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都的早春还带着点轻微刺骨的料峭;细碎的春雨断断续续地落了一天, 把这点寒意都缓缓落进了人们的骨头缝儿里。
街道之上行人未及,他们都撑着油伞,行色匆匆, 像是要赶着回家去找出前两日收进柜子里的冬衣,好替换下刚上身没几天的春衫。
寥落的街道上的店铺也纷纷提早打了烊。
那年,齐重北新败, 头颅被北夷人悬在了城门楼上;驿道上日日奔驰着快马,传来的净是令人惊心的消息。
在盛世中繁华了百年的隗都早已经歇得懒散, 禁不起这番折腾,这一场早春被那一封封战报生生雕刻成了一副“感时花溅泪, 恨别鸟惊心”的图景。
一时间隗都全境草木皆兵、人人自危。
随着一家家店铺闭门歇业, 街边的灯笼也一盏一盏暗了下去,寂静漆黑。
街边零星剩着几个未撤去灯笼的大铺面门的前廊下, 没有人会注意到, 那里正缩着个十岁模样的小男孩。
那孩子把双手拢在嘴边,接着口中哈出的一团团白气, 想要从中攫取一丝暖意。
这场雨始于今日晨起, 这孩子看着是在躲雨。
可他身上还穿着单薄的春衫, 想是早上出门前家里的大人没想见这样的天气,未来得及给他加件外衣。
他哈完气又合掌用力地搓着双手, 接着抱着自己的双臂拼命地上下揉搓着, 但看着却收效甚微……
因为他的身子冷得直打哆嗦。
终于他好像放弃挣扎,身体顺着门边滑了下去,他双臂抱着自己蜷缩的双腿, 开始浅浅地抽泣。
他太冷了,之前被细雨淋透的衣衫紧紧的贴着身体,像是结出了冰碴子,倒刺一般戳着他稚嫩的皮肤。
就着头顶上那一点点昏暗的光线,他掀开裤腿看见自己的膝盖和小腿猩红一片。
粗糙的沙砾在他的小腿和膝盖上留下一道道骇人的血迹,尤其是在膝盖的那一片,血肉模糊中还嵌进了不少沙粒。
伤口已经有些结痂,鲜血把布料和皮肤胡乱地黏在了一起,又在他掀开裤腿的时候被再次撕开,现在又渗出了可怖的新血。
于是,他便哭得更大声了,嘴里还断断续续、不大清楚地唤着“娘亲”。
这夜本就寂静,哭声都混在了雨声里。
他哭得既伤心又认真,没有发现一顶精致的软轿正在朝他靠近。
“小姐,您这样小的年纪,怎么就偏偏生了这么一副犟脾气?今儿个这天本就不好,我早起便说了不好出门的,老爷又临时被召进宫去,您说您为什么非要在这天出城上坟啊?”
“可今天是母亲的忌日啊。”
轿内传出一个甜美可人的女童的声音,小小年纪,却带着点与年龄不相符的愁绪。
“每年的这几天爹爹都要难过地把自己锁在房里,除了上朝和上坟哪里也不去,连我都不大见得着他的面儿。他今天不能去瞧娘亲了,若是我这个做女儿的也不去,爹爹只会更加难过的。他会自责,怨这样的日子都没有人能去陪陪娘亲。”
“就你会说,小嘴儿巴巴的,老婆子说不过你!”撑着油伞跟在软轿边的中年妇人叹了口气,“可今日咱们被这雨耽误到了这个时辰,刚才险些进不了城门……小姐啊,这样的时局里,您说老爷从宫里回府瞧不见您,该有多担心?”
“是我思虑不周了。”轿内的女童跟个小大人儿似的,也学着那中年妇人叹了口气,“我好像听见哭声了,你们有人听见了吗?”
“这还没说您两句呢,怎么还学会了岔开话题?越发的人小鬼大了……”中年妇人面上看着是在责备,却忍不住掩着口鼻笑了两声,“我看,以后哪户人家敢把你这么个鬼灵精娶了去!”
“嘘——”女童拍了拍轿厢,这是示意落轿的动作,她掀开轿帘儿,在唇边竖起一根食指,小小声说道:“我真听见了,你们都再仔细听听?”
“好像是有。”
“还真是。”
“听着好像还是个孩子?”
“对!是个男孩!”
“好像在那边,赵家米铺的方向。”
“最近年景不好,这大半夜的……还怪渗人的……”
几个轿夫和小斯小声议论着,越说越不着调,中年妇人连忙把抱团的人赶开,出声打断道:“呸!敢在小姐面前议论这些个不干不净的东西,回去都得领了板子吃!”
她训斥完下人又转头对软轿里的女童道:“小姐,咱们赶紧回罢,老爷这会该回府了,没准儿正等您呢。”
“子不语怪力乱神。”女童一脸正经,小眼神儿里全是机灵,“大半夜的一个孩子,若真是迷了回家的路,出了什么事情,我们正巧就打他身边儿过,你们良心能安吗?”
她坐进轿子里又拍了拍轿厢,“咱们瞧瞧去。”
“你是谁家的孩子?为何这么晚了还在这里哭?是迷路了么?”
小男孩闻声抬头,看见廊下立着一个娇俏的女童,女童一身衣饰华丽精致,却精致不过她的眉眼。
女童的双瞳似剪水,口若含朱丹,教他看傻了眼。
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女孩。
愣愣地起身后,他方才发现自己竟然比眼前的小女孩还矮了两寸,也不知道幼稚的好胜心是从哪里蹦出来的,他止了哭声,不动声色地踮了踮脚尖儿。
女童看穿了他那点小动作,却没有说破,她掩唇轻笑,从袖口里摸出一方帕子递了上去。
“小姐,你这是做什么!”一旁的中年妇人连忙上前拦了下来,“女子贴身的帕子怎好随便送人?”
女童撇了撇嘴,对小男孩做了个鬼脸,悻悻地将帕子收了起来,“我方才听见你在唤娘亲,是和娘亲走散了找不见家吗?”
“娘亲……”
小男孩好像被戳到了什么痛处,刚才那点争胜的小心思一下子散了干净,“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
“他们都说我娘亲去寻我爹爹了,我只是想出来叫我娘亲带我一同去……娘亲去了好远好远的山上,我只去过一回,根本不记得路……”
他说着说着索性蹲下身去,抬起袖子胡乱地蹭了把脸。
“我去山上寻了一天也没找见娘亲和她住的地方,下山的路上又磕破了腿……再回来天都黑了,也找不见家在哪了……”
“你连爹爹都没了啊……”小女孩忽闪忽闪的机灵大眼睛里透着点惋惜,“真可怜……”
“我记得爹爹为了怕我顽皮,在我的轿子里备了药箱,都是些寻常的跌打伤药和白娟。”她转头吩咐一旁的中年妇人,“你去取来。”
中年妇人去后,女童也跟着蹲在小男孩身边,丝毫不介意干净华丽的斗篷边浸进了污糟的泥水里,“给我看看你的腿?”
那中年妇人回来时,正看着小男孩抽噎着掀开了裤腿,她忙上前一把捂住了小女孩的眼睛;“男女授受不亲!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小女孩扒开妇人的手,真诚地盯着对方,“不看着,我要怎么给他裹伤呢?”
妇人看了眼小男孩的伤口,也未免起了点恻隐之心,但嘴上还是坚持道:“这活儿哪是小姐能作的,老婆子来罢。”
“我在府里看过医书,你看过吗?”小女孩认真道:“若是再弄伤他可怎么好?”
女童处理完伤口,见小男孩还在细细的啜泣,便抱歉道:“是我弄疼你了么?”
小男孩摇头,“我只是想念我的娘亲……”
“别难过了……”女童又小大人儿似的叹了口气,“帕子不能给你,我送你一样好东西罢。”
她起身对一旁妇人又吩咐了几句,妇人便又撑着伞朝软轿走去。
稚童心性总是好气。
小男孩也跟着起身,往妇人离开的方向望去;还没等他瞧出来点什么,就感觉到有人伸手温柔地揉了揉自己的发心。
他转身看见小女孩那对水灵灵的大眼睛弯成了天上的新月。
“我也没有了娘亲。”她笑着对他说:“但总会好的。”
小男孩觉得自己全身冻得发抖,脸却烧乎乎的。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对面人儿。”女童接过妇人地上的一个锦缎布包,“可惜有一个断了胳膊,这个好的送你,别再哭了。”
女童把锦缎里的泥人儿重新包好,递到小男孩手里,“还记得你家在哪条巷子吗?你稍后说与我的小斯,他们会送你回去。”
言罢,女童已经转身,两名小斯来到小男孩的身旁。
他瞧着女孩的背影突然喊道:“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
女童正要答话,却被一旁撑伞的妇人拽了拽衣袖,妇人低声道:“女子闺名不可轻易透露给旁人。再者说老爷为着怕有人惦记,连小姐您出门都不叫乘有家徽的轿子,您可得当心着隔墙有耳和别有用心!”
女童点点头,给了妇人一个了然的眼神,她想起这两天随手翻到的话本,回眸一笑,甜甜地说:“我叫梅香。”
“梅香姐姐——”
齐钺猛地从行军榻中翻身坐起,额头挂满了豆大的汗珠。
作者有话要说:小可爱~你心里是不是有很多问号?有人猜到了吗?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出自《春望》【作者】杜甫·唐
子不语怪力乱神。出自《论语·述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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