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咋这么狠的心呐，是要气死你爹啊！”钱招娣嚎了一声，“当家的，当家的，你可千万不能出事啊……”
宋来福身子晃悠着，眼瞅着就要往地上倒。
宋柳两步冲到他跟前。也不知是急得还是咋地，菜刀正冲着他要倒下的方向，刀刃明晃晃的。
宋来福嘴角抽搐。
他犹犹豫豫地，要倒不倒。
宋柳哭着道：“爹，你咋了？你吭声啊……你要是有个啥好歹，我也不活了！就是家破人亡，咱到地底下聚去！”
宋来福浑身一寒，半闭半合的眼彻底睁开了，身子也不晃悠了。
他脑门疼。
张春花冲上前，一把把菜刀夺了，扔到一边，抱着宋柳浑身哆嗦：“好闺女，那么些年你都熬过来了，长痘都没能要你命。咋现在有好日子了，就过不下去了哩？”
围观的人也都凑过来，你一眼我一语的，劝着宋柳。
有骂宋来福一家不是人，把闺女作践成这样的，有劝宋柳想开点，日子得超前看。
宋来福头顶直冒汗。
方才他要不是假装晕倒，那就得撞在刀刃上了！
他可是亲爹啊，贱丫头心得有多狠？
要是断了往来，上哪儿再攀上杨家那样的家底？要是不断，降不住啊，万一真下狠手……还是先缓一缓吧。
宋来福长叹了口气：“丫头心里有恨，我也不敢说啥，就当我之前做了错事了。可你要说断了往来，那是往我心里插刀啊！十里八乡的，谁家亲闺女跟爹断往的？我宋老二丢不起这人呐！我都这把岁数了，活一天少一天。再两年，俩腿一蹬，去了地底下，也没脸见你娘啊。”
他抹了把脸，一脸沮丧：“以后这个家，你不想回，没人敢说你。想回，永远都等着你。就是那啥子断绝关系，你千万甭再提了，当是心疼心疼你爹吧。”
眼下村里头亲戚间断往，没啥断绝关系书这回事。只要逢年过节不往来，大家就心知肚明，以后当再没这个亲戚了。
宋来福的话，模棱两可。乍一听是这么个意思，看似同意了宋柳“断绝往来”，实则给留了很大发挥的余地。
张春花踢了宋来发一脚，给他比划个口型。
宋来发见着二弟那样，心疼啊，但媳妇开口，他也不能揣着明白当糊涂。
“大侄女，你爹的话，咱都听见了。断绝关系就断呗，但是那啥子书啥的，你也给他留点面，甭提了。以后你爹有个啥红白喜事，你想来来，不想来也没人找你。你累了想落个脚，就去大伯家。要是侄女婿欺负你，你俩堂哥去给你撑腰。”
若是兄妹叔婶一类的，稀里糊涂的，这样就算断往了。但换成父母跟子女，不一样。只要宋柳不能像哪吒那样，削肉还母剔骨还父，又拿不到一纸证明，就永远无法摆脱宋老二。
且过了这个村，往后就没这个店。
几年后风头一过，她宋柳熬出来了，富裕了，而宋老二穷得喝西北风，众人会选择性失忆，忘了她曾经受过的伤害，只说她不孝。再者，宋老二一家，个个是无中生有的高手，没的能说成有的，黑的能说成白的。不划清关系，早晚能粘上来。
宋柳一直没找到机会，今儿个话赶话，实在是凑巧了。
宋土根见刀收起来，一口气就歇了。又见宋来福识相，先认了错，便道：“闺女，你爹跟你大伯都认了，那就这样了吧。叔别的没啥，就多说一句，往后有啥，性子别那么燥……”
“大伯，队长叔，”宋柳打断了他，“事没完。断绝关系书，我是一定要拿到的。”
宋土根黑着个脸，宋来发不满道：“你这闺女，咋那么犟哩？”
宋来福话里带着哽咽：“你……你一点面子都不留给老……你爹？”
张春花犹疑，小声道：“事不敢做绝。万一以后用得着他们……就说你没个娘家没个小舅子，婆家可不看重你，受了气，也没地儿去。”
宋柳摇头。
宋来福一家子，她一个都不敢指望，也不会。
宋土根：“你自个儿主意这么正，你家的事我做不了主了。”
说着，他想往外走。
“队长叔，少了你，还真不中。你帮我问问，杨家的礼金，都是借的债，她能不能先给我，让我拿回去周转下？”宋柳问。
钱招娣忙道：“没这回事。好好的一个黄花大闺女，娶走了，又回来要礼金？那么能，咋不去白女票哩？”
众人哄地一声，笑了。
“老姚婆，你嘴上咋没个把门的。就是你继女，也没这样说话的。”
“要是亲生的，保准一早儿就跟你断往。”
钱招娣梗着脖子：“反正是不可能。”
宋土根去看宋来福，结果人靠墙根蹲着，一个眼神都没给。宋土根冲着宋柳摇头。
宋柳一摊手：“我小叔子，杨老四，就这两天要成亲了。他是工人，对象是知青，在大队小学当老师。人是要摆席的，可不跟我似的，啥都没办。我小姑子，腿摔断了，要回来住还得治腿。我二弟媳妇俩娃子，眼瞅着要入学了……哪里不要钱？队长叔，你说我这日子，难不难过？”
宋土根沉默。
众人议论的声音也小了。
家家都有难处，但也没难到老杨家这份上。
农村人一辈子，图两件事，一个是成亲，一个是生娃。最怕的一件事，是生病。
咋宋柳就都遇上了？
“都是一家人，我能咋办，当然是砸锅卖铁，想法子往家里弄钱啊。那礼金钱，大家伙儿说，我该不该惦记？”宋柳问。
众人的声音一下子齐整了：“该！”
钱招娣一门子火气，全冲到天灵盖了。
说来说去，啥子断绝关系，都是借口！
赔钱货就是来要钱的！
她躺在地上，哭着滚动：“钱早就花完了，我没有！！你要是想，就把我命拿去。来，我头在这儿，你照着脖子砍！”
宋大娃气势冲冲地走到跟前，呸了声：“眼下谁家日子好过？你是不是非得把娘逼死了，你才满意？”
宋二娃跟着说：“女生外向，跟娘说的一样，是个没良心的贱货！”
“咋骂人哩？！”张春花挡在宋柳跟前。
“队长叔，都说救急不救穷，眼下杨家是急。就这，我都要不回来钱。你说我回去，有啥脸见我公婆，见小姑子，见妯娌？要不拿一张断绝关系书，我连杨家门，都不敢进去了。”
宋柳重问宋土根，“或者你再帮我问问我爹，不断绝关系，我就在家里头吃住。啥时候有钱了，或者杨家的事都过去了，我再回去？”
钱招娣不滚了，坐起来，厉声道：“嫁了人，哪还能赖着不走？可养不起你吃闲饭……”
“我不白吃。还跟以前一样上工，挣工分。”宋柳似是无意识地踢了踢地上的菜刀。
钱招娣没看见，只寻摸着怪划算：“这话是你说的，你……”
“中了。”
宋来福打断了她俩，盯着宋柳的脚，生怕她又犯病。
将将咋没人把菜刀收拾起来？！
“你娘去得早，爹想着多留两年，可惜啊。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你爹是个没本事的，帮不上你杨家的忙。既然你一心想撇清关系，要签那啥断绝关系书，爹没法子，豁开老脸不要，死了不见你娘，也给你签了。”
啥断绝关系书，说白了就是一张纸。
签了又咋着？
就是宋柳不认爹，她男人在部队上，最是怕风评的，他敢不认？
宋来福想透了，就叫大队长帮着写：“土根，你写吧，写完了，我跟你按手印。”
钱招娣哪里舍得啊，那么好个女婿，咋就不认了？就是不认，也得讹层皮啊！她才起了个头，就被宋来福踹了一脚：“疯婆子，甭瞎掺和！”
钱招娣在众人面前，闹了个没脸，火气也上来了：“中，那是你亲闺女，活该你老了没闺女孝敬！”
断绝关系书，大队里头头一份，宋土根也不会啊。
他问了知青，仿着以前报纸上登的声明，写了一份。宋来福跟宋柳，就着红春联，按了指纹。宋土根跟宋来发也按了，当做是见证人。
一式三份，宋来福跟宋柳一人一份，大队也留一份。
宋柳拿着新鲜出炉的纸张，有些恍惚。
来之前，她是真没想到这茬。时也命也，竟然轻轻松松地，就断绝了关系。
而最最大的意外之喜，则是她的户口，从宋来福家单独拎出来了。
原本女子出嫁，户口应该落到男方家里。但杨向东在家日程短，俩人也没想着这茬。如今既然都断绝关系了，宋柳干脆就提议己当户主，做个过渡，“我这两天就找时间，落到杨子村去。”
宋土根大事都过了，这种小事，也可有可无地应了。
众人跟着宋土根散了，张春花拉着宋柳到自个儿家歇脚。
宋来福躺床上了，听着钱招娣在外头摔摔打打，心里躁得慌：“你弄啥嘞，还歇不歇晌了？”
钱招娣当没听见，在院子里头骂：“要啥闺女啊，一准儿是个白眼狼。好容易拉扯大了，嫌贫爱富，都不认爹了！有些人呐，自家闺女嫁不出去，还操心别人家的，咸吃萝卜淡操心！”
可惜骂了好一会儿，也没见着隔壁出来人，她悻悻地回屋。
宋来福被她吵得睡不着，骂她道：“男人不在家，她能在杨家落着啥好处？你指望她帮衬家里，不如指望她甭往外头扒拉东西！真有啥事，找她，还不如找她男人！”
钱招娣讪讪：“可你都签了断绝关系……”
“一张纸，能当啥用？”
钱招娣信谁，都不如信自个儿男人。她喜笑颜开：“还是得听当家的！”
一墙之隔，张春花也犯了愁：“你说断就断，以后可咋弄哩？”
没娘家，总是低人一等。
宋柳对着纸张新鲜着，可不在乎这些。
宋红红没在现场围观，但隔着一堵墙，该听的也都听了。知道宋柳的日子不好过，心里头的不平，竟然奇异地压了下去。
“你不识字，干看着就能认得？”
宋红红伸手要拿，被宋柳避开。
“我学识字了啊。”
宋柳磕磕绊绊地，念了出来。本来该故意错几个，但她较着劲，一字不落。
宋红红目瞪口呆。
下学这么些年，就是她自个儿，都认不全了。宋柳恁聪明，嫁过去三天，就都认得了？
“别人念，你听着背下来的吧？”
张春花也不信她侄女这么聪明，忙打岔：“一听就会背，那也是个人才。多跟你姐学学。对了，红红下午不上工，就教柳丫头识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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