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里出台了方案,要在本季度遴选新一批的出镜记者。
故而囡囡这几日格外勤恳,又重归当夜更的生活。
今早她是给一阵闹盈气吵醒的,奶奶拢了收废品和卖竹笋的老嬢嬢在门口,讲价推拉的声音直冲进窗。
没睡饱三小时的人呵欠连天,转了个面继续躺尸,忽闻奶奶讲,
“你仔细看看好了,这个五斗橱是橡木的,结识得弗得了,价格再高些。”
傅言陡然蹿起来,蹬蹬疾奔下楼,到门口阻止她,
“我就晓得是以前妈妈搁旗袍的柜子,不给卖!”
姑娘一副效死疆场的样子,张臂仰首,腰背牢牢抵死五斗橱。
老太太不意外,原本就是打算先斩后奏的,囡囡即便嘴上鲜少提,但心里放不下母亲。
她一直都清楚,于是和颜悦色哄劝,“搁在家里太挡事啦,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们买更省空间的不好嘛?”
“不好。”
“入了夏会养蟑螂的。”
“那多放些樟脑丸。”
奶奶扶额无奈,终究由她去了,又喊王妈搭把手将五斗橱颠沛回家。
在玄关处,奶奶正色同傅言说,纪念的方式有很多种,太累赘的大可不必,旗袍还在,母亲对她的爱仍遗留人间;
可囡囡总是在乎更次要的,忽略更值当的。
傅言最近比较敢说,直接回她,“奶奶也一样,您是自背八合米,笑人不满升。”
话完她才后知后觉该上班了,急急忙碌起来,边穿衣服边洗漱。
老太太训她,“日不做夜磨嗦。”
出门工作收梢,早饭来不及了。
临走前奶奶又跟她长话短说,李荣娣知道傅净和吴尚知的事了,“你猜你外婆那边是怎么说的?”
“怎么说?”傅言穿鞋的手一顿。
“说一个刚成年的小妮子,轧个二十八的男人,无非是馋他体面的身家,想攀高枝。外加傅净无父无母的,你外婆那头说的话格外毒。什么媚体藏风的妲己命也是母胎里传来的,具体我就不细讲了……”奶奶话锋一转,面上严肃,
“囡囡你看,在当今这个社会,女人想找大自己太多的男人,真要特为注意点。不过反过来说,女人找小自己太多的男人,也会惹是非。”
“究其根本,是女人难当。外头百张嘴,你根本防不胜防,也别妄想在唾沫星子里寻求清白。自己没想过图人家的金手指,有心者可不这样想。我所认为最理想的爱情,哪怕平淡乏味点,不让两个人受伤才是要紧。”
奶奶语重心长地教诲她,“囡囡呀,你离通透,离洞悉世事,还差了十万八千米。”
傅言心头别样滋味,末了答她,
“虽然但是,平淡乏味的爱情算什么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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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五斗橱与旗袍启发,傍晚下班时囡囡约某人一道去长乐路挑旗袍。
长乐路是上海盛名的“旗袍一条街”。近年来由于地段金贵,市场跃进,店铺的身价也随之翻倍抬,加以每家店都有老匠人坐镇,旗袍卖得死贵,售货员也不大爱睬人。
傅言最后一次是同母亲去的,所以不了解内情。
那厢沈读良收到信息时正在开小规模简会。
三四人全凑聚在他的办公室,同他报备新引擎App的各项数据。一伙人靠这头,望不到那头老板的手机屏幕。
翟斯佑倒看得了然。
此人将滤嘴咬在齿间,水笔在手上囫囵一转,然后单手单指编短信,“长乐路不好,中看不中用的地方。”
一面写完发送,一面还能三心二意与会,口口声声“嗯嗯”“还有呢”,说得跟真在听似的。
傅言:那去哪?
沈读良拿笔冒那端叩叩桌案,调出易叙的对话栏问对方,“你老婆常去哪家店做旗袍?”
易叙直接甩来一处定位,茂名南路的繁花坊,他再将其转发与傅言,并附文:
一个半小时后见。
算得真真精确,会议不出意外还剩一刻钟,七七八八的琐事料理完,再由此驱车赶往目的地,把晚高峰一并计入,满打满算的一个半小时,将将好。
傅言乖顺听话,同时敲打他,“有人会不会迟到呢?”
“有人”便嗤之以鼻,倨傲不已,“我比我床头柜的时钟还准。”
那头姑娘看到短信,红得像只刚出油锅的虾。
会散,沈读良将桌上文件潦草一拢,胳膊捞起外套阔步出门。走得飞快,不出五分钟到楼下车库。
他边戴蓝牙耳机边解锁开门,又忽而神情凝重地下车,绕至车尾兜了一转。
几秒后,阒静车库里迸出一声暴躁的“我靠”。
漏油了。
接到电话的翟斯佑表示自己很无辜,“我现在过去看看?”
“当然,你当然要过来。”
“……”
发动机和变速箱都没问题。
粗略排查完的人,身前西装染了不少污渍,如是知会那头,“你让前台送两条口香糖给我,油箱豁了个小口子,我给堵上,暂时凑付一下。操,什么混账东西,要死罢!”
……
傅言远远在夜色中觑见卡宴驶来时,转阴的天色洒了几豆雨。她全然裸在雨下,急急小跑到车边。
下来的人做咀嚼动作,霍地撑开伞护住她,“天气预报不会看?天天淋雨天天淋雨!”
她一畏缩,捉起他的左手把腕表举到他眼前,也挑错道:“比时钟还准哦,迟了二十分钟可真是太准了,准得没话说了!”
沈读良将她使坏的手捺下,按进他口袋里,“不许说!我要面子的。”
姑娘笑得,眉眼曲成双月牙。
二人缓缓踱向繁花坊,伞盖上的啪嗒雨声愈发响,时而似直白敲在耳膜上。
远处的养眼霓虹层叠,烟雨四缭的苏州河潮气,将软红十丈漫了开去。
左手边长长一排梧桐树与旗袍作坊,在渐暗的天光里粉墨登场,扇扇橱窗嵌六十年代的风流上海。
傅言不会告诉沈读良的。
这样不过五十步的路,她眼下走起来,竟有种能同他走到老的错觉。
她问这位骄矜先生,为何迟到还不给说,随后才得知了缘故。
“所以口香糖……是拿来打补丁的?”真是头一次听说。
沈读良持着伞,空的手倏然蛮横揩掉她脸上的水珠,“也可以用来吃。”
他嘴巴紧阖,无声嚼给她看。
“我也想吃。”姑娘摊手要糖。
“自己拿,在口袋。”
已然上过一回当的人这次十分谨慎,远了远他,而后上下打量他通身的口袋,再将手唯唯探过去,挨次找。
活像给他搜身,身高原因脑袋一直在他胸前拱,遍寻不获她气极,“没有呀!又诓我!”
沈读良暗黑的形容,抬手于她眉心弹了个脑瓜崩,“可你回回都能中招,也实属难得噢……”
“笨。”笨得出奇。
傅言恼得拍他手,沈读良变本加厉刮她鼻梁。她颇正经地教育他,“鼻梁是不能刮的晓得伐?越刮越塌。”
“又来了,一会说打耳洞下辈子还是女人,一会说刮鼻梁会把鼻梁刮塌,你真真是生物学的死敌。”他说着一顿,醍醐灌顶的形容补言,“难怪你跟当大夫的走不到一起。”
傅言懒得噜苏了,站回他身边,继续向前时无心将手抄兜,指尖触及的异物叫她一怔,随即偏头去看他,“什么时候放进来的?”
沈读良浮浮眉,逗她,“傻眼吧?此为天机不可泄露也。”
“……”
到繁花坊。
一爿小店内人气不重,零星顾客和三两店员而已。老师傅在一隅蹬踩熊猫缝纫机,鼻上架把老花镜,手边迭迭的针线布料,机头嘎嘎作响,丝线如流水淌入半成衣。
老太太原先也有同款缝纫机,囡囡长至四岁,小衣多半由她手工。这是老一辈人对匠作的顽执。
傅言陷在成峦的旗袍里,横挑竖拣看花了眼。
沈读良挨近她,低头附耳说:“老师傅每天坐在这里,赶制一件旗袍最慢需要几个月。慢工出细活,唯手熟尔。易叙大婚的时候,专请他给谈烟做过一件,当敬酒服穿。说是那件直到现在,从衣柜里拿出来还能完整如新。”
傅言极小声地回,母亲以往在长乐路定制旗袍,成品质量也很上乘。
“太浮躁了那地方……”沈读良说着暂停,捞起她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但如果你实在想去,我们就改道。”
“以你为主。”他深谙她是在追思亡母。
目光流过面前一色的旗袍,闪面花缎或平头罗纺,按钮或盘香纽。
傅言着实被勾缠住了,后仰首答他,“就在这里好啦,我不挑也不搅的。”
沈读良笑,“今儿是太阳打西边出了,某人乖死了。”
选中一条“雨后天青”色的单层样衣,她对自己比了比,又忽然有感而发与他,“因为更希望能做个替沈先生分忧的人,而不是事事都给你添麻烦。我所以为的感情是,两方总要学会彼此迁就。”
他拇指拧她耳珠,“改口了?”
傅言垂眸赧颜,将他的手反掌对上,在其中虚写了一个“您”。
“现在我把‘心’字摘掉,不代表二叔不在我心上的。”她微扬下颌略忖了忖,“是觉得我偶尔也能比你强大,不必永远活在你的羽翼里。可以说,当初假如没遇见你,我依然故我……”
“不过我倒不敢往深了想。”姑娘在他陡然阴沉的眼神里,慌忙改了口。
雨迹滞檐,滴滴答答。
见惯风月的老师傅全然不曾抬头看他们,只一味埋头制衣,不时停下来扶扶镜架。
傅言领着样衣进去试穿时,门缝里轧进慢悠悠的评弹。
穿好了开门出去,沈读良正架腿签在沙发边,手指跟着节奏闲散敲膝盖,循声抬头看来,看她一身素静,亭亭款款。他起身过去,替她捞起嵌在领中的散发。
“没有里子,单薄了点。”傅言对镜照了照。
“还要什么里子,现成的里子已经够矜贵,够精品。”
听懂的人耳朵一红,就差跺脚喝止他。
最终,拣定这件照样定制一套。沈读良思量后又问傅言,需不需要给老太太做一件,过寿时穿。
她沉吟后点头,但是有条件,眼下这件她自掏腰包,老太太那件由他付。已然备好两份钱的人面上一滞,要个原因。
姑娘语重心长,“嗯,因为想做沈先生的省钱宝呀!”
回到车上,沈读良才回答这句话,正儿八经地纠正她,囡囡已经是小女人了。
傅言佯作惊愕状,背靠边窗抠字眼,“小女人就不能替你省钱了?这两者不矛盾呀。”
面前的人闻声静止,倏然三下五除二扽掉安全带,起身逼迫性地俯向她,“别招我。”
“我没有!”姑娘骇得够呛,拿手挡嘴巴,因她嘴里还有刚进去的口香糖。
沈读良充耳不闻,一面用手盖住她抓人的双目,一面扳住她下颌索吻。唇舌找到薄荷味的糖,往自己处收剿,唆使傅言本能因糖来追他,他再得逞地弃糖不顾,捞住她的湿软不放。
昏黄车里,影影绰绰的娇吟。
末了分开,傅言再度告诉他,她刚刚差点死掉,
“口香糖哪能抵到嗓子眼,太危险了,掉进去会把我肠子搅烂的!”
沈读良一脸回味貌,于她眉睫之间答,“不会由它掉进去的。”
“不要小看我的……”
后两个字化作无声嘴型,说的是:
shé、t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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