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博弈(下)

    “阿姐以为,舅舅为何不肯去边境?”花旸落下一子,看向棋盘对面的花锦。

    今日一早,花旸就以想念花锦为由,诏花锦入宫。

    花锦百无聊赖地捏着手里的玉石棋子,神色懒懒的,“阿旸明知道我不爱下棋,又为何诏我来跟你坐在这棋盘边?人都要打瞌睡了!”

    花旸勾唇一笑,着人退了棋盘,重新上了茶点,这才道:“可国事终究不是玩闹,怎么能以喜不喜欢来论呢?”

    花锦喝了一口馥郁芳香的茶,只觉得四肢百骸都舒服了些许,这才缓声道:“越是政事,就越得令人去得心甘情愿才是,马虎不得。”

    花旸苦笑,“朕与舅舅,自幼不亲厚,朕是当真不知,舅舅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或许~”花锦美目流转,“舅舅是放心不下我?”

    花旸眼神一闪,眉头挑起,“哦?”

    花锦笑起来,“瞧你,我说着玩的。我们都这么大了,再不是以前那等任人摆布的孩童,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那舅舅……”

    “陛下当着我的面,叫舅舅倒是叫得娴熟,却不知当着舅舅的面时,可如此唤过”

    花旸的脸色有些勉强。怎么可能呢?国舅爷素来看他不顺眼,当着面的时候,多是无视。他自然也不会热脸去贴冷屁股。这声舅舅,倒不如说是叫给花锦听的。

    花锦拈起一块茶点,轻轻抿了一口,这才道:“朝中的局势不必我多言,可是前日还说点小将,这两日忽然就变成了要派舅舅压阵。这朝堂上,武将素来不如文臣那么巧舌如簧,只怕那群武臣,也正心里打鼓呢!”

    花旸眼睛一亮,“阿姐的意思是?”

    花锦放下差茶点擦了擦唇角,美丽的眸子几乎看到花旸的心里,“阿旸,你不能既想让马儿跑,还想要马儿不吃草。”

    花旸讪笑两声,“阿姐这是说的哪里的话?”

    花锦倒不打算再与他打太极,“阿旸,你既已表露了心思,舅舅也不是傻的。封疆大吏,看着是风光,可那也得分人。舅舅在朝中本就位极人臣,如今何苦去争一个封疆大吏、功高盖主的名头?”

    花旸一震,脸色登时变得难看。他不曾想,花锦当真敢把这层遮羞布扯下!

    花锦并不惧怕他的脸色,倒是从容地摆了摆衣袖,端的是一国公主,端庄而从容。

    “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我们都懂。这南朝只能有一个主人,那就是陛下你。舅舅,不足为虑。”

    花旸的脸色这才稍微好了一点点,“可是他从未把朕放在眼里。”

    “陛下何时需要一个臣子的青眼?他不把陛下看在眼里,陛下就把他远远地打发了。既为我南朝镇守边疆,护卫百姓,又彰显陛下大度,何乐而不为?”

    花旸只是冷笑,“阿姐才说,国家大事,还是得心甘情愿才行。舅舅,可心甘情愿?”

    花锦小小叹息一声,“舅舅,他除了是舅舅,还是镇国公府的后人。镇国公府祖训,保家卫国,抵御外侮。这是刻在每一个镇国公府男二骨子里的信念。陛下只看到舅舅的拥簇在朝中上蹿下跳,建议陛下擢选小将,可是你何曾听到过舅舅的口风,他不愿去北境?”

    花旸目光一闪,“他愿意?”

    花锦抬起头,目光陡然变得凛冽,“他并没有选择!镇国公家的儿郎,诏必战!”

    花旸一震,他确实没想起来。这是初代镇国公留在祠堂里的训诫。镇国公府的儿郎,以国家为重,哪怕只剩下最后一个儿郎,有征召,必战!

    然而花旸的喜悦只维持了一刹那,又再次落下去,“可是,朕要的可不是当真功高盖主的后代镇国公~”

    花锦笑,“你不想要,难道舅舅就想要吗?功高盖主,对谁都不是一件好事。若是舅舅去了,留在北境,比回来更好。自此之后,镇国公府彻底远离朝廷的纷争,只做南朝的保护神,有何不好?”

    花旸沉默不语,眼神闪烁不定。

    花锦拿帕子细细擦了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将镇国公绑定在北境,解了子孙后代的忧虑,岂不是美事?”

    花旸略有忧虑,“可是自古以来,封疆大吏,军权在握……”

    花锦心中冷笑,面上却温和着娓娓道来,“军权总要有人拿。我南朝至今,已逾百多年,历代镇国公府,忠心耿耿,乃是不二纯臣。陛下若是连镇国公府都信不过,难道突然冒出来的哪个小将,陛下就能放心将军权交到他们手中了?”

    “若是小将,朕好歹还能打压制衡,将军权收拢回来。”

    花锦眼角眉梢都带上了隐隐的不耐,“若是舅舅当真有如此心思,陛下还能在这皇位上安稳至今吗?”

    花旸一僵,脸上是一闪而逝的难堪。

    稚子登基至今,他所感念的,不是护佑他皇位的恩情,而是始终记着那无力亲政的难堪。花锦闭了闭眼……

    “阿旸,我不与你讲亲情,只讲国情。若你这次没有一举灭掉北境蛮族的雄心和能力,那南朝就必须有一个将帅,稳坐北境,震慑蛮族。否则,不出十年,北境蛮族定然铁蹄南下,直指我南朝腹地!”

    花旸骤然起身,“朕知道了!”

    花锦默默起身,垂头站在身后。

    花旸微微偏头,露出半个侧脸。微垂的眼睫,令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只能听到他低低沉沉的声音,“皇姐,还是一如小时候,才思敏捷,口才了得。”

    花锦福了一福,“陛下过誉了。”

    花旸哼笑一声,似是玩笑,“可惜皇姐不是男儿身,否则……”

    “没有可惜,也没有如果。”花锦矜持地拿帕子掩住了脸颊,似是羞怯,又似矜持,“做公主没什么不好,有权势,也有美男,不是么?”

    花旸哈哈大笑,“皇姐的心思,朕都懂!哈哈哈~”

    从宫中出来,花锦的后背都微微湿透,被傍晚的风一吹,越发觉得黏腻难受,一如这冰冷阴暗的皇城。

    坐上马车离去,从不曾回头。所以她从不明白,为何总有人看不清,这阴冷的皇城到底有什么好?比之牢笼更不如,如被野兽吞食,终生不见天日……

    花旸的旨意下得很快,让国舅爷任北伐统帅,又令镇国公府北迁至边境,从此后,镇国公府世袭罔替,镇守边陲。又赐丹书铁券,敕封诰命,赏赐金银无数……

    一时间,镇国公府风头无两。

    花锦见到国舅爷的时候,国舅爷的脸色十分难看,见到花锦的第一句话就是质问:“这是你给他出的主意?”

    镇国公府的祖训,非家族之人不知。这虽是家族意志,男儿血性,却不愿沦为帝王权衡术术的把柄和工具。是以除了初代帝王之外,后面的帝王大多并不是很清楚镇国公府的祖训。这也是为何当初花旸一直如此忌惮国舅爷的缘故。

    花锦一点不怕,大方点头,“是啊,舅舅,走吧,远离京城。镇国公府世代纯臣,本不该在这肮脏的利益中心跟着裹挟倾轧。镇国公府的男儿们,天生就该征战四方,保家卫国。你们斗不过帝王心术,扛不住文臣的口诛笔伐,干脆就做一个权势滔天的封疆大吏!自此之后,后继的皇帝们,无论是谁,都只有讨好镇国公府的份,谁也不敢妄动,岂不是永葆家族长盛的最佳选择?”

    “永葆家族长盛?”国舅爷冷笑一声,“锦儿,你信吗?”

    “我不信!所以,舅舅的赏赐里,有丹书铁券。只要舅舅不造反,这丹书铁券,足以保后代性命无虞!”

    “舅舅,这世上本就没有万无一失的法子。如今这样,不是对镇国公府最好的交代?”

    国舅爷却一拳砸在桌案上,发出砰的一声。七尺高的汉子,骤然红了眼眶,“锦儿,你以为舅舅与那黄口小儿对峙到如今,只是为了家族的兴衰荣辱吗?”

    “不是!舅舅是为了我母后,和我……”

    国舅爷十分痛心,“那你为何还……如今你已有身孕,只待你产下麟儿,我就有办法……”

    “可若是女儿呢?”

    国舅爷一怔。

    “若是,我生孩子的时候难产死了呢?”

    国舅爷脸色沉下来,“锦儿不得胡说!”

    花锦笑了笑,“其实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舅舅,你当真觉得那个位置好吗?觉得那座高强宫殿是个好地方么?”

    国舅爷一怔。

    花锦苦笑,眼中隐隐含泪,“就是那座吃人的皇城,埋葬了我的母亲。难道舅舅忍心,继续让那座城再埋葬我,埋葬我的孩子吗?”

    国舅爷嗫喏一下,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啊,那样吃人的皇城,多少人的一生葬送在了那里。

    “所以,镇国公府能离开,是最好的结果。如果有机会,我都想走。”只是可惜……

    “等等锦儿,你让我缓缓,让我缓一缓。”国舅爷忽然觉得,自己这么多年坚持的事,有些可笑。

    花锦只是扶着国舅爷在椅子上坐下,“舅舅,那不是个好地方,我也不愿意去。我倒是觉得,舅舅去了北境,斩断与这京城的一切。或许哪天我这个荒淫无道的公主在京中混不下去了,还能去找舅舅庇佑!”

    “不许胡说!”只是这话,倒也给国舅爷打开了一个新的思路。

    若是他真的再北境扎根,封疆大吏,天高皇帝远的,又有丹书铁券傍身,的确不失自在。便是锦儿真的在京中呆腻了,去北境,他照样能护着。锦儿花儿一般,不就是喜欢个把男人,在这京中还要受这些酸儒书生的口诛笔伐。到时候要是去了他的地盘,他看哪个敢乱嚼锦儿的舌根!

    越想,国舅爷的思路越发清晰起来。

    “不若锦儿与我一同前往北境!”国舅爷直接提议,他可不放心把花锦一个留在这里。他若是走了,谁还能护着她?

    “哎呀舅舅,我可不去,您这次可是去北境打仗的。等您把那些蛮族打出去,把边境修整好了我再去!”

    “可是你独自留在京中,我不放心。”

    花锦笑,“舅舅呀,我可是我们南朝鼎鼎有名的公主殿下啊,谁会对我不利?如今因着战事,您与陛下也达成和解,等往后,我有个皇帝弟弟,还有个封疆大吏握着丹书铁券的舅舅,往后更只会横着走也没人敢管的!”

    倒是这个道理。

    “况且,舅舅此去是要大战的,我也得在后方为舅舅看着点。否则~”谁知道那些文臣又闹什么幺蛾子?

    自古以来,这武将在边疆拼命,这文臣在后面搞事的事儿可不少。粮草有钟卿看着,她也得在京中坐镇才是。

    国舅爷不是没有脑子的莽夫,自知花锦当下的安排已是最好,只得长叹一声,有欣慰,也有惆怅,“这与我预想的结局,一点也不一样。”

    花锦只是笑嘻嘻的,“可是这与我的预想,一模一样!舅舅,您就是我想守护的人。您好好的,我也才放心呀~”

    国舅爷拍拍她的手,忽然有些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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