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 55 章

    这一顿晚饭, 在悦悦看来, 非常完美，阿娘和小妹妹都安静用饭, 没有争执, 还都喜欢她准备的饭菜的口味。

    在女皇陛下看来，她就看大女儿的面子，不和小女儿计较了。监国是那么好监国的吗？早晚有小女儿来找自己这个阿娘求救的时候。

    梵境焰：“……”

    看看她阿娘, 看看她阿姐, 继续用饭菜。阿姐专门让御厨做得几样菜, 都是她喜欢的口味, 她的心思都在美味的饭菜上面，根本不分心。

    女皇陛下看一眼小女儿, 大度地表示不和她计较。

    悦悦看一眼小妹妹, 心里暗笑。

    算是一家和乐吧。证圣四年的秋天，冬天，是一个非常安静的时期，一直到春节过去，女皇陛下改年号为万岁通天, 病情好转, 再到上巳节来临, 春天生机勃勃的气息蔓延整个长安城，朝野上下都是安安静静的。

    女皇陛下和梵境焰的关系也就这样僵持着，保持一个微妙的平衡。

    五月份女皇陛下彻底好转，领着一家人去乾陵祭祀, 群臣随驾、仪仗全开，一路只见旌旗招展，香车宝马，明黄色的銮驾一个接着一个……长达几里的队伍，老百姓看着那个叫眼花缭乱。

    梵境焰对宗室皇亲里面的人约束极为严格，包括那些文武大臣，王公勋贵等等，坚决不让他们去打扰老百姓，女皇陛下得知后一笑而过。

    途中休息的时候，示意上官婉儿等人退下，随口说道：“当官做宰的，图的什么？不就是为了一个‘人上人’的日子？你不让他们体会到这个‘人上人’的乐趣，他们为何跟着你出神入死的尽忠？”

    梵境焰眉心微皱：“大唐人口多得很，他们不想做这样的官，有的是人愿意。儿正在着手改进大唐的直耕犁和印刷术的改进，大唐会做官的人，越来越多。”

    女皇陛下摇头：“人的本性都是一样的。不管是谁做官，目的都一样。哪怕将来这天下的人，人人都识字，也改变不了这个本性。”

    梵境焰：“……”

    “人的本性复杂，儿明白。但人类也是非常适应环境的种族。如果整个大唐的风气就是好这般清廉规整，那么这些官员肯定会受到约束。”

    女皇陛下面容一肃：“那么你就要永远强势。”

    “君臣……你弱了，臣子就强大。可不是说，你强大了，臣子们就听话了。阿娘出身不高，父亲早逝，早年生活贫困艰难，后来阿娘进宫……我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每天听话做事却总是不得重视，一直到有一天，宫里来了一匹骏马……”

    一个常年征战的青年将领飞步跨上骏马的背上，骏马双蹄腾空，纵身一跃，就将青年将领从马背上掀了下来……一个接一个失败，陪着唐太宗在一旁观看的武才人说：“圣人，让我来试试吧！”

    圣人·唐太宗看看纤弱的武才人，笑了：“强壮的男人都不行，你一个弱女子能行吗？”

    武才人不慌不忙的回答道：“圣人，女子就不能降马吗？”

    “不过我需要三样东西：一根钢鞭，一把铁锤，一支匕首。”

    唐太宗不解：“你要这些东西有何用？”

    武才人：“马儿活着就是要给人骑的，它不让我骑上去，我就用鞭子抽它；抽不服，就用铁锤敲它的头；再不服，我干脆用匕首把它宰了！”

    一句话震惊在场的所有人！而当年的女皇陛下，腰插铁锤、匕首，手执钢鞭，大胆地逼近烈马……

    先举起钢鞭，啪啪啪，狠狠地抽烈马几鞭子，趁马吃疼的瞬间骑上去。烈马一个劲儿地又纵又跳，想把人甩下来，她就紧紧抓住它的颈毛，举起锤子照马头上就是猛一下子，烈马受到锤击，顿时悲哀地长长嘶鸣起来。

    烈马终于是疼怕了，乖乖地听从武武才人的摆布，规规矩矩地跑起来，再也不敢撒野。而这个时候武才人手里还有一把武器——匕首还没有亮出来。

    故事讲完，女皇陛下面对呆愣的小女儿，轻轻说道：“人这一辈子要永远站着，作为强者站着，不光要聪明，还要有心计。不光要有心计，还要心够狠。”

    “比你的任何敌人都狠。别人骂你，辱你，更要狠。他们敬着你，怕着你，讨好你……总比欺负你，哄骗你，甚至要杀你，好得多多，多多。”

    “可是明白？”

    梵境焰嘴唇一抿，没有回答。

    当年阿耶后宫的王皇后、萧淑妃等等妃嫔，包括她的姨母都不用说了，都死了。

    李唐皇室宗亲，皇子李忠、李上金、李素节、藩王李贞等数十人，加起来不下上百人，还有这些被杀的人受株连的亲属没有算进去。

    大臣中，远的，长孙无忌、褚遂良等数十人，可以说是阿耶为了夺权，可后来那些的大臣武将？比如上官仪。

    女皇陛下亲近的家人，武家：四个哥哥、两个姐姐，一个外甥女都死了，李家：早早去世的长子李弘，一生坎坷的二哥李贤，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三哥李显，还有忍辱负重的四哥李旦……

    还有那同样葬在皇陵里的“安定思公主”。

    上一次投胎时候死亡的情景又在眼前浮现，梵境焰狠狠地一闭眼。

    然而女皇陛下误会了梵境焰的意思。她觉得，两个女儿都需要认清现实，正视生活中的各种是是非非。

    拜祭完乾陵后，女皇陛下领着人，又去唐高祖皇帝的献陵，唐太宗和文德皇后长孙氏的昭陵一起拜祭一番。

    女皇陛下很感叹：“世人都说，唐高祖是投胎好，运气好。他的姨父是大隋高祖文皇帝杨坚，他的表弟是大隋世祖明皇帝杨广，他的儿子是大唐太宗文皇帝。”

    “还说他母亲贤德，妻子贤德，称帝后文臣武将都主动来投靠，短短几年就统一全国……以前阿娘也这样认为。可是阿娘现在才知道，这不对。”

    梵境焰还没说话，悦悦先开口：“传说高祖皇帝本是个出名的神射手，‘雀屏中选’的典故，就是源自高祖皇帝一箭射中屏风上孔雀绘图的眼睛，娶得贤妻。”

    “高祖皇帝当年，曾率十余骑从人和数千盗匪不期而遇，临危不惧，连射七十余箭，箭无虚发，中箭之敌皆应弦而倒，吓得盗匪们心惊胆裂，大溃而逃。曾出奇策突袭当时的西突厥，在乱世中保住太原安稳……”

    一桩一件的，有关高祖皇帝的事迹，悦悦都说得很开心，她真的认为，高祖皇帝就是夹在这么三位出名的皇帝里面，生平事迹太“中规中矩”，所以才被忽视了。

    梵境焰听得眉心一皱，她自然知道阿娘要暗示她什么。

    “高祖皇帝的雄韬伟略和超卓能力，类似当年汉高祖刘邦评判属下功臣：攻城略地的曹参之流只不过是‘功狗’，保障后勤的萧何才是‘功狗’。而大唐王朝建立过程中的‘萧何’，正是高祖皇帝。”

    “是他的统筹调度，手段过人掌控朝廷上关陇贵族和山东世家的势力平衡，才能有效支援各个战场，保证每一位将军的出征所需。”

    悦悦一愣，女皇陛下微微一笑。

    “你既然知道，就该明白，做一个太女，和做一个将军，那是大大的不同。”

    “等到了昭陵，你仔细思考太宗皇帝一生的文治武功，就更为明白。”

    悦悦低头不说话，梵境焰也不想说话。

    太宗皇帝一声戎马，以将军府起家，最终却是一个“文”字为谥号，只因为，太宗皇帝深刻地明白，马上打天下，马下治理天下。

    太宗皇帝发动“玄武门政变”夺权，可他还是大唐人人敬仰的好皇帝。

    梵境焰站在唐高祖皇帝的献陵，唐太宗和文德皇后长孙氏的昭陵，听着阵阵风吹松林，宛若海浪狂欢般的声音，沉默。

    四皇子李旦安静地走过来，和小妹妹一起听着松林的声音，听着作为胜利者即使去世也能发出的华美乐章，同样的沉默。

    “四哥，你见过大海吗？真正的大海。”

    “四哥没有见过。”

    “四哥你不想去看看吗？大食商人都说，外面的世界很大，大海比陆地大很多倍。大食人还说，在他们国家的西边，还有一个和大唐一样大的大陆。”

    “……四哥想去看看，可四哥年龄大了，更想看着一家人都健健康康的，和和乐乐的。”

    “……”

    “是不是阿娘和你说了什么？你不要在意。阿娘，她的经历太多，一般人，不会有。”

    梵境焰还是不说话。

    她的二哥和三哥走过来，一人拍拍她的一边肩膀。

    二哥：“小妹妹，你不要想太多。你和阿娘不一样。就当，是阿娘在教导你吧，该怎么做，你自己心里有数，不要受到干扰。”

    三哥：“是啊，小妹妹，难得我们阿娘这般指点人。哎，三哥是真没想到。不过小妹妹啊，你不是阿娘，不需要去做那些事情。”

    夕阳西下，皇陵中，松林边，三位哥哥一起对他们的小妹妹目光鼓励。

    梵境焰对着三位哥哥，笑得好像小时候一样，好像糖水化开的甜。

    悦悦远远地看到哥哥们和小妹妹和乐的身影，也笑得舒展明媚。

    女皇陛下在心里叹气；皇孙皇孙女们仰着小脑袋看看父亲叔叔伯伯姑姑，尚且天真纯净的眼神里，懵懵懂懂。

    女皇陛下本来想借此机会，抬起某一儿子刺激刺激小女儿，或者还是抬起一些酷吏贪官、男宠们，逼迫小女儿动手，甚至来一个逼宫，逼迫自己退位也行。

    可她终究，也还是没忍心。

    如果不是必须，何必逼迫小女儿手上沾染亲人的血那？

    这次大祭祀之后，女皇陛下明显地老下去。她以前，七十岁的人了，装扮起来，也看不出来一点年龄的痕迹，远远地看着，还是一个四五十岁的美艳女子，现在可能是心态的变化吧，她不再执着于显示自己的“年轻”。

    女皇陛下开始享受一个老人家的生活，和先皇当年一样，多和女儿们待在一起，对三个儿子也不再是冷漠无视，甚至还有心情指点一下这些，她平时看都不看一眼，任其自生自灭的孙子孙女们。

    春天来了游春，夏天来了赏花避暑，秋天来了养身养心，冬天安心过冬……一个标准的老人家生活。

    反正国家政务都有小女儿在管理，家里、宗族里的事情都有大女儿在打理，儿子们和文武大臣们都听话得很，控鹤监和麟台监的男宠们也都会讨她欢心……

    万岁通天五年春，女皇陛下传位给梵境焰，自己退位成为太上女皇，老人家的日子过得更是潇洒。

    属于梵境焰的时代来临，她做得非常好，超过任何人想象的好。改元后的第十一年，太上女皇对两个女儿终于放下心来，含笑而逝，享年八十五岁。

    和悦悦知道的历史一样，太上女皇临终之时，遗诏省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并赦免王皇后、萧淑妃二族以及褚遂良、韩瑗、柳奭三人的亲属，和先皇合葬乾陵。

    乾陵，整个陵园规制仿照唐朝京城长安城，“则天大圣皇后”当年亲自监督，依山而建，前所未有的牢固。

    春天的乾陵，还是松涛阵阵，庄严肃穆。梵境焰领着文武百官，宗室皇亲送她阿娘下葬地宫和她阿耶合葬的那天，已经没有眼泪可以再流。

    乾陵的墓前有两块碑，一块是高宗武皇帝的墓碑，上有“则天大圣皇后”的题词；另一块则是“则天大圣皇后”自己的无字墓碑。

    李贤、李显、李旦、悦悦、梵境焰，一身孝服站在父母的墓前，泪水无声无息地落下。

    不管他们的父母曾经给予他们怎么样的猜忌、防备、逼迫……甚至是死亡的威胁，如今都已经长眠地下，他们的心里能想到的，只有父母“曾经的好”。

    儿时一家和乐的一幕一幕浮上心头，一个个的都是悲痛难抑。

    他们不再年轻，他们没有了父母。

    梵境焰呆呆地来到“安定思公主”的墓前，默默无语。

    都死了，恩也好，怨也好，都随着人的死亡，都死了。

    悦悦走过来抱着小妹妹，无声地哭。

    这是他们的大姐姐，她如何不知道大姐姐因何刚出生就去世，又是因何被阿耶风光大葬，取谥号“安定思”？

    曾经她也多么害怕，害怕自己有一天被迫走上历史上太平公主的人生道路。

    为了避免和亲出家，年龄大了终于嫁人却是恩爱的夫婿被杀，自己被迫改嫁，卷入朝廷争斗……然后也有了野心，参与“神龙政变”夺权想要做女皇却又死在侄子李隆基的手里，子嗣都被杀……

    如今，一切都过去了，她不再害怕，可她的心也空了。

    悦悦的眼泪小河一样止不住，哽咽难言：“妹妹——妹妹——”

    李贤、李显、李旦远远地看着两个妹妹对着安定思公主陵墓的模样，更伤心。

    他们一直以为，两个妹妹受尽父母宠爱，从小无忧无虑，现在才知道，原来……原来她们都知道大姐姐“安定思公主”的事情。

    嘴唇动一动，想说一句话，三兄弟都说不出话来。

    阿耶到底知不知道真相，阿娘到底有没有……包括大哥李弘的去世，回忆他们自己的人生对着阿耶和阿娘的墓碑，能说什么那？

    阿耶和阿娘都去世了。

    他们都长大了，他们都开始变老了。

    风吹动松林，松涛阵阵，“回松风水月，未足比其清华，仙露明珠，岂能方其朗润”，白色的孝服随风翻飞，五兄妹的身影在夜色的掩映下渐渐融于天地之间。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番外陆续送上。感谢小天使们。真的非常非常感谢你们，有你们，才有此刻的正文完结。

    这个文，和蠢作者写的其他男主文都不一样，和晋江的其他女主文也大多不一样，坚持下来，因为一直有小天使的支持，有你们，就是蠢作者莫大的动力。

    再次感谢，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