。

    再不肯去外婆家了,且因之生了心结。傅这个姓氏反而成了傅净最怀恨的附带。

    傅言偶尔也会感慨:

    血缘其实是很靠不住的东西,情分同理,以后能如何难以预料。

    她只能尽其所能,不去亏待这个异母妹妹,权当是行善积福了。

    *

    不得不说,傅言新选题拿捏得极巧。

    4G投用的可行性与弊端。

    敲定的翌日便撞上了4G发展与应用大会。一次冠盖云集、大鳄济济一堂的盛会。毕竟选题的下一步便是联系采访,与其东敲西戳电话央恳人家受访,她爽性决定到会场去撒网,当面诚心地“讨”一个采访机遇。

    美中不足的是,她中招感冒了。

    傅言体质自幼诡异。轻易不打岔,一打岔便病来如山倒。

    眼下,她鼻涕眼泪双重狼狈,窝囊的样子笑惨了随行摄像丁杨。

    两人交情不浅,并肩作战过数回,算友达以上但绝不成恋人的知己。

    因此说话也就没得讲究,从来不克自持。他笑她,“信不信,一会儿把这趟熬过了,你得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直接叫救护车来拉你。”

    傅言剜他一眼,强打精神进入工作状态。

    不过忠言逆耳,她的确有那个趋势,脑袋昏沉、四肢绵软,寒意好似藤蔓从脚底攀到头顶。都看不得窗外的淫雨,瞥一眼就能让她打寒战。

    会场设于凯立德亚酒店一层大厅。

    所谓的宫殿式装潢风,珠光宝气的,傅言甫跨进去便晃瞎了眼。厅堂里有好些人,大多西装革履,嘁喳来往地走动。某种难以具名的烈香氤氲在空气中,令她喷嚏连连。

    丁杨调试设备间关切,“要不你出去待会儿?”

    她摇头,成竹硬言我能行。

    丁杨兀自吹了个口哨,哟~小妮子够强,和那些个温室花不一样。

    照正轨,会议约在五分钟后开始。

    傅言只想来打个照面,大致看看与会的有哪些人,然后心里有谱,等结束了再去有的放矢。

    如此巡视一圈,见匀了各式面孔。

    视线似笔锋一转,她倏然望见了第三列圆桌上首位的沈读良。

    浅灰西服,头发略修剪过,精神疏朗了不少,正偏头与人热谈。一面侧过去,一面手指似有若无解着袖扣。

    傅言本能地一个喷嚏。

    嗐,想想也合情。这样隆重的会议岂有他缺席的道理。

    偏生她有点抗拒在此遇见他。一则前几回交锋不顶融洽,二则……当下的她,狼狈到自己都不忍相视。

    双腿飘飘如接云霄,傅言偏头来知会丁杨,要清场了,我们先出去罢。

    说话间目光无心折回沈读良那头。

    赶巧,他身后有人叫他分心了,从而抛回了视线。

    傅言立时张皇无比,蓦地掉过身子背向他,扽住丁杨催着离开。

    动作之快,像加了特效。

    她与丁杨就此到酒店门口的露天咖啡馆归坐。

    一边盘点问题,一边心神如南山跑马,而伞外的霖雨淋于马身上。忽而走神到父亲生日,又忽而分岔向混沌不清的记忆。大雨使她触景生情,穿越回往事的背阴面,有人爱在雨天抱她到门檐下观云,又于雨天永远退席了她的生命线。

    想到此,傅言执的笔在纸面上一跘。

    丁杨见状,瞧上她晦涩的形容,“怎的了?头昏得厉害?”

    她自然再次否认。

    小姑娘嘴唇白到骇人了。

    丁杨反射性将手掌扪住她额面探温,将将开口欲说,你发烧了。

    不远处有人声造访,“傅言。”

    两人前脚后脚寻声望去。

    傅言朦胧的视野就这么闯进了逆风沐雨的,步履极具侵略性的沈读良。

    唔……她好像确实昏得厉害。

    从而当额面换了来人的手掌贴上去,她状似无痕向后躲,自欺欺人,“我没事。”

    这躲避的举动使她近乎半身倒倾悬空。

    下一秒兴许沾上雨,或者跌落其中。

    然而都没有。

    傅言由来人横抱了起来,同时有道薄责的嗓音落在她眉睫上。

    “你躲我作甚?”

    俨然又置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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