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深涧10

    圆形的黑檀木桌摆在了敞亮的大厅中央, 围绕着这张桌子的都是年迈的面孔。这些面孔都是为帝都魔法学院的学生们所认识的,表面上他们的身份是古板严厉的学科教授,其实一个个都是实力极强大的魔法师。

    学院的会议厅里寂静得像午夜的墓地, 穹顶上的橄榄花壁画延伸至四面, 阳光穿过巨大的十字窗, 照亮了这些“老骨头”满是皱纹的脸。

    参加会议的一共九人,所有人的年纪加起来向两千岁进发。这群被时代遗忘的人聚集在一起,是因为学院发生了极其恶劣的魔法伤害事件,他们必须商讨一个合理的解决方案。

    “会议开始。”校长摇了摇手边的银质铃铛,“首先, 很感谢大家百忙之中抽空前来。我想大家已经都知道了,三天前我们学院的猎鹰会列馆着火,导致一名学生受伤昏迷。对于这次事件, 我想听取了一下各位”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谋杀”尼克教授直接打断了校长的话,他狠狠拍着价值千金的黑檀木桌,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讨论的, 对于这样的疯女人就应该立即送上绞刑架执行死刑。”

    “尼克教授, 请你冷静一点。”裹着白色长袍的邓巴院长手中握着一本光明旧约,“神告诉世人, 严刑本身也是一种恶, 我们不能因为情绪随便剥夺任何人的生命, 更何况你所说的疯女人还是一位和你一样稀有的魔导师。”

    “该死, 不要把我和那种疯子混为一谈。” 尼克教授的表情满是厌恶, 像是吃了一只恶心的苍蝇, “在学院里肆意使用高危魔法的人根本不配拥有魔导师的尊称。还有也不要和我谈冷静, 我已经足够冷静了, 这个疯子不是在烧房子玩, 她差点杀了我的学生。要是在五十年前那会儿,我就不会坐在这听你们废话,早就亲手送她见光明神了。”

    “尼克,你稍微注意点言辞,你也知道自己不是五十年前了。”乌迪教授尔用力摁住尼克教授的肩膀低声说,对邓巴院长僵硬的笑了笑。

    “好了,好了,两位的意见我都听到了。”校长抬起手打起了圆场,“温格尔说一下你的研究报告吧,我想这样结合档案,能帮助我们更好的了解整间事的真相。”

    “我和我的学生们勘测了现场,现在整座建筑都已经沦为了一片灰烬。残骸里的火系魔法元素十分活跃,可以证明这场火灾的原因是七级火系魔法的滥用,我们复原了猎鹰会的列馆,可以推断出魔法爆发地点是在三层靠北的位置,那里是一间会客厅。”

    “一堆废话。”尼克教授冷哼,“就算用脚指头想也知道罪魁祸首是谁。”

    “确实,我只是阐述我推断的。”温格尔推了推眼镜,“接下来,我会说一些你们脚指头想不到的事。”

    “玛丽维多利亚,帝国唯一的女魔导师,五年前她失去了自己的丈夫,还有自己的儿子,后来收了一名养子,结果一年前这名养子也病逝了。”

    “你想说明什么这个疯女人很可怜,她的遭遇令人同情”尼克教授毫不客气地说,“我对她的个人经历毫无兴趣。”

    “让温格尔把话说完,尼克。”校长说。

    温格尔整理了下情绪,继续说“玛丽维多利亚一生遭遇坎坷,丧夫丧子。调查中,我们一直在疑惑她这次动用魔法的原因。她与那名希恩米勒的学生毫无瓜葛,按道理,是没有可能做出这样过激的行为的。但是后来,我们发现希恩也是她死去养子的名字。”

    “就因为一个相同的名字”乌迪尔教授皱了皱眉。

    “如果是一般人当然不会因为一个名字痛下杀手,所以我们开始怀疑她施法时的精神状态,事实证明,我们猜测方向是对的,可以说玛丽维多利亚确实疯了。我们询问了她的侍女珍妮丝,平时玛丽维多利亚精神上就有严重的狂躁问题,她睡前需要点燃熏香,其中她最喜欢点的熏香是拉戴尔。我想这种熏香就不用我过多介绍了,它的成分包括洋金花粉。它之所以深受名贵们的喜爱,正是因为它有致幻的效果。”

    “我说什么来着,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尼克教授翻了个白眼。

    “如果按照温格尔教授的报告,那是不是可以说明一种可能,玛丽维多利亚的攻击行为不是出自本意。”邓巴院长摸了摸自己胸前的十字架,“她或许没有想伤害谁,只是没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我想吸食致幻物,不是玛丽维多利亚脱罪的理由。”见尼克教授就要一脚踹向桌子了,乌迪尔教授连忙开口说,“邓巴院长,如果这样就赦免一个人的罪行,对受到伤害的人未免太不过公平了吧。没有人应该为他人的失控买单。”

    “她当然要承担自己的责任。”邓巴院长重新表明自己的态度,“我只是觉得死亡的代价太过沉重了。从结果上看,我们损失的是一幢建筑,也没有人因此失去生命。”

    “没有人因此失去生命”尼克教授猛得站了起来,手指戳着邓巴院长的圆圆的鼻头,“我的学生能保住生命那是因为出现了奇迹他正好被强大的魔法冲击力弹射进湖面里,如果不是那片湖,他现在身上的每一寸骨头都会碎成渣,就算勉强保住性命,他这辈子也只能瘫在床上,那时候谁能为他本来璀璨的炼金前程负责,难道你可以吗邓巴布兹。你这个连教廷圣水和自己口水都无法分辨不清的蠢货”

    “你”邓巴院长被说得满脸通红。

    “够了,肃静。”校长再次摇动手里的银铃铛,“尼克,我了解你的愤怒。这次事无论换成任何一个学生我都会为此悲痛愤怒,因为在我看来,他们都是我的孩子。这件事无疑是极为恶劣的,它打破了我们学院的安宁,同时也玷污了我们一直守护的净土。我们不会轻易饶恕了这名罪魁祸首,但是就像邓巴院长所说的,我们只是一群快入土的老头,没有资格掌握一个人生杀于夺的权利。我们能做的只有提出自己的诉求,尽力去维护自己的权益,然后将剩下的交给帝国的法律。”

    尼克教授的脸深沉的厉害,乌迪尔强拽着他坐回到座位上,叹了口气“校长,请允许我再说几句。”

    校长点点头。

    乌迪尔教授轻咳了一声,神色严肃“我不想争辩这件事的结果,这件事大家自有判断。但是我知道有的人或许会顾忌玛丽维多利亚魔导师的身份,所以在这里我不得不提醒各位一件事。我想大家应该都记得学院给学生们上的第一节课。”

    “我们告诉学生们魔法犹如深渊,需时刻警戒,时刻慎重,时刻敬畏。。这是身为一名魔法师该具备的基本素养,无论任何时候,都应该放在心里的东西。在座的大部分人恐怕都经历过,那个滥用魔法遍地疮痍的世界。”乌迪尔教授说,“我想说的很简单,如果一个人心里放弃了对魔法的敬畏,那从这一刻,他就不配称为一名魔法师了。”

    “这就是我想说的。”

    “好了,我想讨论到这里,大家心里其实应该都有了主意,我们还是直接跳到表态环节。”校长拿出了一只铁质的花纹盒子,“最后的票数决定我们学院的上诉的态度,一人一票,其他的赔偿条款我们已经拟定了,至于玛丽维多利亚需要付出的代价,我心里有一根底线。而现在我想知道你们每个人的底线,支持死刑记叉,否决死刑记圈。”

    校长看着其他八枚被做了标记的木牌被塞入盒中,等到所有人离开会议室后,他没有马上验证最后的结果,而是走到了圣洁的壁画前,轻轻敲了描绘在墙面上凸起的橄榄花纹,“出来吧,教授们都已经走了。”

    隐蔽在壁画后的小门开了,黑发青年耷拉这脑袋走了出来,整个人看上去无精打采。刚才在这里开会的尼克教授肯定没想到,他嘴中疯女人的儿子也在这间屋子里旁听着。

    “坐吧,艾瑞克斯。你要不要喝点红茶。”校长拍了拍青年的肩膀,他在示意对方坐下,也是在无声的安慰,“或者是红酒”

    艾瑞克斯站在原地,他根本没有开玩笑的心情“您为什么要让我听这些”

    “这次会议谈论的主要内容是关于你的母亲玛丽维多利亚,过几天她就会被我们移交至皇家军队,然后我们会统计损失向帝国法庭上诉她。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他们的态度。”校长举着酒杯坐回到位置上,“事实上,我也想问问你的想法。”

    “什么想法要不要让自己的母亲判死刑”艾瑞克斯的神情隐藏在黑色的碎发下,低声说,“您不觉得这样的问题太残忍了吗”

    “十分抱歉,我的孩子。”校长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此时心里很痛苦。”

    艾瑞克斯沉默着,他现在的心情十分复杂,绝非痛苦两个字能够概括的。而比起面对残酷的事实,他的内心深处其实更想逃避所有的一切。

    “我想你刚才也听见了。这只铁盒里的投票数会决定最后学院的态度。”校长轻轻拍了拍桌子,“而现在,因为你的身份,我想特例给你一次投票的权利,你可以在面前的小木板画上圈,或者叉。”

    “我可以放弃吗”艾瑞克斯轻声问。

    “当然,孩子,我不想逼迫你。”校长手指交叉,缓缓手,“如果你确定要放弃的话。”

    艾瑞克斯望着桌上的铁质盒子,过了一会儿,他低着走到了校长为他准备的位置,拉开座椅坐下。

    “放心吧,这是真正的匿名投票,所有的小木板都取自同样的木材,我不会知道你的选择。”校长说,“而且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你参加投票的这件事。”

    “所以没有人会知道你在这片木板上画的是什么。”

    艾瑞克斯紧紧握着笔,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在剧烈的颤抖。他的这次选择或许无关紧要,又或许会直接决定自己母亲的生死。

    他其实没什么好犹豫的,当他选择坐下接受校长提议的时候,他心里的选择就应该十分明显了。

    玛丽维多利亚。那是他的母亲。就算所有人认为她是个疯子,认为她该付出死亡的代价,他也无法在面前的木板上画下叉。

    可是,他想不明白。他想不明白自己母亲一次次让他陷入矛盾的原因。

    他想知道原因。

    他想知道自己的母亲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有没有一刻考虑过他这个作为儿子的感受。

    他想应该是没有的。

    艾瑞克斯沉默地将手里的木板投进了铁盒中。

    “你想知道现在的结果吗”校长招了招手,铁盒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到了他的手心底下。

    “不,如果可以,我想现在离开这里。”艾瑞克斯站起身,声音微微颤抖。

    “嗯,确实也不急着揭晓结果。其实这个投票还没有结束,学院方面是九个人,加上你,这里面一共有十张票,会出现两方持票相同的情况。”校长拍了拍手里的铁盒,“所以还缺一个人。”

    “那为什么还要我”艾瑞克斯不能理解校长的做法。

    “因为还有一个人需要表态,他的这一票很重要。”校长轻声说,“我想他现在应该快醒了。”

    希恩缓缓地睁开了眼,眼前是模糊的灰白色。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周围很安静,除了一点笔尖摩擦纸张沙沙声。

    他转动僵硬的脖子,才发现有人一直坐在他的身边。那人左手捧着一本书,右手在书上细心记录着什么,笔直的腰背倚在窗子前,伴着温暖的光,看着安静美好。

    “希恩,你醒了吗”那人发现了他的注视,啪的一下阖上了书,俯身到他面前。

    “玛尔斯”希恩看清了那张脸,视线渐渐清晰了起来。他躺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阳光透过象牙色的纱帘,他的身上除了被子外,还放了一只熟透的苹果。

    “那是艾琳放在你床上的。她和兰伯特昨天有来看过你,但是那时候你还没有醒。”玛尔斯拿起那只苹果,“要吃吗”

    “嗯。”希恩只能发出简单的音节,事实上,他觉得自己吃不了任何东西,他的喉咙灼烧得疼。

    “在吃之前,先喝一点水。”玛尔斯将早就准备好的温水端了过来,“你已经昏迷整整三天了,这期间只敢喂你一点糖水。”

    “谢谢。”希恩想抬手接过,然而玛尔斯已经将茶盏靠在了他的唇边。

    “喝吧。”玛尔斯轻声说,“你现在的身体还不能乱动,肩背手脚的骨头都出现了细碎的裂痕,虽然有让拉斐尔给你治疗过了,但是你还是需要好好静养。”

    “拉斐尔”希恩微微愣了愣。

    “我的弟弟,从十岁开始,他就一直在光明教廷进修。”玛尔斯放下茶盏,“他在神性感悟方面很有天赋,听说教皇很看好他,很有机会成为新的圣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很好,就是不能动。”希恩说。

    “总比永远不能动要强。不要提那么多要求,你能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了。”玛尔斯掏出了一把精致的匕首,将苹果切割成一半一半月牙的模样,“你根本不知道你刚被救起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什么样”

    “全身冰凉,没有一点血色,喊你的名字也没有反应。”玛尔斯低声说,“就像要永远离开我了一样。”

    希恩眼帘微微垂下“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玛尔斯笑了笑问。

    希恩摇了摇头,玛尔斯以为他是不知道,其实他是无法说清道歉的原因。

    “怎么感觉你醒来以后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玛尔斯微微挑眉,“就像表演里托着线的木偶。”

    “木偶”希恩有些不解。

    “张嘴。”玛尔斯将切好的苹果递了过来。

    希恩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在苹果肉上咬了一口。

    “嗯,就像这样,我说一个动作,你就做一个动作。”玛尔斯扬了扬下巴,“不觉得很像吗”

    希恩无声地笑了笑。

    “这里是哪里”希恩扫视房间的四周。

    “我在学院休息的地方。一二年级的时候早课特别多,我就不回寝宫,住在这里。”玛尔斯耸了耸肩,“因为可以多睡了一会儿。”

    “抱歉,占用了您的房间。”希恩轻声说,“等明天我就”

    希恩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块苹果塞进了他的嘴里。

    “我不同意。”玛尔斯直接拒绝,语气不容反驳,“直到完全恢复之前,你都不能离开这个房间。”

    希恩艰难地将苹果咽下“我是被您禁足了吗”

    “啊,你想这么理解也可以。”玛尔斯自顾自擦着手里的匕首,“总之,你不能离开我的视线。”

    “您一直在这里陪着我吗”希恩望着这位蛮不讲理的皇子殿下问。

    玛尔斯擦拭匕首的动作停了下来,偏过头回望希恩“你猜猜看”

    “我想您有很多的事没有处理。”希恩望了望房间的四周,他服侍玛尔斯以来,对对方的生活习惯了如指掌,他没有在这间房间里看到任何玛尔斯平时会用到的东西。

    就像现在是下午,如果玛尔斯真的这几天都一直住在这里,这个时候应该会有仆人送来几道甜点和一杯加了茉莉橙片的纯正红茶。

    “所以”玛尔斯似乎对在等他的回答。

    “我猜您是用了下午茶过来的。”希恩微微阖眼,他有点疲倦,但还是如实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房间里忽然变得很安静,因为玛尔斯没有立刻搭话。

    “希恩。”

    “是。”希恩睁开了眼睛。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聪明。”玛尔斯叹了口,“现在是困了吗”

    “抱歉,殿下。”希恩忍不住阖上眼睛,他的身体还十分的虚弱,意识的模糊不是他能强行控制的。

    “没关系,想睡就睡吧。”玛尔斯扶着希恩躺平,在离开前,还把被子重新掖了一遍。

    他望着躺在床上的男人,眼神游离,最后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男人线条冰冷的唇角。

    “好梦。”他抬起身,房间的门开阖。

    “你来这里做什么”玛尔斯的手臂搭在圆头花式栏杆上,冰冷俯视着站在楼梯下的男人。

    “玛尔斯殿下,我听说他在这里。”艾瑞克斯低着头,“他的身体怎么样吗”

    “很好。”

    “那他醒了吗”艾瑞克斯轻声问。

    “和你没有关系。”玛尔斯淡淡说,“醒过来,或者没有醒过来,我都不会让你见他。”

    “我没有奢望见他。”艾瑞克斯紧抿着唇,“我只是想知道希恩怎么样了我很担心他。”

    “这三天我一直陪在他身边,连眼睛都不敢阖一下。”玛尔斯眼帘微微垂下,“老实说,我已经没有心力和你多说一句话了,艾瑞克斯卡贝德。”

    “你真应该来看看三天前的他。”玛尔斯一步一步走下楼梯,“如果你那时候过来,我或许会让你进去。因为那说不定就是最后一面了。”

    艾瑞克斯的手紧紧抓着木质栏杆。

    “现在你已经不需要因为可笑的罪恶感来见他了。”玛尔斯再踏下一节楼梯,从艾瑞克斯身边走过,“他没有被你的母亲杀死,我说了,他很好。”

    “我不是为了减缓罪恶感,我是真的”

    砰地一声,艾瑞克斯还没有说完,就被玛尔斯一下拽住了衣襟,狠狠地摁在了楼梯的栏杆上。

    “听清楚了,趁我还没有把对你母亲的怒火发泄在你的身上。”玛尔斯的眼睛闪着冷光,宛如暴风雨前宁静的海面,“立刻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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