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之上海,前几日的北京乍寒还暖,胡同楼宇自鹅黄渡成渐变的鲜绿,仍旧天干物燥得很。
饶是沈读良路上已做好心理建树,情绪也免不得受天气感染。他后知后觉自己习惯了吴地的嗲气和温吞,不受用北方的剽悍了。
沈万青在书房会晤下属,由他冷不防杀个突袭,面上难看不已。
下属见状知机撤退,临了还不忘同沈读良献殷勤,喊他坐。后者双手抄兜,全程都是站着的。
“我生母……”沈读良三个字直切主题。
气头上的沈万青挂着相,问他何劳非要执拗一个死人。
的确,老实讲他这样做挺有海底捞月之嫌。要是寻不到也无关痛痒,就算真能寻到,保不齐还有几连环的失望在等他。
何况他临近四十,母亲的概念一贯十分模糊。追寻某位虚无的人,旁观者看来都很傻。
但沈读良放在心里来回浮沉的,无非是想知道,这世上是否有或不止一个亲人真心待他。
不过那条风闻既然成真了前半段,后半段裴茗葬身空难的可信度,也就一并提高了。
总之闲话休提,沈读良将当晚在医院的见闻,统统知会给父亲。
二人点烟解闷的动作倒是同步至极。
沈万青磕磕烟灰,装洋葱的神色说,那不然他怎么做?裴茗那样不着调的人,自己都朝不保夕,谁给的勇气让她觉得,把弃子领回去能养得活?
答案如果是肯定的话,她早干嘛去了。
换句话说,错即是错,黥面就是黥面,可以跟着人一辈子的,如何弥缝都祛不掉。
沈读良隔薄薄烟雾,看父亲满面赤诚、情理并茂地说,“而你自打回到沈家,旁的不谈,用度、学业还有前途,大大小小哪里亏待过你?甚至读安读欣都常怪我偏颇。
人该知足常乐,你这么些年为公司的劳与苦我都看在眼里,换作读安,压根没你能耐。”
幸亏沈读良对此已然免疫,他夹着烟揉揉太阳穴,只一点想问,
“假如当初不是老爷子得怪病呢?‘傅’这个姓氏,我是不是要冠到底?”
诚然来说,他以往咂摸这个问题,都认为留在傅家反好。
可今时今日他却觉得,无论进或退、向左或往右都会活在人心算计里。
沈万青闻言,烧着烟沉默不响。
沈读良见状意外也不意外,这个问题在他这里算是翻篇了,往后哪怕搬出来一万遍,都穷极无聊毫无意义。
过后三天,父子俩日常如这般对峙,反正就是解不来的死结恁要解,话难投机后还是不欢而散。
倒是老爷子拉沈读良单谈,说过些许关于裴茗的事,像雪泥鸿爪一般烙进他心底。
裴茗实则不似风传那样污秽不堪,身上到底有脱尘清高的气质,不然也吃不定沈万青的。
“你鼻梁随她,都是驼峰鼻但又不冲突五官。”爷爷八百年难得喊他一声“我的好孩子”。
“沈家给傅家那五十万……”
“别多想了。就当是,答谢他们抚养你的恩泽罢。”
前阵子爷爷魔怔地炒房,突然严重入不敷出,蚀起本来。替他扭转乾坤的是庄乃意父亲,他于是在沈读良耳边扇起风,说因为所以科学道理地,那姓庄的小妮子有多可人。
沈读良当时全没在意,聋了半边耳。
直到归沪当天,沈万青与他亮明了主张,“放宽心留在沈家罢。读安实在浑得很,不比你能挑大梁。你说我自利也好擅专也罢,我多半为祖业延续考虑,不为其他。你爷爷估摸着没多少时日了,遗嘱天平无论怎么斜,势必少不了你一杯羹。
趁这段时间多讨他欢喜,庄氏那姑娘方方面都不错,上乘人选,你爷爷中意得很。”
这事儿不知怎地,传三过四入了某些耳朵,就直接讹成“沈大要订婚了”。
*
夜雨涟涟,车沿路慢行时,傅言仅有两句话:
拿到出镜资格了;胃烧得要命。
说后一句时,距离雍景苑或武康路尚有好长的路要走。
兵不厌诈,沈读良起初不信,一手扶方向盘一手去探她胃部,缓缓从揉抚改成挠痒,姑娘果真破了功,又笑又闹腾。
“我在你身上放蚂蚁了?”他一句揶揄还未讲完,傅言就把鼻唇埋进他肩头,剩一双眼睛豁亮亮朝他。
沈读良勉力没吃这套,“沈读欣养的比熊犬,每次攀她肩膀就这个德行。”
说着他忽地想起什么,连忙呵斥她,“傅言,我一会儿要是在肩上发现口红印,你就完犊子了。”
“你又拿我没法子,根本不能把我怎样。”姑娘全然不怵,“二叔我胃真的难受,像你犯病时一样烧得慌。囡囡想睡觉了,就近找个地方让我歇歇罢。”
沈读良闻言后的反应,是陡然靠边刹车,再扳正傅言的脸挨上去细瞧。
瞧这样一个嗲兮兮,以往在他跟前收性子的姑娘,跟何方神圣取经来的蛊媚功夫。
“鼻子是鼻子,眼睛也是眼睛。”
傅言由他温热的气息拂到睫毛,好痒好痒,“是我啊,就是那个唯一真真爱你的我。”
“……”某人心下欢喜面上拿乔,“够了你,再多就腻了。”
她充耳不闻,持续说些不着边际的诨话,什么我不只想你还想同你睡觉。
“二叔五天没来找我,”摊开五指晃了晃,“怎么忍过来的?反正我忍不了,你要是再晚个三两天,我就去另谋高就了。男人嘛,大街上簸箕一扫一大撂的……”
沈读良面色随她逐字逐句地沉下去,末了抬手,轻轻捂她嘴和双目,“不许说了,也不许那样看着我。”
傅言捞下他覆眼睛的手,往自己脉动的颈侧安放,“那你想我嘛?”
面前人与她四目对牢,揭开另一只手换去托住她后脑,然后欺过去吻她。
一声“嗯”字极低极沉,好险给雨刮器响,给雨声盖过去了。
*
沈读良终究磨不过傅言,在一处酒店旁泊车。
她醉不醉的另说,体温确实够烫手,人也整个亢奋异常。于是他把姑娘抱进大堂等候区,出门就近买了板蓝根和耳温枪。
折回后直奔前台,check-in的工序有些噜苏,叫他一阵好等。
沈读良捏着身份证在台沿上叩来叩去的时候,不时扭头望向懒人沙发里蜷成一团的人,看她自诩隐蔽地偷窥他,被逮到后又立时躲开,随即再把视线归还他身上。
双颊的潮红,每次都比前一回更甚。
过后他牵她到电梯口,用门禁刷开轿门时,半垂首作弄道:“二十三下。”
“什么二十三下?”
“有人偷窥我二十三下。”
“……”夭寿了!她差点跺脚。
门掩住两人后,沈读良单臂圈住傅言往怀里扪,下颌搭在她额顶,空的那只手上有伞也有药袋。淋了丁点雨的缘故,他嗓音微哑,也贪恋她的暖意,“是不是喝酒喝发烧了?”唇面磨蹭她额头,感知出来的。
傅言昏昏然摇头,“相信我,没发烧。就是看到你兴奋的。”
“报警了傅言,今天情话超标,我顶不住的。”
她莫名由阒静的氛围烘托出伤感。她不知道沈读良这五日面对过什么,曾经的信念被打碎,重建必然是很难乃至很徒劳的过程;
抑或他根本不愿再重建,傅家给的那一道疤,就是覆水难收了。以他的性子不会动什么所谓报仇的真格,但隔阂嫌隙是在所难免的。
可想而知,他会有多矛盾;
也可想而知,她好怕被他丢掉。
傅言拿额头碰他下颌,“我在哄你,你居然还想报警抓我。”
沈读良窣窣轻笑,扣她额头到肩窝,双唇挪到她耳廓,慢慢沿那道热死人的边缘划拨。
-
进房后傅言先洗了个澡。
期间沈读良和易叙通话,后者也是今日才知悉实情,对于被信任的人诓骗这种惨事,颇能共情。
易叙大学毕业不久,谈烟跨城来找他,二人纠葛几番后越发情难自已了。
彼时他母亲想出来的权宜策是,撒狗血欺骗他们其实存在血缘关系。
然就哪怕这种地步,谈烟仍是疯魔得很,设计他叫自己怀孕时,这层“亲兄妹”的龃龉都尚未解开。
撂了电话,沈读良差翟斯佑送的换洗衣物也到了。
他着实受不了衣服有半点污渍的情况下,还要穿着它捱上几小时。偏生几乎每回让他破例的人都是傅言。
那厢姑娘将将带上水龙头,披浴袍开门出来,就见某人下着长裤、上裸半身着背冲她,闻得动静立时把圈在颈上的圆领薄衫扽下来,抹身间一脸怏怏不悦状。
甚者,似乎有那么些恼羞成怒。
傅言什么都不管,一溜烟过去,往他衣服里拱,径直从领口钻出来。
沈读良首先看到她圆乎乌黑的发顶,其次再是她酡红的面色和滴溜的眼睛。他囫囵陷进一种反复中套的窝囊感!
“出去!”只好装腔恫吓,“我要洗澡。”
姑娘却一把扑他向床,手上不安分,言语也没规矩地诱哄,“二叔想不想要小囡囡?”
“苍天!傅言你先饶过我。”沈读良将她刨出衣服,三下五除二拽过被褥包住她,起身抱臂隔几步开外。
他亟待洗澡,更亟待稳住被她煽起来的心火。
半个钟头后。
沈读良束紧腰带出了浴室。居然五星级也会有小卡片往门缝塞,且低头时那人刚好塞完。他不无愤怒地捶一下门板,顺势将卡片踢了出去。
薄纱帘外溶溶的月色,成烟般的雨在高处总是无声。
一室毕静里,傅言坐靠床头灯旁,手捧一本书在轻言慢语地细读。
“这里,这块地叫什么?”
“这是加拿大育空省最北城市纽域,位天麦肯氏河旁。”
“有公路抵达否?”
“有,但是,从阿省爱们顿国际飞机场出发最近。”
“是租车子吗?”我问。
“要租承小型飞机前往,麦肯西河向北流入宝毓海,进入北极圈,再与北冰洋结合,再也没有更北之地了。”
“是地尽头?”
姑娘面上还有醉后薄红和恹色,读的时候语速极慢,时轻时重的鼻音格外抢戏。耳缘被灯光衬得更加透明,滴血似的脆弱感,但捧书朗读的姿态尤其诚笃。
“然后呢。
半年、一年、两年,然后呢,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大家都那么年轻,一生却是那么悠久的岁月,以后呢?
他与她可能遇见更可爱更新鲜的人,总有一人要再度失望。抑或,不要怕失去,勇往直前,一次又一次,寻求短暂欢愉。世事没有什么值与不值,看一个人追求的是什么……”
沈读良三两步过去,温款抽掉那本《地尽头》,托住她腋下往双人床的另一侧送,再把耳温枪送入她耳道。
“新买的?”他看书封十成新。
傅言闷闷地一声“嗯”,抱到他就不肯脱手。
假如可以的话,情愿叫他把当下正在承受的,悉数改渡到她的命数里,换她来顶替。
“没发烧。”沈读良话完,忽地像会读心般盯牢她双眼说,“不要有任何愧疚,你不欠我什么。”
“我今天好累,三小时的车程加航班,下飞机后还飙了四十分钟的车。”他说这句压根不是在声讨什么,而是为了起承转合后半句,
“但是某人当了出镜记者,以后会不会特别忙?”
傅言不知就里地点头。
“那好……”
耳边有窸窣的拆塑封纸的声响,傅言再回神时听他喊,“抬头。”
她照做,下一秒被含吻,二人目光交错,淌入被下。
沈读良缓缓反客为主地占上风,叫她不得已接受,论道行自己永远是比不过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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