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牛皮的尖头鞋一脚踏进了浑浊的泥泞里,杰森医生终于忍不住狠狠骂上一句脏话。
这双鞋非同一般,可是曾经踩过圣维亚皇宫金丝绒的地毯上的。
他真不该穿着这双鞋来到这荒郊野岭的灰墙外。
杰森医生烦躁得叹了口气,因为他的魔法天赋不算好,所以为了能够出人头地他真是花尽了心思。
若不是为了得到那位夫人的提携,像他这样身份不低的医生,又怎么会出现在这样一个鬼地方。
好在这样糟糕透顶的日子就要到头了。
等那位年轻的子爵顺利病逝,他的贵族人生将于要翻开全新的篇章了。
“真是!那些家伙难道都已经先回去了吗?”望着不远处昏暗的屋子,杰森医生不满得抱怨起来。
“竟然连门都不关上!”杰森医一把推开吱吱呀呀地门。
屋内漆黑一片。
他试着拽了拽灯绳,然而玄关前那小小的灯泡没有一点反应。
“下雨天断电了吗?真是倒霉。”杰森医生只好点燃了门边柜子里的备用蜡烛,跟随着微弱飘忽的烛光往走廊最深处的房间走去。
庄园里派来接手的人就快要到了。
他现在得去看看那位希恩子爵的到底是死是活,如果不幸还剩一口气的话,他费点事再送对方一程。
房间的门是半开着,一走进去,杰森医生就闻到了那熟悉的熏香气息。
只来得及看清那白色的纱布晃了一下,随后杰森医生的镜片就因为屋内翻腾的热气蒙上了薄薄一层白雾。
“真是——”正欲抬手摘掉眼睛,一阵撕裂的疼痛就突如其来得刺进了他的脖子里。
与此同时,银色的光点洒落在空中。
“啊!”杰森医生发出了惨烈的叫声,疼痛让他下意识扔下手中的烛台,捂住自己受伤的脖子。
他惊恐地发现此时插在他血肉里的正是他最爱的那把放血刀。
白色的蜡烛滚落在洒满银色粉末的地上。
火焰的光芒骤然亮起,燃烧的白烟翻腾地愈发浓烈,散发出了极其呛人的气味。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谁袭击了他?
杰森医生惨叫地拔出脖子上的刀,虽然对方用劲不大,伤痕不算太深,但这拔刀的瞬间还是带给他近乎昏厥的疼痛,牵连着每一根纤细的神经,使他的全身本能得痉挛不止。
他扶着桌子踉跄得站起身,发狠得扯开那碍事的白纱,只见一具冰冷的尸体正安安静静得闭着眼躺在床上。
“乔?”杰森医生的瞳孔骤缩。
恐惧让他再次猛然回头,却发现自己已经被熊熊的烈火困在其中。
火光之间,只见一个身影正倚在墙边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怎么可能?”杰森医生神情发怔,不等他上前看个究竟,呛人的滚滚白烟就阻挡住了他的视野。
“水柱术!”炽热蔓延的火焰让杰森医生陡然恢复神智,他连忙口中念念有词,施展自己唯一掌握的水系低级魔法。
淡蓝色的法阵在空中隐隐闪现。
一条水流喷射进呲呲作响的火光之中。
火焰没有像他想象之中减弱或是熄灭。
相反,毫无预兆的巨大热能一下爆发出来,直接将杰森医生吞没不见。
撕心裂肺的哀嚎在跳跃的火焰中奏响,在激荡昂扬的高音过后,灵魂慢慢逝去在火红的薄暮里。
“你刚才撒的是什么?”
“白铅粉,可以用来制作软膏、橡皮膏。”希恩垂着头轻声说着,“还可以补牙。”
“为什么他的魔法灭不掉这些火?”
“白铅粉遇到水会放热……爆炸。”
“你知道他会这么做,如果他不用那个魔法的话,或许还不一定会被活活烧死,他只要转过身就会发现后面有一扇窗子。”
“是。”
“你笃定他会用魔法,笃定他会将自己送进坟墓。”
希恩微微阖上眼睛,他的呼吸变得快而浅,耳边有着轻轻的嗡鸣声。
希恩知道兴奋试剂的药效正在慢慢过去,后遗下的症状正在这具残破不堪的身体上一一显现出来。
他正变得前所未有的虚弱。
哒哒哒。
男人金色的长发在炎光下轻轻晃着,不知出于何种心态,他接近那个缩在角落垂死的青年。
他目睹过各式各样的死亡,而像这样如此激烈又如此安静的却是第一次见。
就像一场精彩绝伦的默剧,无声之中,却让旁观者忍不住暗叹这意犹未尽的艺术。
如果他还是神明,或许会愿意给这个人类一个起死回生的机会。
似乎是感觉到他的靠近,希恩的嘴唇微微动了动。
男人低下头,只见那只瘦骨如柴的手拽住了他的衣摆,将他拉向自己。
希恩的喉咙里发出像钝刀般粗重骇人的声音。
“我……不……想……死……”
细小的血流像虫子一样从希恩的身体漏了出来,嘴里,耳朵里,眼睛里,源源不断上涌着。
这具还很年轻的身体在肉眼可见的溃烂。
而滚烫鲜艳的烈火终将会燃尽这里的所有。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交易是没有办法实现的。”男人蹲了下来,与那双黯淡的黑眸对视,“你没有失算。如你所愿,我确实很欣赏你的能力。不过,希恩很可惜,你被骗了。”
“人类想和神明契约是天方夜谭,因为契约需要名字。然而人类是听不见神谕的。”
“名、字……”
“还不死心吗?”男人叹了口气,“听好了,这是人类无法分辨的声音。”
当男人再次开口,一个从未听闻的声音在希恩耳畔响起。
神圣、威严、空灵。
一瞬间,仿佛置身于高不可攀的峰顶,神光普照。
遥远的地方传来模糊不清的钟鸣。
男人舔了下嘴唇,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念过自己的名字了。
久到他自己都快忘记了。
拉着他衣摆的手无力的坠落到地上。
玫瑰色的眼睛再次对上黑色的,他静静地望着那双眼睛深处的微芒。
就像风雨夜里摇曳的烛火。
有些东西已经开始慢慢消失。
他能看见其中的挣扎,可惜这份挣扎之后,只会留下呆滞和空洞。
“安息吧,人类。”男人转过身。
希恩脖子上印刻的法阵开始慢慢褪去,蔓延而来的火焰已经悄然爬上了他的四肢。
望着那离去的人影,希恩的嘴唇忽然不可见得颤了颤。
赫莱尔。
“怎么可能?”男人猛的扭过头,黑色如漆的巨大双翼毫无征兆得从他的后背伸展开来。
脖子上的法阵发出刺眼的血光,一道不可见的细线不断延伸直至两人的身体里。
冰冷柔软的黑色羽毛轻落在希恩的脸上,就像无情的神灵亲吻着信徒的额头。
这一刻,他被上窜的火焰完全吞噬。
在火炎中,希恩似乎隐隐看见了一些零碎封尘的画面。
女人的笑容,男孩的啼哭,男人的咆哮。
还有和此时此刻如出一辙的漫漫之火。
疲倦如潮水般袭来,他阖上了眼睛,静静归于了黑暗。
五日后,穆德森教堂的钟楼如期敲响,那尊打磨得锃亮的黄铜大钟摇晃起来,钟声响彻整座玫瑰庄园。一大群白鸽涌了出来,围绕在教堂的上空盘旋飞翔,将代表神明怜悯的白羽洒落在人们的视线里。
在场的所有人都穿着肃穆的黑色。
因为今日是希恩·卡贝德子爵的葬礼。
棺椁上放置着菱形的花饰,松枝打磨出来的十字木架上绑着雪白圣洁的玫瑰花束。
“静静流逝的依旧永恒,没有什么是会真正终结的。安息吧,您的血肉,您的灵魂,您的存在都将谱写那希望的乐章,直到永远。将次悲伤之泪献给您,这是真诚不灭的敬意,我们将感谢您给予我们的梦想与幸福的日子,您的灵魂将于我们同在,于神明同在……”
众人默哀。
葬礼结束之后,也就只剩下了零星的几个人影。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男人咬着牙,拳头狠狠锤击在白色的墙面上,“要是我留下来的话,或许希恩就不会死!可恶!”
“艾瑞克斯,这是谁都无法预料到的事,是流窜的亚兽人暴徒焚毁了屋子。”玛丽夫人轻声说着,“我们都为希恩的事感到无比难过。”
“他们为什么要伤害无辜的人!希恩他做错了什么!他从来都没有对不起他们!他们怎么能如此轻易夺去一个人的生命!母亲,这是为什么?我无法理解!”
“艾瑞克斯,那些亚兽人就是一群披着人皮的野兽,无论是谁,他们都能痛下杀手。”
玛丽夫人在那里安慰着痛苦不堪的青年。
而一身黑衣的少女则失魂落魄得独自离开。
她很清楚得知道着。
玛丽夫人嘴里的说辞全部都是谎言。
希恩的死根本不是遭遇什么亚兽人的袭击。
是玛丽夫人害死了希恩。
而她就是其中的一名帮凶。
莉莉安神情麻木,漫无目的得走着,她像幽魂一样在整座庄园里飘荡,一切景色在她眼里似乎都沦为了黑白两色。
她到底为了什么做了这样的事?
艾瑞克斯。
对,没错。
就是为了那个当年将她从高高的苹果树上救下来的孩子。
她爱着他啊!
第一眼的时候,她就将那个孩子视为自己毕生的信仰了。
不知不觉,莉莉安走到了之前老管家带她来过的地下室,她望了眼那幅方方正正的油画准备将其取下来。
她想将玫瑰庄园里所有和希恩有关的东西都收集起来。
这样或许能让她煎熬的心灵好过一点。
“希恩,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莉莉安的嘴唇麻木得念着,这句道歉她已经挂在嘴边整整五天了。
她不断地念叨着,想到的时候说,想不到的时候也在说。
她甚至已经分不清这句话是说给谁听得了。
这副油画太过巨大,莉莉安瘦弱的身子无法将其抱走。
于是她费力地将整幅画翻了过来,准备将那沉重的画框卸下。
“这是什么……”莉莉安呐呐说着。
当她将油画背后落灰的木板取下,她的脸上浮现出了恐惧呆滞的神情。
这幅油画被人折叠了。
莉莉安哆嗦着将画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将整幅画展平。
一个身着礼服不苟言笑的黑发少年出现在了油画的下半部分。
他静静站在狄妮亚小姐的身边,黑色的眼睛像黑曜石一般闪耀。
莉莉安没有发现自己的身体在颤抖,她瞪大的双眼开始慌张的下移,似乎在寻找着什么至关重要的证据。
最后,她在这幅油画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处模糊的落款。
【此画献给闪耀的狄妮亚,及其长子希恩·卡贝德,次子艾瑞克斯·卡贝德】
莉莉安的双眼凸出着,血丝蔓延在她的眼球上,她趴在那巨大的油画上,胸脯激烈得起伏着,张大着嘴似乎想狂叫。
然而过去好久,她也没有成功,像是被卡住了脖子,只能勉强地从喉咙里发了咕噜咕噜的呜咽声。
她保持着这诡异状态,死死盯着那幅画上的少年。
直到有人缓缓走到她的身后。
轰的一声,石门再次关了起来。
那幅方方正正的油画再次裱好挂回了原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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