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枣见六郎晕了,慌得不得了。站起来,阳光一照,眼前也晕了下,却不是因为刺目的阳光,纯粹是她刚刚用了梦里教的棍法的缘故。梦里教的东西,用多了,超过一个度,身体就会不舒服。
梦里挥舞棍子后,身体会酸痛。
最开始打臭赵的那段时间,也有一回是这样,跑太久,她毕竟年幼,身体负荷不起。
苏枣摸了六郎的心跳,知道六郎没死,想背六郎去村里找大夫,可她试着背了一段路,就走不动了。
不知道剩下的蒙面人什么时候追过来。
苏枣只好就近找了个她和六郎呆过的小山洞,将六郎背过去藏起来,用树枝盖好,准备自己回村里弄点药。
下山路上,苏枣跑的很快,有人比她更快,耳朵一动,只听得一个熟悉的匆忙脚步声靠近,苏枣忙跑过去,喊:
“枭叔!”
瞎眼老汉本以为此次凶多吉少,适才他追到六郎昏迷之地,见地面血痕斑斑,漏截的蒙面人已没了呼吸,却怎么都不见六郎,心中便已做了最坏的打算。没想到下山时,竟能听苏枣告知六郎还活着的消息,一时百感交集,也顾不得寻思两个小娃怎么在蒙面人手下逃脱,立刻让苏枣带他去找六郎。
等山洞里,听着六郎胸腔的心跳,枭叔可算放下了心,听苏枣说刚刚是要回村里找药,他便开口。
“苏姑娘你一身血迹,这个样子回村,只怕要惹人议论,暴露殿、少爷行踪。不如先躲起来,等天黑后,偷偷回村,也省的父母担忧。”这名为枭叔的瞎眼老汉,声音极粗糙干涩,听得叫人起鸡皮疙瘩,仿佛他的嗓子受过什么伤般,“至于少爷的伤,刚刚的蒙面人我已解决,此时便带少爷出村弄药,还请姑娘将今日一切尽数忘了,就此分别吧!”
说完,瞎眼老汉从腰间取下一柄匕首递给苏枣,“这匕首姑娘拿着防身。”
又从怀里摸了几块碎银递给苏枣,“衣服不能留,尽快烧掉,这些银子可留着买身新衣服,切记听少爷的嘱咐,不能将今日以及与少爷相识之事透露出去,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苏枣头一回听瞎眼老汉说这么多话,除去可怕的面容声音,说的话却饱含对她的关心,便是瞧着她的目光,也比两年前柔和。
苏枣接了东西,想说点什么,可又不知道怎么说,当务之急自然是六郎的伤,她便说:“那您快带六郎走吧!六郎的腿一定要找很好的大夫治,我们临近的大夫,医术不好,没有会治腿的,去镇上或……城里找吧。”
瞎眼老汉点点头,不及多说,抱着六郎便转头离去。
苏枣从背后瞧枭叔臂弯里的六郎,她只看到六郎额头那黑而浓密的头发,再一眨眼,瞎眼老汉就没了踪影。
早上还一起看了日出。
中午还没到,就分别了。
苏枣握紧手里的匕首,想着等六郎腿伤治好,她和他……总还能再见吧?
*
苏枣听六郎叮嘱过很多次不能暴露行踪的话。
本想着六郎伤了,那一定要去村里,但现在六郎被带走,苏枣也就安心一些,想着枭叔的叮嘱,也觉得该晚点回村里好。
伸出手臂,苏枣低头看看身上带血的衣服,她不敢想山里蒙面人的下场,这会儿太阳很大,但六郎和枭叔走了,只剩下一个人。
想多了,怪怕人的。
爹娘见了她这一身血,那还得了。
此时太阳毒辣,苏枣深呼吸一口气,不去想今天的事情,将脑子放空,寻了个小溪,脱下带血的衣服在溪水里狠狠搓洗了一番,然后便放在大石头上晒,等晒干了,那泥巴仔细在衣服血迹上头糊住。
这一系列事情做完,天色也不早了。
苏枣一会儿爬上树,一会儿下来,一会儿望着六郎离开的方向发呆,一会儿忍不住看今天蒙面人出来的方向,握紧了手中的匕首,等衣服干了糊好上身,她便寻了个干枯的小山洞躲起来。
没事情做,恐惧往心里爬。
苏枣闭着眼睛努力睡着,等睡着了,梦里就有人教她东西,这山林里,她也就不是孤单一个。
*
“今儿个的太阳真大!”
田里干活的农人抱怨着,咕噜咕噜的喝水声后,汗水无声的滑落田间。
苏大牛弯腰干了半天活,也觉着今天的太阳毒,累的他心慌。
树下水壶里的水,都被烤的有些烫,苏大牛喝了几口,皱眉看了看,总觉得今天村里有些不对,多了几个陌生面孔。
这不是头一回村里来陌生人。
自从老齐头被带走,最近来村里的人就多了些,还有人在村里打听消息。
一边拿着水壶喝水,苏大牛一边放下锄头,往村里转悠,转悠到里长家附近,苏大牛脚步一顿,面色如常的回到了田里,扛起锄头准备回家。
“大牛,今儿这么早就回去?”田里人打招呼。
苏大牛和善的笑笑,“娘子让我早点回去吃饭,家里还要收拾一番。”
步履自然的回到家,不等云氏问,苏大牛关上门便急急道:“快收拾东西,把银钱都拿地窖去!虎头呢?枣儿呢?”
云氏纳闷,指了指外头,“虎头在家里睡觉呢,枣儿一大早就出去玩,说是去找金花了。出了什么事?”
“村里来了陌生人,说不上来,我觉得不太对劲。里长家有兵,草垛子里似乎藏了东西,这两天你见到里长了么?”苏大牛皱紧了眉,当年发大水,路上那么多土匪强盗,人吃人的也不少,他能顺利活下来,跑到周山村落户安家,自有他的谨慎生存之道。
“老齐头的事情后就没见着,最近官兵来,是不是为了增税的事情?”
“先把虎头抱去地窖,吃食别拿多,能储存拿点,家里银钱带上,衣服别动,希望是我想多了。”苏大牛皱着眉,面色在屋里暗处,更添一份凝重。
“怎么说的这样吓人。”云氏觉得苏大牛大惊小怪,但苏大牛这次极为坚持,云氏只好从床上,将虎头抱了起来,放回地窖去。
“我去趟金花家里,把枣儿带回来。”苏大牛叮嘱一声。
云氏应一声,开始收拾细软。
等到了金花家,正好金花家有客人,见苏大牛问苏枣,都说不在,苏大牛本想提醒一声,但见屋里的客人都是他不认识的陌生人,也就没把话说出来。
苏枣不在金花处,苏大牛只好满村去寻,只是转悠了一圈,他都没找到女儿,反而是不安感越来越大,村口甚至又来了官兵,将进出的路守着了。
苏大牛瞧着这一幕,顾不得再想女儿,转身便往家去,步履瞧着镇定,等到了门口坡上才开始慌,匆匆奔上坡,推开门,苏大牛忙问云氏:“收拾好了么?”
“收好了,儿子也带去地窖了,枣儿呢?”云氏往苏大牛身后瞧了瞧。
“没找到。”
“这丫头,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午饭也不回来吃。”云氏想去外头再找找,但苏大牛一把拉住她。
“我们先去地窖。”
“都去地窖么?今儿个怎么了,大牛你慌成这样,满头的汗。”
“先去地窖吧!村里不对劲。”苏大牛带着云氏向地窖走。
“这是怎么了……”
地窖挖的隐秘,只是地方不大,进了三个人便有些拥挤,味道也不好闻,云氏呆了一会儿便受不了了,“好好的屋里不待着,偏偏跑地窖来,真是闲得慌!我还有针线没做呢。”
云氏要出去,苏大牛拉着妻子,“再等等,一会儿我跟你一起出去看看。”
云氏叹了口气,坐下,苏虎睡得难受,哼唧着要醒,云氏接过抱在怀里颠,“一会儿枣儿回来了,没瞧见我们,只怕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
地窖这一等,便到了晚饭时候,云氏再也待不住了,她还要出去做饭。
苏大牛拗不过,只好跟她一起出去看看,云氏见苏大牛出的小心翼翼,在后头白了眼,只是还没等她去屋前,便见苏大牛急忙转身,扯着她重新回地窖。
“怎么了?”云氏挣扎。
“回去,快回地窖去!”苏大牛不答,只将云氏往地窖里拉。
云氏慌起来,“外头怎么了?”
“别去!”苏大牛拉不住,云氏已经冲了出去,只一眼,她就不敢再上前,家门口似乎来过人,鞋印凌乱,远处的火光那么明显,几乎烧红了整个村子,本该是晚饭时间的村子,安静的吓人,只有隐隐的惨叫声传来。
苏大牛硬拉着云氏回了地窖门口。
“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云氏六神无主,不停念叨着,“我的,我的枣儿还没回来,大牛!枣儿一定还没回家呢!”
“先进地窖!”苏大牛眼眶一湿,狠狠心道。
“我不进,我回屋里看看,我回屋里看看!”云氏挣扎,苏大牛抱住她,“别看,青青,儿子还在地窖里,你不要虎头了?”
地窖里传来虎头的哭声,有些大,这令云氏一惊,本能的奔回地窖捂住了虎头的嘴,苏大牛随后进来,将地窖的门严实遮住。
黑暗里,一家三口都不敢说话。
苏大牛粗糙的手摩挲了一下云氏的脸,沾了满手的泪。
“等明天,出去看看。”
黑暗里,寂静无声。
*
天终于黑了。
太阳东升西落,炙烤了大地一整天的光芒,在西边缓缓落下,黑暗蔓延。
苏枣穿着自己的泥巴衣服,腹内打好了回答娘的借口,就说跟金花玩的时候,不小心淌了泥!便是要被娘打上几下也不要紧,血迹这么晚了,也就看不出来了!
苏枣好饿,肚子咕噜作响。
她飞奔着下山,一个下午的休息,已叫她精神充沛。
还不及下山,苏枣远远见村里一片通明,想着莫不是村里再办什么事,怎么这么亮?但她视觉已极好,定睛一看,马上发现了不对劲。
是火!
村里到处都是火!
出了什么事情,村里走水了?!
苏枣的双手微微发起抖来。
夜晚的风,人们总不知道它从哪里来,似乎四面八方的吹着,没个道理。
苏枣曾在村口系了一条绳,观察夜风吹来的方向。
今夜的风乱,吹的那条粗布细绳几乎要从纤细的树枝上飞走。
苏枣走进村子的时候,村里已经没人了。
安静到诡异。
跟她白天呆的林子一般。
山林尚且时不时有鸟雀啼鸣,此时的村子,却连归巢的燕子身影也不见。苏枣几乎是浑身冰冷的走进了村,脚踩在枯枝上,“啪”的一声,身边的火光就猛烈起来。
苏枣见到了很多人,每个面孔她都很熟悉。
可在火光的拉扯下,有些东西已经支离破碎,原来沾了血的衣衫,就算混上泥,也是那么清晰,苏枣想自己本来打好的借口真是太蠢了。
苏枣想用手阖上一些人的眼睛。
可那些眼睛瞪的大大的,哪怕她用力,也无法阖上。
还有一些人,似乎努力的想要吸取生命中最后一口气,嘴巴张的大大的,因为用力,面上的皮肉崩紧了,夜里瞧着如妖魔。
无论是眼睛,还是大张的嘴,都已经僵硬,苏枣不可能在将其合拢。
苏枣走着走着,最后在两个小小的声影前停下。
“金花。”苏枣轻声喊。
可是倒在地上的人已经不会再回应她,唯有被金花抱在身下的身体,因为苏枣的声音,颤抖了一瞬,回应了苏枣的呼唤。
“疼……”
苏枣的眼睛亮了。
是银花!
银花还没死!
“银花!”苏枣用力将金花抱着银花的手掰开,然后将银花抱了起来,“银花,村里出了什么事情?”
“枣儿?”银花的眼睛睁不开,她并未恢复神智,只是因为疼痛本能的呼喊着,“枣儿,我好痛噢。”
“没事,呼呼就不痛了!”苏枣咬着牙,“我带你去找大夫!”
银花的睫毛动了动。
大夫?为啥要去找大夫?
银花闭着眼,露出笑。
她在春天呢,刚刚还听见姐姐在央求枣儿去捉蛐蛐,对了,今天手腕上花绳的花是她新摘的,很漂亮,她还没告诉枣儿,今天瞎眼老汉不在,她摘到了芙蓉花。
一定要给枣儿看看。
银花轻轻张嘴,抬起手,话还没吐露,手就落了下去。
花瓣早就掉光了,落在地上,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只有火光。
“银花你别怕,我抱着你,我带你去我家……”
“银花?”
“……银花?”
指尖在鼻息间探了探,半响,苏枣将银花放在地上,跟金花摆在一块。
眼前一片模糊。
苏枣跑回家,家里的东西被翻的到处都是,她已经没有心思再去想家里的地窖。
最后一根弦崩断,苏枣嚎啕大哭。
“爹!”
“娘!”
“虎头!”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春花姐姐一定要死!
为什么那些人要杀六郎!
为什么村子会变成这样!
火那是那么大。
苏枣脚下生了根,她看着眼前一切,用力擦了擦眼睛。
真的不明白吗?
苏枣问自己。
“过好自己的日子,不就好了?要我说,老齐头少说话,也就没这遭。”
不是的,金花。
有哪里错了。
就算不说话,不动,不做坏事,就算六郎被圈在院子里,就算村里人只在田里劳作……
有什么更大的庞然大物,在黑暗中。
曾经,村里人用“它”带走了春花姐姐,现在,又有人用“它”带走了全村人。
好像她们这样的人,注定——
命如草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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