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八岁之后,再也没有人张开双臂,对他说“我能接住你”了。
杨晏初闭上眼睛,纵身跳了下去。
他当时并没有想那么多,在那之后的很长很悠远的岁月里,时光却赋予了这一跳许多意义,后来想想,居然有点浪漫。
像瓜熟蒂落,像飞蛾扑火,像倦鸟归巢。
他落入了一个稳而有力的怀抱。
任歌行把他抱在怀里,居然还没心没肺地掂了掂他,说:“你一个大小伙子,怎得这么轻?”
大概是任歌行的抱法实在是太直太单纯,杨晏初除了被他劲瘦的胳膊硌得腰疼之外居然没有什么不适,他想了想,实话实说道:“我骨架子细肉少。”
任歌行把他放了下来,说:“你是该多吃点,这腰到二尺了吗?我都怕一使劲给你勒折了。”
杨晏初腰疼得不行:“它是快折了。”
任歌行笑了笑:“矜贵。”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点上,道:“走吧,跟着我。”
一开始任歌行走得相当谨慎,可是越走越发现,这好像就是一条正常的甬道,只是很黑很深,一眼看不到尽头,他们走了很久,才在前头看见了一点光亮,任歌行停下脚步,把火折子贴着地滚了过去——
火折子滚到一半,甬道的地面骤然翻折,咕咚一声,火折子顺着地面裂开的地方掉了下去,很久之后,传来一声落地的声响。
任歌行:“……我真机智。”
杨晏初:“……所以刚才那个姑娘是怎么逃出来的?”
李霑欲哭无泪:“火折子没了咱们用什么啊啊啊。”
任歌行摆了摆手说:“要不说我机智呢,”他从怀里又掏出来一个火折子,“没想到吧,我带了仨,惊不惊喜?”
杨晏初:“……你随身带这么多这玩意儿干什么。”
“有备无患嘛,”任歌行眯了眯眼睛,道,“这个距离……这么着,我把你俩扔过去,然后我跳过去。”
任歌行说起扔人的语气就像说扔两麻袋土豆的语气那么稀松平常,杨晏初吓了一跳,李霑倒是乖乖地应了一声,大概是被这么扔习惯了,任歌行掰了掰手腕,二话没说把李霑拎起来抡到了对面,李霑滚了几圈灰头土脸地爬了起来,冲这边轻快地挥了挥手。
任歌行笑了笑,因为晏初比李霑高些,任歌行不方便像抡李霑那么抡他,就把他横抱了起来,任歌行掂了掂他,低声道:“不害怕吧?没事儿,咻一下子就过去了,你看小霑,我感觉他玩得还挺高兴的。”
杨晏初缩在他怀里,挑起眼睛看了看他,又低下头去,笑着摇了摇头。
他安静地低垂着眉目,纤长的眉睫敛着,让任歌行一瞬间觉得自己像抱着一捧香气馥郁的玉兰花似的,他心里一动,然后下一秒就把这捧玉兰花扔了出去。
杨晏初落地的姿势很不美观,幸而李霑扶了他一把,他转过头,看见任歌行——
怎么说呢,他觉得任歌行是飞过来的。
他以一个十分潇洒轻巧的姿势落地,像鹰隼收起翅翼,他负手往前走了几步,探头往下看了看,叹道:“挺妙的。这里一个谷,直接连着下面,上面挖空做机关——来,都过来。”
杨晏初和李霑走出洞口,视野骤然开阔起来,甬道凌空而建,道口就是个断崖,下临不测之渊,一道狭窄的软桥跨过宽阔而幽深的巨谷连接此岸与彼岸,软桥木板剥落,铁索锈蚀,软而滑腻的藤蔓攀附着铁索而生,红得恶艳的花挤挤挨挨地开满了铁索的缝隙,在巨大漆黑的深渊中,这摇摇欲坠的一线软桥如蛛丝一样脆弱,任歌行弯腰看了看,心说此花生得十分妖异,他用剑戳了戳那花朵,谁知花朵竟连带着藤蔓突然扭动起来,攀援着剑锋缠了上来,力道之大,他一抽竟没有抽出来,内力一震将剑抽出,任歌行十分心累——先是裴寄客的软剑然后是软桥再是这天打雷劈的花,今天一天就跟这些软叽叽黏乎乎的邪门玩意儿杠上了,李霑看见那藤蔓动起来的时候嗷一嗓子,被任歌行一巴掌盖在脑门上:“小场面,别慌。”
他凝了凝神,眉宇间忽然变得极冷,他单手缓缓举剑,剑气如冰似雪,像带着万顷雪山的寒气一般呼啸而至——
羽霄剑骤然斩下,刀剑所指之处,那些诡异滑腻的花与藤蔓瞬间僵直冰冻,顺着软桥一路冻结向彼岸而去。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深渊寂静如死,藤蔓冰封沉睡,任歌行剑未入鞘,额前碎发犹在飘飞。
任歌行说:“冻上就完事了,走吧……都看我干嘛?”
杨晏初不知道李霑怎么想,反正他自己喉咙有些发紧,血有点上头。
任歌行看俩人都直勾勾地看着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刚才简直潇洒的一逼,顿时非常愉快,自我感觉良好地甩了甩头毛,说:“帅吗?”
李霑:“……任大哥你别说话了好吗。”
任歌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上了桥,他身手虽好,但心思极细,踏上木板前用剑鞘打了一下前一块木板,然后那木板就从中间直直断开,径直掉了下去,被深渊巨谷吞没了。
任歌行眉头一跳,心道这桥对面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要用这么多机心算计,他收起一副玩笑模样,低声道:“你们两个跟着我的脚步走,一步不许偏。”
他以剑为策,渐渐摸索出了这桥的门路,落在桥上的脚步逐渐连贯轻盈起来,还得空回头看了看李霑和杨晏初,无语道:“……我有时间教教你们我门派的步云之法。”
杨晏初功利地问道:“有什么用处?”
任歌行叹了口气,道:“可以让你们逃命的时候姿势好看一点。”
李霑道:“本门派的武功可以轻易外传的么?”
任歌行愣了一下,好像想起来什么一样,苦笑道:“也是。”
杨晏初跟在任歌行身后,不禁想任歌行这么俊的身手,心性光正,大好年华,若要报天地生民之志,大可以在门派内有所作为,为什么在二十岁上突然下山,自放于江湖草莽?
真是自愿为之么?
他心下正想着,忽然听见前面任歌行呦了一声,道:“这谁啊?”
桥底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人生何处不相逢。”
“怎么,”任歌行十分幸灾乐祸,蹲了下来,大肆嘲笑挂在桥底的裴寄客,“裴兄不做掮客,不做飞贼,不做打手,吊在这儿改做风干腊肉生意了?”
裴寄客被一截藤蔓缠着手腕,吊在桥底,他左肩还恰好有伤,上半截身子鲜血淋漓,形容十分凄惨,本就青白的脸一点血色也没有,神色却还算平静:“任兄做不出落井下石之事罢?”
“我确是做不出。”任歌行没什么表情,问道,“裴兄因何在此?”
裴寄客道:“寻生路,寻来处。”
任歌行道:“接了活儿还是私事?”
裴寄客答:“私事。”
任歌行嗯了一声,转头对李霑和杨晏初说,“走吧,甭管他了,一时半会儿上不来。”
李霑犹豫了一下:“那他一会儿能上来吗?”
任歌行说:“上来了也打不过我。”
杨晏初透过木板的缝隙看着裴寄客,与他四目相接,鬼手清秀却惨青的脸上露出一个不甚明显的笑容,杨晏初忍不住道:“能上来吗?”
裴寄客那笑容明显起来:“若我说能,你是会拉我上来,还是会砍掉这藤?”
任歌行的表情僵了一瞬,李霑失声叫起来:“怎么回事?哥哥你和他有交情么?!”
杨晏初略有犹豫,选择讲实话:“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不叫裴寄客,也不是鬼手,谈不上交情,相识一场罢了。”
浣花楼尚且有人间情.欲,酒色流连,可那地方连生死都不算大事,人如犬彘,又有什么交情可言。
任歌行转过身来,看不出喜怒,只负手道:“你们俩,过来。”
杨晏初没有说话,看了鬼手一眼,裴寄客的眼神依然平静,他甚至笑了笑,道:“你还不过去?”
杨晏初再不去看他,甫一迈步,堪堪踩到木板上,只听得裴寄客低声道:“我认识你的时候你还叫杨晏初,后来可改名了么?”
杨晏初心内一动,登时方寸大乱,一脚踩错了地方,那木板瞬间碎裂,连带着缠着木板掉着裴寄客的藤蔓骤然一松,裴寄客直直朝着深谷坠去!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任歌行下意识地反手一捞,竟抓住了裴寄客的手腕!
任歌行和裴寄客面面相觑。
任歌行现在不松手就好像是要救这个前半夜还在说要杀了他的人似的,松手就好像这人是他杀的一样,进退两难间只得骂自己职业病又犯了,手比他娘的脑子快,看着个人就去救,救上来的是人是鬼是癞蛤/蟆都不知道,裴寄客没给他太多进退维谷的时间,他腰背一翻借着任歌行的力跳了上来,他形容狼狈,仪态竟还稳妥,理了理衣衫,道:“任兄救命之恩,裴某没齿难忘,万死不足以报。”
“你听着,”任歌行心情不好,冷声道,“我能救你就能杀你,这一路老实点,以后也别来找死,听懂了吗?”
裴寄客没有说话,对任歌行抱了抱拳。
任歌行有心想一脚把裴寄客再踢下去,吃了苍蝇一样转身就走,杨晏初跟在他身后,听见他咬牙切齿地叨咕:“我他娘的就是个憨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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