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蒙蒙亮,鸡在院子里咯咯叫。正间的门吱扭一声,开了。
不大会儿,东偏房的门被拍得啪啪响。
宋柳猛地惊醒,杨向东低声说:“没事。”
他把席子收了,开门出去,压低了嗓音跟人说话,隐隐漏了词进来,“衣裳”“没得穿”。
杨向东再进来时,宋柳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是叫我洗衣裳的?”
悉悉嗦嗦地,倒水声响了起来。
杨向东等她坐正,递给她一碗红糖水:“你昨晚上不是说你……那个,不能碰凉水么。近三天不用你洗。咱俩上午去镇上,把证扯了,再给你置办点东西啊。我下午去县里,把老三接回来,赶晚上最后一趟车走。”
扯证?
宋柳手一抖,糖水差点撒了出来。
杨向东背着光站着,看不清面目,只一身绿军服,显得魁梧板正。
宋柳喉咙滑动,咽了咽口水:“扯证啥的,大队上不兴这个。早一时晚一时的,不着急。你走之前,咱们得弄给三妹使的设备。”
康复治疗,用外力辅助能事半功倍。不过没得现成卖的,得单独给杨向北做一套,花费不小。
宋柳本想等他走了,再自己弄——杨向东太聪明,她行事说话,不敢太放肆。
杨向东可有可无地嗯了声,看她小口嗦着糖水。小心翼翼地,却又很是享受,像是刚出生的小兽。
“红糖我刚去隔壁借的,去镇上买了,再还给人家。昨晚给你的票里头有糖票,你别舍不得,身子养好了,比啥都强。”
宋柳满足地点头,待听到杨向东下一句“多喝热水”,被呛住了,水差点从鼻子里喷出来。
杨向东给她毛巾,心里头叹气。
宋柳时灵时不灵的脑瓜子,真让人发愁:“老三在,你就跟着她。只要她好一点,娘就会敬着你,算是你的靠山。要是没好,我再想法子。对了,老四媳妇嫁进来,你也远着点。”
省得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
对于自己在杨向东面前的形象,宋柳已经绝望。
后世康复治疗的仪器设备,有不少。不过许多限于这个时代的技术,拿出来太打眼。宋柳选了几个实用的,能做出来的,用树枝在地上划拉。
还别说,横平竖直的,挺像那么回事。
杨向东去老四房里拿了个本子,又掏出自己随身带着钢笔:“用这个画。”
钢笔是英雄牌的,眼下在大队里头可是个很有面儿的物事儿,以后也是能传家的。宋柳盯着瞧了两眼,杨向东问:“想要?那……我再买一只新的给你。钢笔跟铅笔不一样,得先练练。”
这支是一次行动任务中奖励的,对杨向东有着特殊意义。
“别,我可用不来。”
事实上,她不仅写得好,还在学校的比赛中拿过奖。
“我平时偷摸学认字,都是用棍子在地上划,还划得挺好看的。”
宋柳时刻不忘维护人设。
杨向东也不坚持,拿了杨俊生的铅笔给她。
宋柳迟疑了一秒,握树枝似的,捏住了铅笔。
“不对,应该这样握笔。”杨向东比划。见宋柳试了一次,就握对了,不由拍了拍她的头:“乖孩子。”
宋柳:???
杨向东:……
他见过几次训导员训练军犬。军犬做了好的正确的事情,便会得到这样的抚摸和夸奖。
杨向东斟酌了几次,直觉不能说出口,便道:“画吧。”
宋柳早在心中勾勒过,又在地上画过,笔落到纸上,也是顺理成章的。哪怕她可以扮拙,也没花费太久。
平行杠,康复辅助行走带,下肢固定夹板……她标注了名字,还写了材质,木头还是塑料还是钢铁,觉得字复杂的,有用了拼音的,还故意写错了几个。
她画得很立体,即便没有解说,杨向东也能模糊猜到用处。
到了这时,他一直提着的心,才落回到胸腔里。
宋柳的脑子,瞎编乱造也造不出这些东西。她说的那本书,应该是真的。
这么些东西,一时半会儿可弄不好。木头的得找木工杨,塑料跟钢铁的就得上镇子上。他晚上就得走,白天的工夫,只够来回跑,把东西跟人家说明白了。
家里老二不靠谱,杨老爹也不是能托付的,宋柳一个人总是有许多不便……能帮上宋柳的,就只有老四了。
但一想到老四对宋柳的态度,还有他未过门的媳妇,杨向东又觉得头大。
但再头大也没得办法,杨向东可以敲打一番。等他走了,宋柳指挥,老四跑腿。
早饭桌上,是热乎乎的红薯玉米糁,以及黑乎乎的红薯面馒头。
红薯没去皮,但胜在软糯。宋柳用筷子将块状的红薯捣成了糊糊,喝粥时抿一口,甜滋滋的。
张霞砢碜她:“嫂子吃个饭,跟小娃子似的。大蛋、二蛋都不这样吃了。”
宋柳惊奇:“这么吃,可甜了。你们家孩子不稀罕吃甜的啊?”
大蛋、二蛋一听甜,别的啥都听不到了,一个拉着张霞胳膊一个抱着她腿:“娘,我也要捣碎,跟她的一样!”
张霞脸一变,一个巴掌要落下,又在婆婆的目光里收了回来。她想烧火,却把火引到自己身上,心里气啊:“嫂子可真会给我找事。”
宋柳笑:“不是你问我的?这么吃真的甜,不信你问他俩。”
其实要说甜多少,也没有,不过是宋柳自个儿习惯这么吃。
可小孩子,就是总觉得别人的碗里香。
听见宋柳忙,俩小的忙在旁叫甜,以后都要这么吃。
张霞气得想摔筷子,张巧兰瞪了宋柳一眼:“你二弟妹一个人咋照顾俩孩子?你当大娘的,也不搭把手。”
宋柳嗝了声:“哎呀这馒头吃得噎住了。弟妹你别急,我喝口汤就帮你。”
她端着碗,等“一口”结束,碗也见了底。
宋柳要帮二蛋捣红薯,杨向东也放下了碗:“我俩出去办事,今天不在家吃。”
张巧兰敲了敲桌子:“亲也娶了,你今晚也要走了,不知道给家里帮个工,也不去接你三妹,还出去玩?”
杨向东看了眼宋柳,掏出她的简笔画:“三妹治腿,得打这些东西。我不去,谁去?”
杨老二瞅都没瞅:“我去!”
张霞看着婆婆翻了几页,惊叫道:“咋这么些,这得多少钱!”
张巧兰也有些迟疑:“这得花多少钱啊?你从哪儿看到的,别不是被人骗了吧?老三的腿,也就那样了。弄这些干啥?”
“是要花不少钱。我问过大夫了,说不治,会恶化。”杨向东说。
杨老二不满:“都动不了了,跟废了一样。恶化,能恶化到哪儿去?”
“啪”地一声,张巧兰将他胳膊拍红了:“那是你妹,你咋个说话哩?”
杨向东问张巧兰:“治,以后三妹还有走的可能。不治,以后她的腿萎缩,连胳膊粗都没有,彻底废了,还会影响上肢。治不治?”
张巧兰想叫闺女回来住,供着口粮,家里头没人敢说。可要是花钱治腿,还不一定能治好……她看向杨老爹。
杨老爹问:“得花多少钱,这钱是老三家的出?”
杨向东说了个数。乍一听,不算少,可对于老杨家,也不算多:“这钱我出了。不过娘记得,我有几个月不能寄往家里头寄津贴。”
张巧兰一听,虽说是断几个月收入,但整个看,女儿受益,不用她往外出钱,怪好的:“中。那是你妹子,你可多应心。”
杨向东说:“大头是另外一个人出的,我这点小钱,不够人家的指甲盖儿。当然人家有条件:东西弄好了,老三可以用,但东西是归给人家的。我不在家,东西就交给宋柳。给谁用,咋用,咋保管,都听她的。要是别人想用,换来的东西,也听她的。”
张霞有些不乐意。她觉得自己管,比宋柳更合适。
听到能换东西,张巧兰也心动了:“真能换?咱可是一家人,咋能东西都给她哩?”
杨向东就问:“她帮我替人家收着,就是用了,回头我跟别人借,砸锅卖铁也能还上。你想留家里?家里用了,公中再吐出来,给人家?”
杨老爹咳了声:“就不能咱家出钱,自己打了东西。以后能换啥,也是自家的。”
杨老二:“还是爹明智。”
张霞:“爹说得对。”
张巧兰:“听当家的。”
杨向东一哂,挨个看过去:“第一,这东西第一次造,不知道能不能造成了。不能就是白花钱。第二,就是管用,也不知道几个人愿意用,还拿东西换。第三,我这次回来花的钱,都是跟工友借的。余下的就是我刚才说的数。再多,你们掏。”
一听要担这么些风险,杨老爹不吭声了。张巧兰也不想管了:“中了。你去弄吧,听你的。”
宋柳跟着杨向东出门,脑海里给他点了一排666。
钱的事,宋柳在上饭桌之前,就打了预防针。
东西弄好了,不止杨向北能用,还能给其他患者使。核算下来,她买,然后给人治伤,更划算。
于是用了一个远方亲戚为借口,跟杨向东商量,挪用他一部分钱,将来“连本带息”还。
结果饭桌上,杨向东主动把她的“远方亲戚”,变成了“某个人”。
也把宋柳给自己埋的坑,悄无声息地,不着痕迹地,抹平了。
高,还是东哥高。
“你那个远方亲戚,跟你很熟?这么些钱,啥都不签,就放心给你了?”
“嗯嗯?”宋柳嘴一秃噜,张口就糊弄,“咋不签,还按指头印了!”
“还签字了?”
宋柳点头。
“字你都认识?拿出来我给你瞅瞅?”
宋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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