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写吃,那是一绝,哪怕是最寻常的萝卜青菜,在他笔下也能变得活色生香,让看书的人口舌生津。从这一点来看,丁宸倒也还是个正常人。
许绿筱胡乱想着,手下娴熟操作,不多时一碗素面端上桌。
大少爷还是懒洋洋躺着,只是鼻子动了动。许绿筱过来叫人,就见他闭着眼,伸出手。
“……”
“饿得起不来。”
这是在耍赖,还是撒娇?
许绿筱有些无语,又有些无奈,好人做到底,还是搭了把手。
丁宸是真没客气,半点不配合,许绿筱竭尽全力才把他从沙发上薅起来,幸好刚喝过大补汤。再次感慨,男人和女人在体重和力道上有着本质的区别。
总感觉他坐起来时,嘴角提了一下。
“你故意的?”
“不是。”
面条并不多,中号碗都没填满。
许绿筱故意的,怕他饿久了吃太多不好消化,也怕万一他不吃几口显得她尴尬。
丁宸倒是没注意量的多少,而是先看卖相,看得出火候还行,面条软硬适度,撒了一层青蒜,绿白配,很清爽。他拿过筷子,挑起两根,瞅了眼,送进嘴里。
他吃相很优雅,或者叫得体。
其实他生日那次,许绿筱就注意到了。虽然那会儿对他成见颇深,但也不得不承认,有些习惯的确是跟家庭或者说出身有关。她班上的男生,大多数是稀里呼噜,风卷残云。她哥就更别说,别忘了鲁智深是他偶像。连肖一旻这种比较讲究的,吃东西时也是豪放派。
许绿筱多少有些紧张。
倒不是在意他喜欢与否,而是这位见多识广,嘴巴挑剔,如果能让他觉得不错,那她是真的不错了。老盯着人吃东西也不太好,她跑去给他倒了杯水,放在手边。
又去逗弄了一会小丑鱼。
再回头一看,吃光了,碗底干净。
第一反应,耶!
从此又多了一个身份,许小厨。
第二反应,这不会只是修养使然吧?
丁宸不知道她这蜿蜒曲折的心理活动,用纸巾抹嘴角,喝了口水,然后说:“谢谢。”
许绿筱忙谦虚道:“投桃报李,也谢谢你的外卖。”
丁宸的动作顿了下,“外卖?”
“这几天的早中晚饭,不是你送的吗?”
丁宸喝口水,“你喜欢吗?”
许绿筱诚实点头,“就是一碗面和这么多顿大餐比起来,有点微不足道。”
价格就不用说了,难得的是每天都换花样,不仅国内几大菜系轮番来,还有韩餐日料。
就听丁宸说:“跟用心比起来,再多钱都不值一提。”
矮油,这话说得,真是让人喜欢听呢。
头一次发现,原来毒舌少爷也会甜言蜜语。
许绿筱一激动,问出关键,“你还没说好不好吃。”
他顿了下,说:“有一种不一样的味道。”
这话其实有点歧义,但许绿筱没多想,而是问:“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丁宸摇头。
“去晒太阳?今天阳光不错哦。”
见他似乎不为所动,她用激将法:“少爷,你有多久没下楼了?不觉得现在有点大家闺秀的意思了吗?”
丁宸看她一眼,起身:“我换身衣服。”
他去刷了牙,换了套舒适的休闲装,看惯了他穿病号服或家居服,以及坐姿和躺姿,冷不丁人从里间“走”出来,身材颀长,玉树临风。
呃,有点被帅到了。
然而,玉树临风的人自觉走向轮椅,坐上去。
“少爷,您不是能走了吗?”
“这样舒服,想走的时候再走。”
“……”
许绿筱也只能“自觉”地去推轮椅。
临出门前,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事物,拆开独立包装,“把这个戴上。”
丁宸接过,是个口罩。
再一看,浅蓝色底子上印着一个个大嘴猴。
他嫌弃得差点扔了,“不需要。”
口罩是许绿筱路上买的,也不是她想让少爷卖萌,而是花店旁边的药店只剩这一种了。
她早就发现丁宸不愿出门,肯定又是骄傲作祟,不愿让人看见自己坐轮椅或走路不利索的样子,虽然在楼上也能晒太阳,但那是两码事,下面空气好,多接触人群也有好处。
她解释:“外面有其他病人,有各种病菌。”
丁宸却道:“要么再去买新的,要么你帮我戴。”
“……”
许绿筱半蹲下,帮他戴上,碰到他耳朵时还好,她用手捏了下鼻梁条,虽然知道他鼻梁挺高,但是像这样碰触,还是有一丝异样掠过心头。
离得近,看清他的睫毛,又长又密。以及睫毛下的眼,黑白分明,很清澈。
睫毛一闪,他忽然抬眼。
许绿筱心里一突,忙说:“少爷脸真小。”
她起身,走到轮椅后,吐了下舌头。
哪怕是最后一次,也该保持距离。
丁宸问:“你不戴?外面什么病菌都有,你比我强?还是我比你弱?”
“……谁说我不戴了。”
许绿筱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枚口罩,给自己戴上。
挺好,不仅能挡细菌,还能挡住不自然的脸色。
到了楼下,高树矮树郁郁葱葱,草坪也是欣欣向荣,草地中间有若干小路,很多病人徜徉其中,不过倒是也有人迹罕至处。
远处有人放风筝,许绿筱抬头,看了许久。
再一回头,轮椅空了,丁宸在不远处溜达,还伸了个懒腰。
许绿筱仔细看着他的步态,还好,不会留后遗症。
看着时间,提醒差不多了。
他像任性孩子一样,又多走了几圈。
她提醒,“这样是不是很好?晒太阳补钙,这样少喝几次补汤也OK。”
丁宸没说话。
许绿筱也觉得自己有点话多了。
上楼的一路上,两人都很沉默。
回房间后,洗过手,许绿筱说:“丁宸,我有话跟你说。”
丁宸看了眼她,没说话,坐到了沙发上。
许绿筱坐在另一边:“你知道我为什么很小就会做饭吗?”
“是我奶奶教的,她一直提醒我,要懂事,因为我一出生,就害我爸丢了工作,也降低了我哥的生活水平,”她顿了一下,“我哥也因为我的原因坐牢。”
丁宸这才出声:“你想说什么?”
“也许我这个人,的确是有点不太吉利吧。要不然,三年约定换一种方式?比如,你们家旗下哪个分公司有什么职位,只要我能做的都可以。”
丁宸看着她,不答反问:“你知道什么了?”
许绿筱心跳一停,忙说:“你母亲跟我谈过,说你丢了菩萨像的事,总之,希望我离开。”
丁宸没再看她,而是看向鱼缸,问:“你知道小丑鱼和海葵是什么关系吗?”
“共生关系。”
他又问:“你滑过雪吗?”
呃,这跨度有点大。
“没有。”
“有机会一定要体验一下。滑雪有一定的危险,我认识的人里就有一个摔伤致残,但是当你在蓝天白雪之间俯冲直下的时候,那种自由,会永生难忘。”
许绿筱默默心悸了一下。
“你开赛车,也是因为这个吗?”
丁宸看了她一眼,“差不多。”
“你是学商的,要有点契约精神。”
许绿筱轻声问:“所以,你希望我留下?”
丁宸回道:“我要求你留下。”
他这话,还有脸色,似乎有些不悦的迹象。
可既然说了,许绿筱还是要争取一下,“我已经答应你母亲了,再反悔不太好吧?”
丁宸似乎笑了下,“有我在,你担心什么?”
许绿筱走回自己房间,站到门口愣住,离开前就把钥匙留下了。
除了钥匙,还有一盒烟,一盒药膏。
正发呆,阿姨过来了,随手开了门。
进去后,难得明察秋毫了一次,诧异地问:“你没带行李?”
“……赶时间,忘了,正想回去取。”
阿姨却说:“太晚了,别来回折腾了。”
她在自己包里翻了翻,慷慨地扔来两件,“睡觉穿,别嫌弃。”
哪能嫌弃呢,许绿筱微笑,“谢谢王姨。”
阿姨姓王,加了个姓氏,变成特定称谓,好像也亲近了一层。
王姨傲娇地嗯一声,拿起手机蜷起腿,玩起中老年人最爱——微信群聊。
不过许绿筱还是去了趟超市,买毛巾和牙刷。在收银台看见花花绿绿的棒棒糖,买了几只。回来路上,她走得很慢,拨开一颗含在嘴里。
苦涩的时候,就吃一颗糖。
这几天忙忙碌碌,到处找机会,还发誓要双倍努力,然而……转眼就被打回原形。
她有些气恼,为什么她的人生轨迹能轻易被人扭转?
像是地上的蚂蚁,一滴雨水,都是灭顶之灾。
因为太弱了吗?
还是对手太强?
对手又是谁?看不见摸不着的命运吗?还是某一个人?
她仰头,看向那栋楼,寻找着某一个窗口。
他房里的灯也比别的房间更亮一些。
因为他自己也会发光吗?
不知怎么,想起几个月前,她在洗手间时听到的那番对话。
“……前几天在机场看见XX了,不当模特了,进剧组,混成女二了。”
“少爷加持过,就是不一样哦。”
也许,最大的机会就在眼前?
她低下头,真的很佩服那些女孩子的心理素质。逢场作戏,各取所需,臣妾做不到啊。
***
最亮的房间里,丁宸坐在桌边,难得地对着电脑,看一份财务报表。
他大多时候是个甩手掌柜,住院后彻底甩手。但有些工作还是得自己来。
就像他妈,别人都只道丁董事长伉俪情深,携手打江山,只有这个亲儿子知道,感情当然是真的,但另一方面,是看紧自己的男人,以及自家的钱。
报表看得有点烦,通常这时候嘴里都会叼根烟。
这时有微信提示,他拿过手机,是“二喜”,头像是只狗,上来就管他叫爸爸。
“亲爱的爸爸,今天心情如何?吃土太忙,都忘了给您请安了,罪过罪过。”
吃土……因为你亲老子是卖稀土的吗?
丁宸回了句,“关你屁事。”
二喜秒回:“我掐指一算,您现在心情肯定不错。”
“……”
“我还为默默为您做了一件事,希望‘事成’之后,不要忘了大明湖畔的干儿子。”
“……”
丁宸又看了会儿报表,还是想抽烟……于是拿起手机,往上翻聊天记录。
一连几天,二喜都是问同一句话,心情如何,再配一个贱兮兮的表情。
他要么不理,要么回一个字,滚。
莫非是今天回的字数比较多,所以被看出心情还不错?
他再次改了这位的备注,改成“二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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