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不是瘢痕体质,傅言近来再多灾多难,身上那些青的紫的破的都快好全了。
就数手腕的疤拖了后腿。
姑娘没同奶奶细讲原委,只在某天洗完澡给她瞧了一眼,笑说这像什么,像以前住老屋时,每回天作有变就爬巷墙的马陆。
说话时眉眼生笑,面无半点丧气,“夭寿了哟,难看死。”
奶奶看在眼里,似有所感,当晚入睡前撩开衣衫下摆,给囡囡看剖腹产留下的刀口。用的纵切法,长长一条连亘肚脐和耻骨,说歹话是有些形似蜈蚣的。
其实横纵皆可,看情况:
横切减痛好愈合,且位置较隐蔽;竖切则更易取出胎头,规避脐带脱落、胎心异常的风险。
孰亲母孰亲胎儿,立见分晓。
奶奶说她是被时代拘住的人,那时候选项窄,女人分娩宛如去献祭。
当今世道宽容些了。
但是她偶尔也把自己放进假设里,合计再来一回的话,应当仍是将孩子搁在首位。尽管当时娩下傅鹤汀后,床榻始终都无那个“佟振保”的踪影。
“佟振保?我的大小姐顶顶会贫嘴呀。”傅言自后搂住奶奶颈脖,笑不可抑。
“嗯呐,典型凤凰男,你永远仔细绕道走。”
傅言听罢也就直说了,奶奶多少也是个女学究,读的书识的字在同侪里不算矮的吧?何苦为一个现实佟振保浪掷光阴,人孟烟鹂做小伏低,末了还出轨呢。
“所以我说,我是一股劲把这辈子都拗完了。有聊无聊的,也没得后悔药给我吃。你往后找到合契又稳当的,除开对你不二臣,希望他一不重男轻女,二不在分娩一事上为难你。”
闻声傅言无由心脏一紧。
其实她到底是趋于恐婚恐育的,尤其后者,一联想那种血淋答滴的画面便浑身起栗。但是某人的魔力不偏不倚就在此,因为是他,她破天荒不怕了。
抑或不消考虑这些,随便手忙脚乱还是从容不迫,只管爱他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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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在天气完全转热前,傅言抽空去文身。
师傅有言在先,想文在醒目处得斟酌一下职业教条。她细想觉着有理,总不能过分恋爱脑,连好容易到嘴的面包都不要。
于是痛快应下,手腕改蝴蝶骨正中了。
定的彩绘,样图是秦淮河画舫。
之后这段半小时的历程,傅言大抵会没齿不忘。
她过于刮瘦,外加落针点肉薄骨削的缘故,原本不过蚊蚁啃食般的痛楚翻了好几番,倒像淬了火的银针往骨髓里缝线似的。切肤烧心,陌生却极端深刻的痛。
更加要死的是,文完涂好消炎霜,师傅给覆上一层保鲜膜,傅言竟然觉得痛感一秒狠似一秒。
其后回台里码了三个钟头的稿件,每一秒每一刻,都似有牙齿啃进她心脏。
期间师傅嘱咐的两小时到,去厕所揭掉保鲜膜时,她直觉那膜是背部烧伤后活剥下来的坏皮。即使上头什么都无,是她胡思乱想了。
傅言给傅净去电,控诉她“文身不痛”的黑心诳语。
“听口气你是文了?本来就不痛的呀,毛毛雨屁大点事,也值得上纲上线个不停。”傅净一副高高挂起的口吻,表示天地良心。
傅言一个“我去”,“收收你的霹雳火脾气罢,二小姐。你辨不清说笑和正经话嘛?再过四个月就是你交学费的日子,你自己摸良心盘算一下,再跟我狠三狠四的,我真不管你了。”
说时心里腹诽,找撕罢小妮子。
那厢傅净正待回戗什么,房间门禁被冷不防刷响。进来的人黑风衣配水洗牛仔裤,一只手掷下车钥匙和打包的馄饨,一只手抚稳颊边手机,
模棱应付那头,“嗯明白。要不你们先给他造个影好了,查查看心梗有没有合并脑出血,等明天主任和我回去了,一道会诊……,家属既然坚决不同意立刻手术,那也没法了,尽量劝罢,知会他们十二小时是黄金抢救时间。”
才撂下电话,从被子里蹦跶出来的傅净就缠裹上他,双腿光赤,上身是不知打何处来的劣质护士服。她对吴尚知俗成的称谓,
人前喊姐夫,人后吴医生。
因而眼下,“吴医生,无论如何今朝不准放我鸽子的。否则我就穿这套到你们科室要人。”
傅净吴腔嗲起来全然不输长姊的,乃至往苏白靠,“生”字在她嘴里总音似“桑”。
先前吴尚知仍未与傅言闹掰,傅净借要他教课的托词几回上门,几回做些逾矩僭越之举时,他就明晃晃奚落过,一个未出阁的小娘鱼,性子怎地轻骨头得很,没个体统,跟嘴里上海不上海的发音一样黏糊!
每次傅净都不怒反笑。
桌下,膝盖似有若无碰碰他的;桌上,总一副求知甚至较真貌,拿箍着发圈的手腕轧住书角,待跟不上思维速度了,便挪向他手边,故意使绊子叫他一笔走歪。
吴尚知再气不过地抬头想骂时,她又会一秒稚气归无,诚笃的形容同他说对不起。
其实也无妨,他彼时自我麻痹。
傅净最初拿一张34分的数学试卷找上门时,就与他约法两章:
一遭不向傅言通气,傅净说是怕讨她骂;
二遭他正当住院升主治的裉节儿,事多人忙,只关照她两个月了不得。
所以小娘鱼作就作罢,他吴尚知再忍俩月便可成金,随便伊去了!
哪曾想当时的百密一疏,会终成泥石在他心上筑成大山。
某个雨夜,刚出心内科的吴尚知于车边发现伏蹲在地的傅净。大雨浇得她通身衣裙无处不潮,口中醉语喃喃“我无家可归”,再就一把起身挂牢他,湿漉漉的央求眼神,求他带她回家。
错就是当晚酿下的。
吴尚知也拎不清这妮子于他有何招引或是蛊惑力,总之越发上头。床笫间偶然兴之所至,他也哄她来些禁断的称谓,譬如“姐夫”,要么“小舅舅”“小叔”都可。
可姑娘抵死不肯,哪怕受不起他癫狂的泪水糊得眼睛豁不开,也坚定在欢|好的时候,他仅仅是她的“吴医生”。
类似于当下。
傅净双臂匝他颈脖,双腿箍他腰围,嘴里的要挟强势满满,今晚不留宿也得留宿。房间是她花钱开的,吃掉一周生活费,他要敢说不,她就径直找李荣娣诉状了。
“我有说不留嘛?你是个姑娘家,别动辄咧咧嚷嚷要拆房的架势。”吴尚知眉心悉数是无奈。
双手兀自揭开盒盖,他回眸招呼她先吃,她就伺机逮住他唇舌,温言款语地撮哄,今天是她安全期。
“掐指一算今天是你要我的良辰吉日。”
闻言的吴尚知,反搂她到身前,几乎走火入魔地抱她去了床。
……
所有文身工作室在顾客文身告成后,都会来张特写,一式两份,己份上传社交平台用以更好地宣传。
是夜傅言九点半下班的,半道上才想起从相册里捞出照片,稍事欣赏,随后分组可见的形式po上朋友圈。
不得不说,该文身师为了夸饰手艺之精湛,特写文身的技术也是熟极而流的。
晓得如何平衡光影和色差,怎么着能用镜头语言腔调骨骼和皮肤的线条美。照片因此颇为中看。
那只画舫底座和甲板一应绛色,博风板、椽子等等是原木色,雀替这些小细节抠了花哨的重彩。
泊于傅言紧致的蝴蝶骨连线中点,她稍稍伛偻,脊椎会掣动它连绵起皱。
照片上传不过五分钟,头赞来自翟斯佑。
据说他是个点赞狂魔,因为轻易不在旁人动态下面开金口,点赞等于“已阅”,代表我能和你友好相与。或者充其量,这厮由头赞到尾都不看内容的。
有回朋友圈闯进一条人人可见的推广投放,某位知名国模出镜的,广告词是“相约一场罗曼史好嘛”,跟后便有点赞Yes不点No的提醒。
翟某人看都没看就点了。
沈某人笑他半年有余,叫你有眼睛不使,避|孕|套广告恁黏的吗?黏得你大拇指往上溜。
可今朝饶是他分明了然翟的尿性,也在又一轮五分钟后杀来电话,讨伐对象正是那个头赞。
“看见了嘛?”傅言将将接通,就已满面赤红,印象里他压根没点赞的,可能这就是他一贯的拧巴德行罢。
“看见什么?看见翟斯佑的首赞,还是说,该照专门术语改叫他沙发?你赶紧把照片删了!不分组也敢发,指望还要几个人看见。”沈读良说着定定神,“你那头实时多少赞了?算了我不知道也罢,总之,反正,你现在就按下删除键。”
“不允许私自发。”
“即便我叫翟斯佑滚下沙发,总还有人往上掇屁股。”没所谓她回应,自顾自侈侈不休一箩筐的话。
傅言不禁觉着他小气,这文身于她意义之特殊,仿佛战损勋章般荣耀的。发出来的显摆那就是煮成饭的生米了,岂能嘴皮一搭就说删呢。
她义正言辞地怀柔某人,赞越多越好的呀,她这种朋友圈的武陵人元谋人,千金难买一条动态,删了心不会痛的嘛。
“傅囡囡,我真的要生气了!”
“你一天能气三千次。”
“你脑子糊水泥了是吧,高低转不过弯来。我寻思跟个榆木费这些口舌,它八成都能会过意。你是要数十个除我以外的男人欣赏你的文身,还是蝴蝶骨啊!”
倒还别说,傅言真真是听了这句才豁然的。
她顿悟的一声“哦”字拖得许长,引得周遭乘客前后来望,她这边是地铁驰骋过隧道的尖啸风声。
而那头人俨然刚进小区,路过门口狗群的狂吠,就借处撒气地叱骂,
“叫个屁啊叫!”
嗯,傅言私看来,还是要哄上一哄的。
照片先老老实实删,随后她再悉心给对面科普,因为画舫下部船体采用石料,固定在岸边无可动弹,遂有一别称叫“不系舟”。
反向寄望,自由无羁的意思。
姑娘特为抬掌拢住自己的话音,不叫嘈杂搅扰了去,继而温言说,
那么多船型偏择了画舫,就只希望二叔是“舟”不错,但合该,此生当似不系舟。
话音落,对面长久不言声,唯独引擎熄火和点燃打火机的动静。
“……听到了嘛?”傅言唯恐好大段的煽情泡汤。
“我还没聋,”沈读良迟迟应声,又迟迟补言,
“听得很清楚……傅小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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