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北将军府前厅,一应布置陈设与前世无异,如此谨慎克制、一成不变的作风,才是林诗懿最熟悉的齐钺。
而昨夜的一切,都不过是酒后的一场荒唐梦魇。
“荆望。”厅上门窗紧闭,下人尽退,林诗懿合手端坐主位,“你是侯爷身边的老人,侯爷近身的事儿,该是没人比你更清楚了。”
“是。”荆望恹恹地答话没有抬头。
自打他做了齐钺亲随,便随着齐钺每早晨起练习骑射刀剑,除了在战场上的日子,十几年从未间断。可今儿个一早他照例等在习练场,却迟迟等不来齐钺。
因着担心齐钺的身子,他匆匆往卧房赶,却半路遇上从客房出来的林诗懿,便直接被带来了前厅。
他虽是尚未娶妻,但新婚夫妇本应同寝同眠这点事,活了三十来年总还是知道的。他瞧着林诗懿独自一人从客房施施然走出,心中难免犯了嘀咕。
如此这般,侯府何时能迎来少主。
“夫人若是不着紧,荆望先去侍候侯爷起身。”
荆望敷衍地躬身作揖,说着话就要转身离去。
“我倒是能等。”林诗懿也不介意荆望的怠慢,依旧神色如常,“只怕你家侯爷的身子等不起。”
“侯爷怎么了!”荆望忙不迭回头,嘴里还不住嘀咕道:“我就知道!不能教他喝那么多酒……”
“现下是无妨,不过是宿醉一场,大抵是没有这么早醒的。”林诗懿伸手搭上靠椅把手,微微倾身向前,沉声道:“不过这毒再不解,可不知能撑到哪一天。”
“夫人!你怎么知道……”
荆望几乎是惊呼出声,说着说着约莫是发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声音也一分分沉了下去。
“你唤我一声夫人,当知道我是齐家主母,得皇上赐婚。”林诗懿似是对荆望的反应颇为满意,缓缓靠回椅背,“你最好同我讲实话。”
荆望从来不善扯谎,笨嘴拙舌的直肠子也从来难与人在口舌上讨到便宜,这会便干脆眼神一歪看向一旁,不再答话。
林诗懿也不急,等了片刻,抬了抬嗓子,幽幽喊了声:“起轿——”
荆望猛然回头瞪大眼睛盯着林诗懿,“你便是那日轿中的神医!”
林诗懿微微一笑,抬眸颔首。
“怪不得……怪不得侯爷不要命也要娶你!”荆望“噗通”一声跪在堂前,若不是碍着男女有别,只恨不能上前抱着林诗懿大腿,“神医……呸!夫人,你救救我家侯爷!”
林诗懿抬手对荆望做了个起身的手势,“那你现在可是要同我说实话了?”
“我说,我说!”荆望起身,直接抬手用袖子蹭了蹭一脑门子急出来的汗。
“侯爷中毒是在倾山之战前夕,他是明知道有毒却饮了那杯酒,可是侯爷说他有解药!倾山之战以后,侯爷受的伤虽是不轻,但小心护着也是一天天地见好。可自打回了隗都,明明好吃好喝的侍候着,日子不知道比在北境好上多少倍,可那伤口眼见着一天天的愈合,侯爷的身子却是越来越差了!”
林诗懿细细回忆起前世“倾山之战”的细节始末。
齐钺在与北夷大军决战巴彦淖尔之时手刃哈斯乌拉,也为哈斯乌拉所重创,失足跌进巴彦淖尔的湖水中,被水流冲到了下游,才有了主帅失踪的战报。
齐钺被寻回后,被证实是身染了一种名唤“布吉娜”的毒。
上一世的林诗懿虽已经熟读医药典籍,但对毒理一脉却知之甚少;而这一世,她做了正经的大夫,对“布吉娜”这种毒尚算是有大致的了解。
布吉娜原是生长在北夷人统领的草原上的一种杂草,在北夷与隗明的交界之地也时常能看见。
北夷人本不善用毒,布吉娜被发现也是因为草原人畜误食后会出现头晕目眩,四肢乏力的症状,原也不致命。
但也正因为北夷人不善用毒,布吉娜在北夷也不失为一味不错的毒药。
下入牲畜马匹的饲料或是兵将的吃食,因其只有青草的味道,极难察觉,误服之后虽不致命,但人畜尽皆无力,便只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可布吉娜作为毒药在中原各地很是罕见,除了因为此草无法在中原土地生存以外,还因为布吉娜在中原根本算不得什么毒药。
中原有一味连草药都算不上的植物,泡水饮用便可缓解布吉娜的症状,只要多饮月余便可排清体内余毒。
这一味草植,便是茶叶。
中原人大多喜茶,大户人家喝的是上等的名茶,平民人家也能买得起些茶叶碎渣。
可北境却并不产茶,和平时期还可与隗明通商购进一些,打起仗来茶叶便更是稀罕了起来。
因而北境人对齐钺下了布吉娜的毒倒也不难理解,只是……
林诗懿确定,无论是医书药典,还是她亲眼见过的病患,布吉娜的毒性都远远不可能导致齐钺全身皮肤渗血的奇怪病症。
且齐钺的病症是在回隗都后才日渐加重,这一点与前世从未离开过隗都城的林怀济不谋而合。
看来真正的幕后黑后,仍是隐藏在隗都重重帘幕之下。
思虑甚久林诗懿才开口问道:“你家侯爷可爱饮茶?”
还未来得及等到荆望开口答话,大门“哐啷”一声被人从外面踹开。
晌午的阳光细碎而柔和地从门外探进来,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人影,一路铺到林诗懿脚下。
“夫人关心为夫生平喜好,为何不亲自来问我?”
林诗懿闻言不必抬眸也知道来者何人,他缓缓起身,绕过齐钺准备朝外走,经过齐钺身旁时,淡淡地说:“我只是想知道,我什么时候做寡妇。”
“侯爷!”林诗懿还未走出房门,门房的小厮便匆匆赶了过来,“皇上又赐了药材下来,您……”
小厮抬头瞧了眼一旁的林诗懿,略顿了顿,“赐药的太监在门口呢,您……同夫人一起去谢恩吗?”
“夫人……”齐钺偏头看了眼林诗懿的背影,“身体微恙,就不……”
“你先去院前侍候着。”林诗懿并不理会齐钺,出言打断道:“我与侯爷收拾一番便来。”
党参、鹿茸、郁金、苏木……
送走赐赏的公公,林诗懿手指划过一排精美的锦盒,将里面的药材一一拿出来细细琢磨,左不过是些益气活血的补药,针对的都是齐钺的外伤,瞧不出有半分异样。
传赐的李公公一回到宫中就急急赶去勤政殿复命。
“给皇上请安。”
隗文帝随手撂下手中奏章,“齐钺的身子好些了吗?”
奏章碰倒了案前的笔架,李公公一面上前收拾,一面答道:“定北侯携懿宁郡主出来道谢,已是瞧不出有什么问题了?”
“郡主?”隗文帝眉峰一挑,“李奉,朕发现你最近的差事是办得越发的好了。”
李公公连忙赔笑道:“圣上这是哪里话,小的不过依着圣上的吩咐办事罢了。”
“是吗?”隗文帝不动声色的从李公公整理好的笔架上取下一只银毫,“若非你差事办得好,齐钺为何要封你一封大红包啊。”
“圣上……圣上!小的没有啊!”李公公吓得扑倒在地,顿时冷汗连连,“定北侯给小的赏钱,也是谢皇上恩啊!”
“他给你赏钱,要的就是你别来朕面前言语他与新夫人的事,我说的可对?”隗文帝放下手中毛笔,阖眸靠在龙椅之上,“你又去哪收了份银子,竟敢到朕面前嚼定北侯与新夫人的舌头根子!”
李公公跪伏在殿前,大气都不敢喘,斗大的汗珠子顺着下巴滴在殿前的墨色大理石砖上。
“滚出去。”隗文帝仍是不睁眼,“王宫这么大,你自寻一个去处,别再教朕瞧见你。”
李公公去后,大殿屏风之后,一朝服男子距步走出,只对隗文帝恭谨行礼,并不言语。
“都说你表妹与那齐钺不睦,朕心里一直不安,深怕错点了鸳鸯谱。”隗文帝起身,扶起殿前男子,“后天除夕恰逢你表妹三朝回门,韫谦啊,你也帮朕好好劝和劝和?”
“小姐!马车备下了,咱走吧!”
林诗懿打大老远就能听见付妈妈的大嗓门,她走上前去往府门口一望,“只有我一人归家,何故备下这样多的马车?”
“姑爷教人备下的,三朝回门的谢礼,除夕新年的贺礼,还有……”付妈妈掰着手指头数着,“我也算不清了,大抵都是年前圣上赐下好东西。”
林诗懿瞧着门外的马车,大抵在心里估量了下,“他可还吩咐了别的?”
“姑爷说身子不适,怕给老爷过了病气,就不同小姐一道回去了。”提到齐钺的身子,付妈妈总算收敛了嗓门,“姑爷说,老爷那边还请小姐多担待。”
林诗懿又回头瞧了眼熟悉的侯府景致,默了半晌才道:“走吧。”
齐钺的脉象她已经把了又把,细微的病症也都向荆望等询问得一清二楚,眼下只差好好研究解药的事了。
北境催问齐钺归程的奏报一封接着一封,熬不出正月里,齐钺就该走了。
她今日跨出了将军府的门槛,便没有再回头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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