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晓星尘,我喜欢你……”

    犹如一记惊雷降下,晓星尘猛然惊醒,他慌忙起身推开了薛洋,捂住嘴唇退后几步,忽然跌跌撞撞夺门而出。

    薛洋被推得一个踉跄,身子一歪跌坐在地,他神色有些许茫然,待想清楚自己意乱情迷之下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看着仅剩一人的房间,茫然逐渐褪去,有受伤之色从他脸上一闪而过,但很快就变成意味不明的麻木冷淡。

    寒风从洞开的大门卷进房内,搅得炉中火星四溅,将屋内好不容易聚起的热气驱散。

    薛洋慢慢爬站起来挪到门边张望,堂厅和小院俱都萧瑟冷清,哪还有道长的身影。他站立一会儿,忽然一掌拍在门框上,面上仍旧无甚表情,眼底却透露了些许无措和不甘。

    薛洋懊恼自己的情不自禁,但并不后悔,可晓星尘的推拒和逃离让他如坠冰窖。

    这些日子过得太顺遂,让他都快忘了,忘记他薛洋永远都只是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刽子手,天底下没人容得下他,晓星尘再仁慈,能接受他存活于世,也没有理由接受他的感情。

    薛洋呆坐屋中,等到房内凉透,他才发现天快黑了,又默默起身重新生火。

    这么久了,道长也该回来了。外面呵气成冰,他穿得又不多,应该不会待得太晚。

    被拒绝没什么可难过的,这是理所当然的事。道长若能不同他计较,薛洋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他若是不愿就此放过,想让薛洋走……不会的,他说过不赶薛洋走的,他不会食言。

    薛洋把火烧旺,屋里烤得暖烘烘的,起身推窗张望。寒风凛冽,吹得人打了个哆嗦,天上冷月高悬,星芒点点,院中枯木张牙舞爪,空无一人。

    晓星尘盲了眼都敢独自走南闯北,总不至于被他一句话一个吻就吓破了胆,不敢回来吧?

    薛洋把窗户关紧,又待了一会儿,终是坐不住,拐杖都没拿就跑出院。

    道长实在不喜,那同样的话薛洋以后就不再说了,他觉得自己被轻薄了,生气愤懑,那薛洋就跟他道歉,哪怕薛洋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没什么对不起的。

    只要他别丢下薛洋。

    薛洋在门口四顾左右,犹豫着选了一个方向寻了过去。

    此时的晓星尘临河而立,衣摆鞋袜均被河水打湿,他却不知自己该去向何方。

    他离开义庄后慌不择路,一脚踏进冰冷的河水中才知道自己跑了这么远,竟一口气跑到了河谷中。

    静默的河水漫过脚背,拦下了晓星尘。向左是难以翻越的高山,向右是孤寂无灯的荒村,往前已无路可走,可背后也是一片冰冷幽深的黑暗。晓星尘沉默驻足,面对这寒冬夜水,进不得也退不得,陷入了出生以来遭遇过的最难堪纠结的境地中。

    因为就在半个时辰之前,薛洋对他说,他喜欢他。

    这和晓星尘得知身边的少年是薛洋那次相比,说不清哪一次更令他错愕难安。

    其实相似意义的话,薛洋在身份暴露那天就同他说过,当时晓星尘问他为何不对自己动手,薛洋反问:“你不懂吗?”

    晓星尘原本是不懂的——如果薛洋负伤归来时,没有用那般缱绻温柔的声音说“道长,我回来了”,如果他没有在晓星尘唇边落下那个脆弱如琉璃的吻,晓星尘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懂的。

    同为男子,怎能有这样的心思呢?

    ——薛洋这种人,怎么可能对他怀有这样的心思呢?

    可是薛洋不仅问了他懂不懂,还在之后每一天,不停地提醒他,逼迫他,要他懂——

    他在满是黄沙的土道上跪倒在晓星尘脚边,抱住他的手臂苦苦哀求,求晓星尘再救救自己。

    他在山间林中为晓星尘探路,扫开绊脚石拦路枝,自说自话让道长仔细脚下。

    他在狭小的栖身之所堵住晓星尘,把护身符塞到晓星尘手中,说他想晓星尘平安。

    他在陡然塌陷的山道上把晓星尘护在怀里,自己鲜血淋漓,可开口只问眼前人是否无恙。

    ……

    在晓星尘眼中,众生平等,他从不吝于给予,也不囿于回报,可他分的清善恶,也嫉恶如仇,他比谁都清楚,像薛洋这样杀人如麻心狠手辣的人,是不配也不值得被爱的。

    因为这样一个人,他的心必然又冷又硬,无可造化。

    可晓星尘没想到,薛洋怀着一颗世上最冷硬的心,竟也能流出如此温热的血,沾在晓星尘手上,能烫得晓星尘不愿再碰上第二次。

    薛洋为了一根手指能灭人满门,可他在晓星尘面前,折断一条腿也不吭一声。他疯起来不把人当人,可他也能以身试险,中了尸毒沉默着把胸膛送到晓星尘剑下,逼他拿起霜华。他嘲笑报恩之人不识好歹,可他也把一颗融化变形不能再吃的糖揣在怀中,辗转数月不曾离身……

    晓星尘爱很多人,他爱孩童,爱老人,爱兄友,爱师长,爱芸芸众生;也有很多人爱晓星尘,他们爱他的正直,爱他的才智,爱他出身高门,爱得名正言顺。可无论是他爱过的还是爱过他的,都没有一个像薛洋这样,让他在爱与不爱的抉择中倍受煎熬——不是情爱,只是他曾给予所有人的单纯的普世的爱,在面对薛洋这人时,给还是不给,仅是这个问题就令晓星尘感到无比煎熬。

    薛洋说过的话一遍遍在脑中回响,晓星尘一会儿听见他欲言又止的叹息,一会儿又听见他讨巧卖乖的撒娇;一会儿听见他恶毒阴险地嘲讽“你们自以为匡扶正义,到头来还不是被那些所谓名门弃如敝履,比我都不如”,一会儿又听见他外强中干地逞强“我不是不知道疼,可是在道长身边,被道长背在背上,我就不疼啦”……

    最折磨人的,是他或甜丝丝、或凄惶惶,从心到口呼唤而出的一声声“道长”。晓星尘再迟钝,也知道这些呼唤中多少是存了真心的,而晓星尘最知真心可贵,他再恨薛洋对旁人的冷漠残忍,也没办法对这样一颗捧到他面前的真心嗤之以鼻无动于衷。

    晓星尘不断回想薛洋惊雷般的那一句“我喜欢你”。

    这句话犹如咒语,把他们之间维持已久的微妙的和平安宁瞬间打破,打得晓星尘措手不及,令他不能再逃避。但比起被薛洋喜欢,更可怕的是晓星尘听到这句话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恶心,不是讨厌,他甚至没来得及震惊,瞬间狂跳的心让他脑中炸起烟花,也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助茫然,那一刻他只想着逃出这个甜蜜而危险的陷阱。

    男人和男人,已经是违背伦常,他和薛洋,这更加惊世骇俗。他们怎么能有这样的心思呢?

    晓星尘想,怎么能呢?

    他怅然迷茫,不停地问自己,夜里微微涨潮的河水漫过他的脚腕,再爬上他的小腿,可他仿佛感受不到寒冷,也不知人间几何。天地万物早已失色,少年的话语却有着斑斓色彩,迤逦又诱人,让晓星尘难以抗拒又无法割舍。

    可怎么能呢?

    “晓星尘!你怎么能?!”

    耳边忽然爆起一声怒吼,晓星尘被人抓住胳膊拖拽上岸,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狠狠掼在草滩上,薛洋跨坐在他身上掐住他的脖子,手上没有用力,可一开口全是冲动杀意,他声音破碎颤抖,在回音阵阵的河谷中大声质问他:“晓星尘,你为什么要寻死!你怎么能?!你怎么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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