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景澄早就习惯王叔向别人这样介绍自己。
他轻轻摇头,抬起左手对身后的沈郁生说:“这边走。”
王叔也摇摇头,说:“小林哪哪都好,就是太谦虚。”
沈郁生听着他们的对话,只字未言,跟在林景澄身后往左拐去。
走廊左边是楼梯口,下楼到负一层是殡仪馆用来存放尸体的冷库房。周绍钧的尸体一送来,就存放到里面了。
至于冷库房旁边的墙壁有编排逝者号码的卡盒,盒上标着对应逝者位置的数字。还附有一张卡片,标注了逝者的死亡信息。
他们这行里认为死者为大,所以称呼遗体为“大体”。
林景澄在冷库墙前停住脚,回头瞧向王叔,开口询问:“王叔,大体编号是多少?”
“46。”
林景澄“恩”了声,拿出46号卡盒里的卡片。仔细看完又把卡片放了回去,然后走进冷库房。
沈郁生依旧跟在林景澄身后。
他看着林景澄在200个冷藏格中直奔46号走去,随后拉开冷藏格,查看周绍钧的面部损坏程度。
说实话,损坏程度没林景澄想的那么严重,只是恢复成原本的样子需要多费一些时间。
看林景澄把遗体推回冷藏格,王叔走上前问:“怎么样?难度大吗?”
林景澄摇头:“难度不算大,但是受伤的那半边脸得先进行填充,时间可能会久一些。”
看眼时间,他让王叔找人把周绍钧推到整容防腐室先给遗体进行防腐,然后修复,最后化妆。
为了避免尴尬,这行业一向要求一男一女搭配工作,所以杨妙语早就在整容室等着了。
见林景澄过来,她立刻把工作帽和口罩递过去。
林景澄穿戴完毕,把手表摘掉放进衣兜,换了副新的橡胶手套。
这期间沈郁生沉默不语地站在门口,整个人还沉浸在悲伤里没缓过来劲儿。
林景澄往沈郁生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定格在沈郁生的脸上。他每天面对不同逝者的家属和朋友,见过痛哭流涕的,也见过默不作声把悲伤往肚子里咽的。
显然,沈郁生属于后者。
他语气很轻,对沈郁生说:“我们现在要进行防腐和面目填充的工作,您需要在外面耐心等等。给大体上妆的时候,我会叫您进来。”
沈郁生喉间未出声音。
他先是看眼周绍钧的遗体,最后把视线落在林景澄身上,才声音沉缓地道了句:“拜托你了。”
林景澄只答一声“恩”,轻轻把门关上,迈步走到周绍钧身边。
周绍钧属于外伤破损类遗体,破损部位是头颅右侧。
林景澄弯身凑近头颅,把右手伸向杨妙语的方向,说:“镊子。”
杨妙语把镊子递过去顺便学习林景澄是怎样沿着周绍钧头上的伤口进行扩创处理的。
她来殡仪馆工作没多久,在遗体修复这方面比不上林景澄。
在扩创处理的过程中,杨妙语的呼吸都是屏住的。等到林景澄取出周绍钧头内部分碎掉的颅骨,才呼出一口气,叹了句:“遗体修复真的太麻烦了。”
林景澄说:“我第一次做修复的时候也觉得麻烦,你现在是上手太少。以后多上手,习惯就好了。”
杨妙语嗯啊地答应,把话题转移到周绍钧身上:“我前几天还看了他演的电视剧,虽然戏份不怎么多,但是演的可好了。”
“好端端的,怎么就自杀了呢?他既然敢自杀,那为什么没有活下去的勇气?”
林景澄没有搭话。
因为自杀送到殡仪馆的逝者他见过太多,曾经还听逝者家属说自己儿子在跳楼那刻喊了声“救命”,但为时已晚,儿子已经摔到楼下,当场离世。
林景澄并不知晓周绍钧为什么没有活着的勇气,但是他知道周绍钧在决定去死的那一瞬间没有过后悔,不然他不会与隔离带进行第二次的撞击。
如果不是对生活失望顶点,不是被绝望包裹地喘不过气来,谁又能够鼓足勇气,选择自杀这条路……
想到这,林景澄叹了口气,声音很浅,微不可闻。
他动动发僵的肩膀,继续手头的工作。取完颅骨,又开始取脑组织。
杨妙语话音未停,一张嘴比谁都能说:“师傅,有个事儿我挺好奇的。”
林景澄连头都没抬,杨妙语只好自顾自地问:“你今天见到沈郁生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啊?你不是他影迷吗?怎么平静的像不认识他一样?”
“咱专业点儿成吗?”林景澄在进行颅底血管结扎时抽空回了一嘴,“他好朋友抑郁症自杀了,你觉得我表现得那么激动合适吗?”
杨妙语寻思过劲儿来,觉得自己问的问题实在太蠢。她又想说些什么,却听林景澄急忙道了声:“渗血了,快把棉花递我。”
杨妙语立刻转身拿棉花,帮林景澄往颅腔内部塞。
止血后,林景澄抬眼去看杨妙语,破天荒地夸赞一句:“今天反应还挺快的,比之前强些了。”
杨妙语难得被夸,迅速把缝合针拿到林景澄面前:“师傅,接下来该进行缝合了。”
林景澄让杨妙语别在这整没用的,步骤了解得再清楚,都不如能把实践做好。
他从左到右,先是把颅盖骨缝合完毕,最后去缝受损的头皮。一般而言发脚的头发短且稀薄,这部分的缝合在针距上的要求会稍微严格一些。且有非常明确的规定,边距0.3厘米,间距0.5厘米,等缝合到头发浓密处,针距才可以加长一些。
缝好之后给逝者戴假发的工作交给了杨妙语,林景澄坐在椅子上闭眼休息。
杨妙语余光瞄了瞄林景澄,一边给逝者戴上假发一边说:“师傅,你又一晚上没睡啊?”
林景澄一坐下来,太阳穴就突突地疼。他摘了手套锤了锤后脑,才回答:“睡了三个点。”
“师傅,你这样下去可不行啊……用不用去医院查查?”杨妙语担忧地问,“要不然去看看中医也行!我大姨以前也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后来中医给调过来了。我晚上问问我大姨那中医是哪个中医院的,咱们找他去看看。”
林景澄嫌麻烦,不打算让杨妙语去问了。
睡不着这个事儿他去医院查过,医生说他没什么毛病,也不是神经衰弱。估计每天想的事情太多,心思有些重。后来又建议他去心理科查查,看看是不是因为心理问题才会睡不着觉。
林景澄也只是随口答应并没去心理科挂号。如果真是心理问题,那他大概清楚自己睡不着的原因是什么。
“师傅……”杨妙语在林景澄发呆时唤了一声,“假发套戴好了。”
林景澄睁眼起身和杨妙语一起收拾修复工具,又准备好化妆工具,开门去叫门外的沈郁生。
门被打开,却不见沈郁生的身影。守在门口的人是周绍钧的经纪人阿堂,和助理晓格。
阿堂往屋里看看,见周绍钧的脸恢复得和生前几乎没有区别,喉间一紧,又有想哭的冲动。
林景澄让他们进屋,温声说:“脸恢复的差不多了,接下来要给大体上妆了。我需要定一下你们对于妆容,和寿衣款式的要求。”
妆容倒是好说,只要能遮住伤痕,看起来像睡着了就成。但是寿衣的款式阿堂有些拿不定注意。
胳膊肘怼下晓格,他让晓格快去把沈郁生找回来。
沈郁生就在殡仪馆的后院抽烟。
修复遗体的时间太长,站在门外等着的时候胸口实在闷得厉害,连喘气儿都费劲。他蹲在后院,把烟盒里仅剩的烟全抽了。后来还新买一包,继续不停地抽。
晓格是跑着来找沈郁生的,她脚步声很大。沈郁生把刚点上的那根烟掐灭,转过身问晓格:“修复好了?”
晓格刚要回话,一抬头发现沈郁生眼睛红得不行。她噎了一下,声音都不敢放大,小声说着:“修复好了,入殓师说就要给绍钧哥化妆了,还有寿衣的款式,我和阿堂哥不知道选哪款好。”
沈郁生说知道了,把烟往垃圾桶一扔,往整容室的方向走。
整容室里杨妙语正对阿堂科普寿衣的款式。
沈郁生一进来,就听到杨妙语说:“有西服,中山装,还有夹克和T恤。”
“西服吧。”沈郁生边替阿堂决定好寿衣的款式边朝周绍钧那边走。
他低头端详周绍钧的面容,发现之前凹进去的那侧脸被修复得完完整整,一点凹陷的痕迹都没有。
“行,既然定下来了我们就要给大体化妆了。”说话的人是林景澄。
他拿着新的口罩和手套,往沈郁生身侧走。
沈郁生循声看向林景澄,靠近自己的人正边走边摘下一次性口罩。
他这才认真地看着林景澄的脸,干净又清冷,像淡雅的水墨画。
不容沈郁生多看几眼,林景澄就用新的一次性口罩把脸重新蒙住,随后低头要戴副新手套。
趁着林景澄还没戴好手套的间隙,沈郁生伸手到林景澄面前想跟他握个手,表示感谢。遗体修复了好几个小时,又恢复得如此完美,感谢的话是一定要说的。
所以他沉声开口,语间全是感激:“你把绍钧的脸恢复的很好,真的谢谢你。”
看着递到眼前的这只手,林景澄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把手背到身后。
沈郁生没想过林景澄会拒绝感激,左手好不尴尬地悬在半空中。
尴尬是真尴尬,但是沈郁生也没往心里去。
再次看眼周绍钧的脸,他默默收回左手,却听见林景澄的声音自身侧而来。
林景澄说:“这句谢谢我收下了,但做我们这行的,不和别人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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