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花期,谷雨堪过,气温骤然滚热了。
陆琪琪上段媒事泡汤后,另起炉灶,很快好事将近。傅言外婆借报喜的契机来看囡囡,主要也是怕走动太少,孩子将来生分了。
拎两斤大闸蟹来的,说是俄罗斯品种的洄游了,正当季,蟹黄管鲜管肥。
祖孙俩寒暄,除开前者说后者又瘦了,后者应言“您气色交关好”,别无他话。
不怪陆太太挂在嘴边,小囡跟谁睡就跟谁亲,想跟我亲,下辈子有缘再会罢。
尽管她从不觉得自己有错,顶多是当年囡囡失恃,急需监护人,而她缩了头。可换句话讲,法律不糊鬼,明文规定遗孤的监护人得按次序定,祖父母在前,过后才轮到外祖父母。
这样想会让她好受些,总之无甚好歉仄的,各人管各人罢了。
左右都怪傅鹤汀那个丧门星。
傅言招呼好外婆歇脚,提溜螃蟹进厨房喊王妈处理。那蟹忽而横行无忌起来,她只好帮王妈逮,逮一只掷进水池,又一只卷土重来。
王妈气笑,“二毛子的蟹到底不一样!”
两人与蟹狼狈拉锯时,奶奶同陆太太闲谈,并肩吃茶捻佛珠,唧唧哝哝讲个不停。傅言在这头看,好生着急,唯恐二老有一言不合就打嘴仗。
以往并非没见识过的,光陆家人截胡她母亲吊唁礼金的事,都陈芝麻烂谷子了,一旦翻出来重炒,照样能把锅底炒穿。
幸好,相安无事。
之后外婆离开,傅言拾掇残余蟹壳时,问奶奶,她们将才究竟聊了什么。
老太太给用剩的陈醋旋上盖,告诉她,左不过聊小辈的姻缘而已,“陆琪琪终于有着落了,你外婆开始替你急了。”
傅言心弦无由一紧,“那您有跟她说什么嘛?”
“你希望我同她讲什么?”老太太停下手边活,眉眼如当风火陡然一亮,朝向她,“我跟她说……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管什么用呢,我们囡囡一直没什么动静。不能两嘴皮一搭,说结婚就结吧?再说,二十五的年纪将将好,姑娘模样俏、心思正的不愁没人要。”
“她倒好,从前把你择得干干净净,姑娘打七岁到大学都没怎么来问,估计都在掂量给你投资值不值当。现在好了,你大了,出息了,才晓得‘要多走动,叫小囡多来我们家做客’。”
后一句,奶奶是学舌陆太太口吻的。
敞亮的她点拨傅言,“注意你外婆的用词,‘做客’。你对他们而言始终是客的。”
傅言面上淡淡,踌躇追问,“您没跟她说,我之前和那个人的事嘛?”
提及此,她择词格外慎重。仿佛沈读良成了家里的口舌祸门,讳莫如深的“You know who”。
是,老太太挺排斥听到这名字的,乃至暗戳戳的指代都不行。饶是如此,她依旧温和回答,没有,她并未向陆太太透口风。
“为什么?”傅言着实惑,奶奶大可以选择跟外婆声气相通,这样,管教劝阻她时也更容易的。
“为什么要说呢?”老太太正色摇头,“我脑子瓦特了呀?上赶着叫他们用嘴刀子编排你。傅言,你得明白,我的初衷仅仅是想保护你,不是为难你。对你居心不单纯的人,知道这件事只会揪着你的动机不放,压根不会想整件事要怎么解决,你应当走哪条路。”
说着,老太太话锋一转,“你才四岁的时候,好小好瘦,点巴点大。可能是摇篮里遗下的臭毛病,睡觉总要人抱着晃,否则就哭喊个没完。你爸当时出主意,说你舅妈带孩子有经验,要不把你送过去待几个月,纠正后再送回来。我说不行,孩子没有任何错,是我们抚养时出了纰漏,何来叫她‘纠正’一说?”
她挨过去替傅言拢颈边的碎发,“说东道西的,其实本质还是一句话,我容不得任何人伤害你。”
傅言千头万绪地,放下厨余虚搂住她。
有什么话闷在肚子里一度想说,终究还是夭折了。
*
沈读安近来周旋在公司里,林林总总,耳听心受地也学到些东西。
最简单的一个例子,这几日公司流行如是对沈总问候:
您好像越活越年轻了,大有回春而立的苗头。
他于是现学现卖,每天进进出出总裁办公室,也这样讲。一般来说,沈读良都特殊化地忽略他。
今儿个有所不同。
老三破格没抖机灵,某人骨子里的臭屁自恋使然,居然觉得不太习惯。
沈读安这遭来找是有正事的:
其一,内部员工都在乘机认购股权,坐等上市后变成流通股,抛售出去稳赚一笔。便想赶时髦,顺带着,那头陈宜室也坐不太住。他询问非员工能不能买。
其二,茶馆亟待要拆的那面墙再不能耽搁了,就因为一直磨叽,所有装潢进度都滞后好些天了。
沈读良听罢,批文件的笔在手里旋了一转,直接跳过其一谈其二。
不拆了。这是他的主张,不想刻意给傅老太太找不快。表完态,他信手在桌上抓张纸,挥毫几下拿给沈读安,“你去联系这家设计室,假如现有的这家非要拆那面墙,就换团队好了。一面墙而已,拆不拆的拖拉这么久,活人能给尿憋死?”
沈读安:“……”
这倒无妨,他后来又旧事重提,“那认购股的事情呢?”
案前人把耳廓上的烟摘下来送进嘴,燃着了,烧迷双眼间喷云吐雾,“你再去把原始股的定义好好咂摸咂摸,不是我轻巧说能买就能买。你跟老翟扫听一下吧,前不久某些不法分子才盯上我们的,拿M&G的原始股当幌子,一元可变万元,骗了不少钻钱眼的。都没脑子,还差点拉M&G蹚浑水。”
沈读安直觉他在指桑骂槐,噎语地一挠头,关注点有些清奇,“你为什么要管翟秘书叫‘老翟’啊?”
往缸里磕灰的人抬头斜眼他,“我爱喊谁‘老’就喊谁‘老’,管得着吗你。”
“……”
此事翻篇,临走时沈读安三两步后折回,一脸鬼祟貌地问大哥,“傅家那个女娇娥……”
闻言人立时仰首,唇际中逸出的薄雾齐齐扑向他,“她有名字,叫傅言。”
“唔唔,我知道我知道。”沈读安同他打马虎眼,佯作随口补言,“你手机里一定有她的微信,或是号码。是不是?广结善缘如你,我猜得一准没错。”
兀自说,兀自提单腿坐到桌沿上。
沈读良唇齿咬着烟,见状捉起水杯就要泼向桌,骇得沈读安急急改过。
烟梗随话音一翘一落,前者戳穿后者葫芦中的药,嗓音里不无鄙弃,“我不会给的,你那点三脚猫的泡妞伎俩都是我用剩下的,早就过时了。烂,实在太烂。现今小学生恋爱都比你有腔调。”
沈读安恼极了,“要个联系方式而已嘛……至不至于啊,怎就成我要泡妞了?好会冤枉人呐你!”
有人以“我不管,你就是”的诡辩言辞,再度否了他。
后来沈读良才恍恍惚惚,记起最初囡囡递他名片,他在上头师心自用地写了什么。
嗯,只要没第三者知晓,就不会有人晓得……
他有多双标。
*
隔日傅言脱身早,途经一处花艺作坊,心血来潮,买了几盆常春藤、吊兰和绿萝尔尔,叫跑腿师傅送去沈家茶馆。
她也一道跟去,并知会沈读良下班后过来。
许久没来,茶馆别有一番光景。
沈读良是最典型的务实派,漂亮话鲜少讲,都是悄默声儿在打点茶馆。门面里添置了更多八仙桌与红木几凳,五六只仿古官窑大瓶,傅言听工人说,皆是沈大公子从江西弄来的,撑撑排场。
墙面漆妥,木器上光打蜡,门面亮堂堂,连西沉的霞光都要让三分。
傅言囫囵巡视后,把两边袖子都卷上去,着手将盆栽往里运,往二楼安放。虽然姑娘很难消受盆栽的重量,尤其徒步搬上楼,格外吃劲儿,但前前后后还是搬了不少。
偶尔有工人想来搭把手,都给她谢绝了,她希望他们准时收工。
亦想奉行某人口口声声的“多运动”。
眼看胜利在望,仅余一盆在楼道口。傅言落下怀里那盆,起身活动筋骨喘气,后方忽有人出声。
“言言。”是沈读安。
姑娘瞬间警铃大作,眉眼和面色一齐凛然,抹身朝他。
眼下天光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外头月轮残淡,室内墨黑沉沉。她自然是怕的,脑子里各种惊悚片轮番登场,然后乞乞缩缩地找手机,拿微弱的光徙然照向沈读安。
“你……做什么?”她实则想讲“你别过来”。
沈读安倒无甚坏心,至多打算逗玩一下她。
来时横竖都没料到她会在这里,到地一看,姑娘不仅在,还在给茶馆置办盆景。他委实惊喜了,且难免自我陶醉,将她的意图往投桃报李的求好上发散。
“我来看我家茶馆呀!”沈读安失笑,“这问题该换我来问吧,你来这里作甚呢?前阵子见到我都跟债主要不回钱似的,这遭倒好,后知后觉瞧出我的好来了?”
一面浮浪笑,一面缓缓迫近。
姑娘拧眉,“你不要瞎讲!送盆栽跟你一点不沾边。”
话完,气呼呼蹲身提起盆栽,要往窗边挪,也借机想避开他。
沈读安看不过她瘦怯怯地还逞能,从而疾步跟上插手。傅言推拒徒劳,两人倏尔降了智,在原地稚气地你推我搡。
不多时,嘭訇的一声,盆栽和桌上窑碗一齐堕了地。
傅言只觉腕部一阵彻骨的剧痛,于冥然中低头,就见上头有玄红流体淌动,五零四散的腥气融入暗色里。她昏头间记起以前听说过,假如破了大动脉,那血会呈喷注状。
故而即便疼到有撕裂感,她仍有神志自我安慰,不是大动脉就好。
这头沈读安也懵了,一句“怎么恁多血”尚未说完,
侧旁豁然一道身影抢来,三下五除二扯下领带,匝住姑娘的手腕止血,绕了三圈,系得铁紧。她嘶的一声,痛感在压迫下更烈了,面前人闻声沉嗓命令,“忍着!痛也得扎紧。”
心有余悸地仰首,傅言瞧见沈读良面上有她十分陌生的森怖,她说不打紧,尽管直冲鼻息的腥气会出卖她。
沈读良料理好这头,冷不丁一个抹身,扬手拂了三弟一耳光。
随后在其一脸木然下,俯低捞起傅言的膝盖,打横抱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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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斯佑候在街角,远远望见二人,即刻倒挡迎向他们。下车开后门时,他看清沈读良衬衣前醒目的血渍,骇红狼藉,甚至西装裤也沾了几道。目光再去傅言腕上,他才了然。
“去医院?”
沈读良很快接言,“废话!”
俯身将姑娘送入里,他伸手自副驾捞来外套,密不透风裹住她,随即才跟上车。末了不忘嘱咐翟,“除了瑞金都可以。”
傅言似被包在襁褓里,沈读良牢牢箍住她右肩不松,眼睛在朝前看,面色比夜幕还沉。她唯唯用完好的左手上前,触他紧绷的下颌,低不可闻道:“不要气了。”
闻言人投来一眼,油盐不进地怼她,“说得好听!我不气,可能吗?你这辈子流过这么多血?!”
傅言一畏缩,“嗯”了声。
某人像是顿悟到什么,面上一垮,好半晌语塞。望见姑娘因疼痛与不适去挣领带,他即刻虚拢住她的手,禁锢在自己腰侧,“你再不听话我咬死你,想不想好了?分不清长痛和短痛嘛!”
“是真的……很疼。”
傅言形容受挫,抑或想跟他撒娇,款款把脸埋到他肩头,不时上抬眼睑乞怜向他。
气头上的人心底一个激灵,忙咬舌尖提醒自己别中招。傅言不知内情,只看到他颌面隐隐咬牙的举动,再见他喉结上下起宕了两遭。
不过还是在置气。
“别气了,我不会死的。”傅言一并想要抽手。
沈读良扽回她的手,索性将其按到他后腰,继而暴躁地捂她嘴,“‘死’你个头……也对,流这么多血,你相信我,不老老实实坐好你就活不过今晚。你可劲动,可劲把我领带撂了,明天天一亮我就另寻良人!”
傅言:“……”
到了医院方知,刀口属实不浅。
医生主张缝几针,姑娘闻言不及反应,有人倒先一步较真,“会留疤吗?”
医生表示十有八九会,但不会太明显,顶多窄窄一丝。傅言爽利应下,之后缝合时也一贯带着笑。
沈读良旁观,期间抽出一根烟含住,要点火时才想起医院禁烟。
他真真骇到了,眼下追溯刚才那副血渌渌的场景,依旧心脏跳痛。
且囡囡越不哭越乖顺,他越是道不清的难受。
清创缝合完,要挂半个钟头的点滴消炎。
夜空时现月辉,鸟鸣啁啁然。
沈读良半躺在床边,陪傅言等吊水见底。她倏然心血来潮,同他小幅度摇摇手腕,说等结疤了就去文个什么图样盖住它。
垂眸向她的人再低一些,逮住她不安分的手送回被下。
“想文什么?”
傅言冥思苦想貌,不多时答他,“船罢,文一条船。”
犹白素净的面容,言辞和眉眼一同清笃。
此话像夜来好风,吹活了凭窗枯烛一般亮了他眼眸。沈读良面上寡淡平平,却不提防欺身向她,要封她唇舌。
傅言忙轻喊,“这里不行!”容置廿张床的吊水室,五成床上都有人。
沈读良嗤鼻,充耳不闻地继续挨近,戴腕表的手将她耳朵整个包吞。眉睫之间,要碰不碰时,他另一只手拽起傅言身上的被子,埋她也埋自己于其中。
一个电光幻影的吻,深且蛮横极了,姑娘重见天日时,双唇麻了好久,眼底尽是溶溶承欢色。
“血……”她指指他领口。
“嗯,你的。”沈读良轻淡的神色答她,
“也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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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傅言才听沈读良说起,他究竟为何怕成这样。坊间关于他母亲的风闻尤其多,南辕北辙各种离奇诡异的版本。
其列有一版便是,他母亲和阔佬一夜良宵后,在公馆偏房里割腕自杀了。
故此,沈读良对“自杀”一事格外避讳。如他避讳空难一样。
岂料三日后,玳晴和陈大夫的私情东窗事发。
羞愧难当下,她饮了一瓶农药,连夜被送来市区抢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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