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沈郁生收回手,视线定格在林景澄背到身后的手臂上。停留几秒,随即移开。

    一句“抱歉”,伴随他移开目光的动作一起,清晰地传进林景澄的耳朵里。

    一行一个规矩,内行懂,外行不懂都正常。所以摇了摇头,林景澄说:“没事,不必说抱歉。”

    话落这瞬,林景澄已经绕过沈郁生。他利索地戴上手套,抬起右手接过杨妙语递来的上妆工具。然后和杨妙语并排站好,一同弯身对周绍钧鞠了个躬。

    他们这行业为大体化妆的男女搭档分为正手和副手,大体为男性时,男入殓师为正手,女入殓师为副手。大体为女性时,则女正男负。

    正手先为大体洗头,副手则去为大体修剪指甲。步骤听起来不算复杂,但每一项都要细致入微。不仅要求两位入殓师配合默契,为大体按摩使其肌肉松软时还需协调一致。

    林景澄先弯腰为周绍钧洗头,洗到一半,杨妙语已经修剪好周绍钧的指甲。

    拿过沐浴喷头,她把水温调到25度,隔着盖在周绍钧身上的浴巾对他进行清洗。

    洗完头发,林景澄用毛巾轻轻地把周绍钧的头发包好,再动作极为小心地帮周绍钧刮去胡子。最后把凡士林涂抹在周绍钧的脸上,以便稍后的上妆。

    接下来要给大体穿上寿衣。杨妙语拉上帘子,让沈郁生他们暂且回避。

    穿衣不难,只是大体身子僵硬,不利于操作。但是林景澄和杨妙语动作娴熟干练,没几分钟就帮周绍钧穿好西服寿衣。随后重新拉开布帘,两人开始为大体上妆。

    林景澄首先将底色涂抹在周绍钧的脸上,遮去他脸上的伤痕。躺在床上的周绍钧似乎有了点儿活气儿。看起来像是累了,在睡觉罢了。

    上妆的过程安静严肃,林景澄按照步骤一项一项走。他用手沾了点儿面红涂在周绍钧的颧骨处,让他的面色同生前那般自然。

    进行到这一步,阿堂和晓格开始流泪,后来哭得近乎崩溃。

    沈郁生只是静静地站着,没有明显的情绪,没有过多的表情。他看着林景澄对周绍钧的眉眼进行修饰,最后在周绍钧的嘴上抹上自然的红色。

    完成上妆,林景澄理了理周绍钧的寿服才直起腰板对沈郁生说:“可以移床到守堂厅了。”

    沈郁生点头,他声音暗哑地道句谢谢,便迈步跟着移床的工作人员往守堂厅走。

    阿堂和晓格步子慢了一些,跟在最后面。

    阿堂哭得鼻子有些堵,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停下脚步擦下鼻涕,他小声对晓格说:“我怎么觉得生哥这么冷漠?他好朋友去世了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晓格瞄了眼沈郁生的背影,冲阿堂摇摇头:“怎么可能没反应?我去殡仪馆后院找他的时候他一边抽烟一边偷哭,眼睛红得都要滴血了。”

    阿堂和晓格交谈这会儿林景澄和杨妙语正摘着口罩和手套要去洗手,碰巧把他们的对话听进耳朵里。

    杨妙语声音极小地说:“沈郁生在后院偷哭,听起来怪可爱的。”

    林景澄回头看了眼。

    匆匆一瞥,他只看见沈郁生随移床人员向左拐去的侧影。那低头垂眼,嘴唇紧抿的侧脸让他觉得沈郁生是真的很难过,把伤心憋在心里的这个劲儿也很像从前的自己。

    之后除了遗体需要补妆以外,林景澄算是彻底结束为周绍钧化妆的工作,也自然而然和沈郁生没有进一步的交集。

    但他有听杨妙语说沈郁生这几天不眠不休地为周绍钧料理后事,整晚整晚地守灵不说,还替周绍钧付清所有葬礼上需要的费用。

    杨妙语以为林景澄会夸赞沈郁生重情重义,哪知道林景澄开口就是:“你是来殡仪馆工作的,还是来殡仪馆追星的?”

    林景澄声音一向温软,哪怕是语气严肃都没有让人害怕的感觉。

    所以杨妙语笑嘻嘻地回他:“来工作的,闲暇时间再追星!”

    林景澄没空和杨妙语在这瞎掰扯。

    今天殡仪馆没有需要化妆的遗体,难得清闲。与其瞎扯,不如回宿舍休息。

    他们殡仪馆的宿舍是供入殓师倒班用的,一共六个入殓师,三男三女,倒班的时候和各自对应的搭档一起倒。

    为了保证大家的休息,殡仪馆人性化的提供了单人宿舍。房间不大,但环境不错。有时候太累懒得折腾,林景澄会在宿舍连住好几宿。

    看林景澄要走,杨妙语问了嘴:“你去哪儿啊?”

    “回宿舍睡觉。”

    杨妙语“诶?”了一声,问:“一会儿吊唁厅要举办周绍钧的追悼会,你不去看看吗?”

    林景澄一向受不了追悼会的场面,摇头说:“不去了。晚上不是还得聚餐吗?我先回去睡一觉,省得晚上没精神。”

    “那好吧,你好好休息吧!”杨妙语跟在林景澄身后往外走,两人方向截然相反。一个朝宿舍走,一个朝吊唁厅走。

    吊唁厅这会儿有明星和导演,还有粉丝和媒体。而沈郁生一身黑色西装,戴着白色手套的双手捧着周绍钧的遗像站在最前方。

    他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是垂下的双眼是肿的。在灵堂连守几晚让他面色憔悴,下巴长出的胡茬也没空去刮,看起来落寞又恍惚。

    杨妙语隔着老远偷拍一张沈郁生的照片发到入殓师的六人群里,说:【沈郁生这表情看得我好心痛。】

    六人群里有对中年搭档,是林景澄的亲舅舅林建明和许婧许阿姨。

    剩下那对搭档男的叫邢达,女的叫陆小婉,是林景澄的师哥和师姐。

    群里最先回复杨妙语的人是陆小婉,她发个哭泣的表情,说:【我也看得心里难受。以前营销号总说沈郁生是个事儿逼,还爱耍大牌,现在一看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这样的好男人不多了。】

    林建明:【好男人还是有几个的,你们林舅算一个。】

    邢达:【那你们达哥也算一个。】

    许姨:【景澄呢?怎么没出来聊天?我看外面要下雨,要不然晚上的聚餐咱们直接在休息室吃火锅吧!】

    杨妙语:【师傅回屋补觉去了。】

    但是回房补觉的林景澄一直没睡。他手机没调静音,这会儿在枕头边儿不断震动。翻身侧躺,他顺便拿手机看了眼大家的聊天内容。

    林景澄先是看到杨妙语发的那张沈郁生手捧周绍钧遗像的照片,然后看见许姨说晚上聚餐吃火锅,最后看见杨妙语连发五个周绍钧的追悼会小视频。

    邢达在群里调侃杨妙语:【记者都没有你敬业。】

    杨妙语无视邢达的调侃,自顾自地说:【不行了不行了,我看不下去了,粉丝哭得我太难受了,心疼死了。】

    林景澄随手点开一个小视频。

    视频刚缓冲完毕,涌进耳里的揪心哭声让他直接按叉,不忍心把视频看完。

    他睡意全无,又发现外面开始下雨,滴滴答答,很像视频里的哭声。

    群里消息不断,大家开始掷骰子,让点数最小的人去买火锅材料。

    林景澄说:【我去吧。】

    杨妙语:【师傅,你没睡着啊?】

    林景澄:【恩,突然不困了。】

    找到雨伞,林景澄动身往外走。中途路过吊唁厅,周绍钧的追悼会正好进行到尾声,粉丝的哭声越来越大。

    林景澄隔着人群看了会儿,注意到沈郁生腰板挺直地对着周绍钧的遗像发呆。

    压抑的场景让人心口发闷。

    他不打算看下去了,便打着伞,踩着雨,快速走到停车场开车去超市买食材。

    进了超市林景澄直奔生鲜区,他拿了三盒牛肉三盒羊肉,之后去拿虾滑和蟹腿,最后去选蔬菜和调料。

    中途陆小婉在群里提醒林景澄别忘了买酒和饮料,林景澄又去酒水区折腾了一圈。

    等结账出去的时候,雨下的跟小型瀑布似的都冒出来白烟了。

    林景澄两手都提着东西,还是好心的保安大哥撑着雨伞把他送到车边的。

    回殡仪馆的这段路开了能有二十分钟,雨打着车窗让林景澄看不清前路,只能放慢速度。

    终于开到殡仪馆,林景澄放弃打伞,拎着两兜东西下车。等把车锁好,他立刻冒雨往馆里跑。

    王叔正好在馆里坐着,看林景澄跟个落汤鸡似的赶紧拿纸让他擦擦脸。

    林景澄接过纸巾往脸上擦,目光不经意一瞟,发现大厅的角落里还坐着沈郁生。

    只身坐在吊唁厅的人把头压得老低。角落昏暗,连带着他整个人都是暗的。

    林景澄视线对着沈郁生,话却问向身后的王叔:“怎么就剩他自己了?那经纪人和小助理去哪儿了?”

    王叔说:“遗体不是火化了吗,那俩人正在接待室等骨灰呢!”

    林景澄了然地点点头。他没有说话,依旧在看沈郁生。

    看了几秒,他发现沈郁生在哭,不然他的肩膀不会抖得这么厉害。

    思忖片刻,林景澄把两兜食材放在地上,拿着纸巾往沈郁生身边走。

    他步子不快不慢,最后停在沈郁生身前,弯腰把纸巾递了过去。

    “别哭了。”林景澄温声说。

    这一刻是安静的,静得听不见扰人的雨声和风声。但林景澄的声音就像带着回音一样,在沈郁生头顶转着圈地绕。

    沈郁生没有抬头,只是用酸涩的眼睛对着林景澄的鞋尖。

    林景澄耐心极好,见沈郁生毫无反应,他把声音放轻,又说了一遍:“别哭了,给你纸,你擦擦脸。”

    这句话打散了萦绕在沈郁生脑顶的回音,他这才动了动脖子,渐渐把头抬起。

    沈郁生抬头的速度很慢,视线也很慢地向上移动。从沾水的鞋尖到笔直的双腿,从笔直的双腿再到精瘦的腰身,他一点一点地把眼前的人看进眼里。

    最后落进眼底的,是从指尖到指节都干净白皙,雨滴正从手窝滑到手背的一只手。

    沈郁生记得这只手。

    这是在他的梦里,或者幻想里,才会出现的完美无瑕的一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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