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荆望苦着一张脸, “我今天不把你带回去,就算说破天去的理由,只怕侯爷也得打断我一条腿……”
“那也得留到赶走北夷人以后。”林诗懿瞧向荆望的眼神带了两分笑意, “到时候,我亲自给你接上,必不叫你后半辈子落下毛病。”
说到底在荆望心里, 确也没有人比齐钺的位子更重了;齐钺身上的毒来去都不留痕迹,到底让他实难安心。
“那说好了!”他用力跺了下脚, 仿佛下了多大决心似的,“还有今天, 我刚才……捂您嘴的事儿, 也不能跟侯爷说!不然我另外一条腿也得折……”
“成——”林诗懿玉指尖儿轻轻地点着桌沿儿,“依你。”
荆望单纯憨直, 有时候难免带着点儿少年心性, 但说起正事来也是从不含糊;林诗懿把丹城太守府内的情况事无巨细地都向他交代了一遍,他还是从中瞧出两分蹊跷来。
“你说那个裴朗这能信得过吗?”荆望也皱上了眉头, “要不夫人, 还是我留下来帮您吧。”
“裴朗的底细我会再探, 就算用不上,我也不会让他误了你家侯爷的大事。”
林诗懿指尖轻击桌沿的频率越来越快。
“但现下太守府里的事儿, 我也只能指着他。你功夫再好, 也最多只能漏夜外出悄悄打探,不若他能在太守府邸自由行走,更何况, 这丹城内外的情况,只有你能带得出去。”
林诗懿停了手底的动作。
“齐钺还等着你。”
她心底明白,说得再多,荆望也未必听得进去;他心里只会向着齐钺的意思。
终是要用这最后一句,才能戳到对方的心窝子里去。
果不其然荆望听完便不再作纠缠,他再把丹城太守府内一些不太清楚的细节又打听了一遍,便与林诗懿做了道别。
他一个闪身,便没在了无边的夜色里。
林诗懿这边刚要抬手关门,门口又出现了今夜第二个不速之客。
对方闪身进门的速度远远及不上荆望,林诗懿未来得及再起惊异便瞧出了来人——
裴朗。
丹城太守府的一个燥热夏夜,林诗懿却要接二连三地被这些不好好敲门的人吓出一身身的冷汗,如此,便最是最端庄娴静的大家闺秀也动了肝火。
“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见往日里最是沉静的大夫也发了脾气,裴朗一时间也有些手足无措,“我刚瞧见有道黑影朝这个方向来了……”
裴朔这几日得了井水的滋润,身体已经日渐大好了,无论是饭食还是汤药都进得没有问题;可今夜却睡得并不安稳,几次将裴朗吵醒。
裴朗起身查看,便发现裴朔的身子微微有些烫,便找了蒲扇来准备为裴朔打扇,想要教弟弟睡个安稳觉,却不想正巧看见了马棚外一闪而过的黑影。
那黑影身形极快,待裴朗追出门去,只来得及瞧见大致的方向是通往林诗懿单住的破房。
好巧不巧,那身影恰是荆望。
他不敢怠慢,便急急地往林诗懿的住处赶来。
而如荆望一般的身手,怎可能不知道有人暗中跟着自己;于是才有了前面翻窗入户的一幕。
裴朗细细地解释了一通,待见到林诗懿的脸色缓和了些才接着道:“我赶到门口时正准备敲门,却在窗口好像瞧见了两个人影……”
虽听不清房内的低语,但裴朗隔窗瞧见林诗懿的动作轻松,二人的举止也都尚算客气,于是便留个个心眼没有破门而入。
“那人……”他试探道:“你们倒像是熟识的?”
“是。”林诗懿答得坦然。
“秦大夫。”裴朗正色道:“您不只是位大夫吧?”
林诗懿莞尔,“何以见得?”
“您瞧着是中原女子,却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能养得出来的谈吐气质。”裴朗不打算再做隐瞒,“无论是心胸、远见、胆识、医术,甚至是揣度人心,都不是一位普通大夫该有的。”
裴朗顿了顿,“何况,您还是个女人。”
“看来裴公子对女人的成见颇深啊。”林诗懿撩了撩裙摆端坐在小凳上,“可我真的就是个大夫。”
裴朗上前紧逼一步,“您是大夫不假,但您不会只是个大夫!”
“裴公子也不会只是个马夫。”与裴朗的步步紧逼不同,林诗懿的嘴角还是噙着点儿若有若无的笑意,“不是吗?”
在太守府邸的这段时日,斯木里已经渐渐对林诗懿放松了警惕,她虽然还没能获得自由,但至少可以由两个北夷兵士跟着,在整个府邸的大部分地方行走。
起先她以为裴朗兄弟俩是被斯木里手下抓进来帮忙的壮丁,虽然裴朔那个小身板让人起疑,但她也确实没有找到更好的说辞能站得住脚。
可多日在府邸行走后,她便发现,这说法越发的不成立。
斯木里城府颇深,行事谨慎,纵观整个丹城太守府,除了她自己和裴朗兄弟二人,她找不见第四个隗明人。
就算是府里煮饭生火的厨娘或是最低级的浣洗丫头,也都是北夷女人。
裴朗倒也罢了,怎可能千挑万选的选中了裴朔这个病秧子。
何况,她第一天入丹城时便发现了裴朗身上的异样。
起先,她瞧着裴朗给自己的玉佩从成色到雕工都太过普通,甚至可说是略显低劣,便只把裴朗兄弟二人当做是普通人家出身。
可那日她侍候裴朔用药,信手抹去了裴朔呕出的药汁儿,事后裴朗曾递给她一方帕子。
那帕子的布料款式虽算不上金贵,瞧着也是很破旧了,但却打理得很干净,裴朗从胸口把帕子摸出来时,那帕子叠得整齐方正。
这不是寻常百姓人家常有的习惯。
在隗明,这是世家公子才有的教养。
“我的确不是北境人。”林诗懿说得不缓不急,“但若要数数北境十二城内叫得出名字的世家,我还算知道几个。”
“裴朗,你若姓个赵钱孙李,我兴许还猜不到;但偏偏裴姓非是大姓。”她继续娓娓道来,“数来数去也只能是当年裴城破城后从裴城的城门楼子上飞身一跃的裴城太守裴正庸;而他的儿子若还活着,当正好是你这个年纪。”
她说着突然倾身向前。
“可我仍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也是为着这事儿,让我没有在一开始便怀疑你的身份——”刚才裴朗是上前一步紧逼林诗懿,可林诗懿现在却只用眼神便把裴朗逼到了墙角,“若我没有记错,裴正庸膝下,只得一独子。”
这个燥热的夏夜终于在此时起了点点徐徐的夜风,刮过裴朗背心里渗出的涔涔冷汗。
他整个人突然好像是一片枯萎的落叶,寂寥落寞地飘在北境的深秋里,不寒而栗。
“裴朔不是我弟弟。”他伸手扶住身前的小案,好像非得有什么东西撑住他,他才能不倒下去,“他是我逃出裴城万人坑后,在路上捡来的孩子。”
当年失去主帅齐重北的北境军难挽颓势,一夜之间犹如城倒山倾;而各城的守备军常年被护在北境军的羽翼之下,脆弱得好像一个稚子孩童,只能任由强大的北境人随意拿捏。
北夷人将隗明王朝的北境十二城逐个击破前后只用了不到一年,而当中的大半年时间,都折在了裴正庸坚守的裴城之上。
裴正庸率领裴城守备军坚守裴城整整一个严冬。
当时已经被北夷人断绝了所有补给和通信的裴正庸不会知道,整个北境除了一个远在国境线上的丹城,已经全线陷落。
他等了一整个严冬也没有等来援兵,终于在破城那日一跃跳下了裴城的城门。
他终于是等不到裴城的春暖花开,殉了他驻守一生的裴城。
烛龙栖寒门,光曜犹旦开。日月照之何不及此?惟有北风号怒天上来。
那是裴朗出生至今的记忆里,永远不愿再去回想起的一个北境的严冬。
那一个严冬的裴城,是连日月都照不进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三次元缠身,可能都不会来得太早,但明天我会尽量粗长!
烛龙栖寒门,光曜犹旦开。日月照之何不及此?惟有北风号怒天上来。出自《北风行》【作者】李白·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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