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烟儿的那天正好是夏至,顺着水路走再有两日就能到江南了。
沈宁也说不好自己心里是不舍还是怅然, 只记得烟儿上一句话还在教自己回京后怎么在水深火热的靖王府后院里活下去, 下一句就突然说说自己要留在这儿, 明天就不跟着船队往前走了。
沈宁愣愣地点了点头, 好半晌才想起来问一句怎么选在这儿了。
“拾叁说看这儿眼熟,没准是自己小时候长起来的地方, 想留在这儿找找他爹娘。”
烟儿轻松一笑,“反正我也不知道要去哪儿,索性就留在这儿好了。”
拾叁还是拾叁,离了南苑这么久了也没有取什么新名字。
他并不是罪臣之后,是自小被人贩子卖到南苑里去的,只是身段不好才被分成了小厮, 可小时候该受的一样没落下, 不太愿意念及往事。再加上被拐走的时候实在太小, 十几年了竟都忘了自己的名字。
“那也好啊, 说不定真的能找到呢。”
沈宁听得很高兴——他总觉得世间亲情该是让人难忘的, 总不至于每个人都像自己一样被亲生父母推入火坑。
烟儿却兴致不高:“唔,看吧……真能找着了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儿,谁家爹娘愿意让自己的儿子跟个男孩儿纠缠不清的?”
沈宁一听果然皱了眉, 还没等他说什么, 烟儿又补了一句:“况且,虽然你给我赎了身了,我毕竟还是南苑里出来的,罪臣之后不说, 除了那档子事儿之外什么又都不会,正经人家哪有看得上的?”
沈宁听得怔愣,心里也不由得难过了起来。
他也是南苑出来的,他自小也除了伺候人外没有学过旁的,甚至他还没有被赎身。
他也是这样的人……普通人家都看不上的,他的殿下,岂不是更看不上眼了?
他知道靖王殿下对自己很好——好是实实在在的好,他就算再不知冷热也觉得出来。
可沈宁也知道,他的殿下的王府里也有很多其他的人,这次到江南之后可能还会有人给他的殿下送来更多的美人。
像自己一样的人,或者比自己出身清白又高贵的人。
或许这次从江南回去之后,他的殿下就会有更乖更懂事的小孩宠着了,就……不要他了。
沈宁茫然地看了看窗外,越想越觉得难过。
如果他的殿下不要他了,如果他的殿下以后都不会再来看他了,如果他的殿下再也不会温温和和地哄着自己了,自己该怎么办呢?
沈宁只稍微想一想就要哭出来了。
“那怎么办啊?”
沈宁也不知是在问他还是在问自己,“那该怎么办啊……”
“这有什么难办的?”
烟儿噗嗤一乐,“我现在手里有的是银票,大不了买几块地做个土财主,包了他来养着就是。”
沈宁勉强一笑。
他自然听得出来这是句玩笑,可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致来。
他连傍身的银子都是殿下给的……他还有什么呢?
他什么也没有,他从来都是什么也没有。
他只有殿下,可他的殿下或许哪一天就会不要他了。
烟儿就叹了口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我要不是认识你,你说自己是南苑里出来的我都不信……既然靖王殿下现在喜欢你,你就攥紧了啊,我前几天怎么教你的?”
沈宁有些沮丧地低着头,心说他怎么攥紧了啊,难不成还拦着别人不许往靖王殿下身边送人吗?
沈宁心里有些说不清的委屈,整个人蔫蔫的提不起精神来,送走了烟儿之后就趴在窗边偷偷难过。
许景明这一趟出来到底不是游玩的,防治水患,搜罗证据,提前调遣粮草,还要沿途派人出去体察民情,连着好几日案头的文书都堆得跟小山似的。
之前烟儿还没走的时候常跟沈宁待在一处,许景明自觉避嫌,烟儿在沈宁屋里的时候他一般都不会进来,一天里得有大半天都待在书房里。没想到现在烟儿好不容易走了,他又好巧不巧地接了几封加急的文书,一下午都待在书房里,直到傍晚才堪堪了结了手头上的事。
靖王殿下浪荡多年,都不记得自己上一回在书房闷得头疼是什么时候了。多少年没受过这种罪的许景明想想江南的美人儿再看看眼前的文书,越看越觉得委屈,出门转了个弯儿进了沈宁的屋。
本来想叫他陪自己去船头吹吹风,没想到这小孩儿转过头来眼圈儿通红,看着比自己还委屈。
许景明愣了一下,还以为是外边儿那些个不会看脸色的地方官给自己送美人的事儿被沈宁知道了,心里头一时有点发虚。
但靖王殿下是个有记性的,不打自招这种事儿做一回就够了。
况且,自己又一个都没收,也没什么好心虚的。
许景明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理直气壮的理由,这才问他:“怎么了这是?怎么哭了?”
沈宁忙低下头拿手在脸上胡乱蹭了两下,又摇了摇头:“没有,没有哭。”
声音听起来还算正常,就是有点闷闷的。
许景明又想了想,觉得他可能是因为那个烟儿走了心里不舍,安慰道:“没事儿啊,等咱们回来的时候还从这条路走,到时候也不着急,我让他们在这儿停两天,你还能跟烟儿再见见。”
沈宁刚想点头,又觉得自己这样实在太多事了,忙摇了摇头:“不用的,不用了殿下,那太给您添麻烦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许景明失笑,“你这……不是,跟我还说这个呢?”
沈宁心神不稳,敏感地觉出许景明语气有些不快,心里更慌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又做错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每次都是这样,想表现得乖一点,想让殿下高兴一点的时候总会做错事,总会惹得殿下更不高兴。
可是这样怎么行呢?
他本身就是个讨人欢心的小玩意儿,可谁愿意留着一个不但不能讨人欢心,还总是惹人生气的小玩意儿呢?
许景明心里是有点不大痛快,但多半是被书房里那堆小山似的文书闹的,还不至于因为他这一句话就生什么气。
他只是觉得这小孩儿总跟自己这么客气的毛病改扳一板了。
不是一回两回,不是一次两次,从一开始到现在,这小孩儿跟自己一直都挺客气。
疏离有余,亲近不足。
乖是挺乖,可这怎么看也不像是过一辈子的架势。
但也不急在这一时,至少不能急在这孩子正刚刚跟朋友分开的时候。
许景明设身处地,也知道他现在心里应该挺不好受,最好得有人哄一哄。
靖王殿下在哄人方面还算有些心得,无非是给些玉件珠宝,新奇玩物,只要砸些银子下去,再陪些耐心,自然没有哄不好的。
至少之前是没有哄不好的。
至于到了沈宁身上……
许景明想了想,还是觉得自己的那些所谓心得好像用在这小孩儿身上好像又不太合适。
好像挺不合适。
至少他不能用银子给他捏一个烟儿出来。
许景明想着法子哄他:“要不,我让他们准备艘小船,我一会儿带你再回去跟烟儿见一面?”
许景明大约是没少干这种折腾半天来搏美人儿一笑的事,也不嫌麻烦,刚说完就要吩咐人去备船。
“正好,总在这船上待着也没劲,我权当带你出去玩一趟了。晚上再回来,没准儿还能遇上花船。”
沈宁连忙摇头:“真的不用了,小宁就是……嗯,小宁再想一会儿就好了。”
再想一会儿叫什么话。
许景明被他逗得直笑,心里那点儿不痛快也散了个差不多,甚至觉得只要这小孩儿在自己身边儿,自己就是在书房再闷半天也不算什么。
“那太好了,殿下。”
俞任硬着头皮进来,“您应该可以回书房闷半天了。”
许景明:“……”
许景明抓起手边的茶盏就往他身上扔。
俞任本来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个棒打鸳鸯拆散姻缘的恶人,挺过分的。但看现在这架势,恶人不恶人的不好说,但被棒打的只可能是他自己。
被活拆的也只可能是他自己。
许景明现在看见他就头疼,偏偏都在自家皇兄那里打了包票了,又不好真的耽误正事,心里烦躁不堪还得强忍着干活。
也是真他娘的惨。
俞任看得出来许景明现在心里有多不耐烦,不跟他插科打诨,在他彻底不耐烦之前直奔主题:“殿下,江州刺史求见。”
江州刺史,没记错的话是京里那位丞相的门生。
之前来过一次,唠唠叨叨不说,一句话还得拐上三个弯儿,最难应付。
这还不算什么,关键是他上次来的时候还给自己带了三个美人。
个顶个儿的花枝招展妖娆多姿,差点就被俞任打出去的那种。
上回被他拒了,这次来肯定是坚持不懈,誓要给自己身边塞个人才好。
许景明转头看了看边上开着的窗户,谨慎地思考了一下带着沈宁从这里跳出去的可能性。
不太行。
水有点深。
但是可以把那个什么江州刺史和他带来的美人一块儿扔下去。
毁尸灭迹,一了百了。
有那么一瞬间,许景明还真的思考过把人扔水里的可能性,最后还是无奈地摆了摆手:“行行行,去去去……小宁来,跟我一块儿过去。”
沈宁“啊”了一声,很惊讶的样子:“……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许景明理所当然地道,“就是陪我去坐坐,又没什么事儿。”
沈宁还在犹豫着:“可是,要是有人弹劾您怎么办?”
许景明失笑,这才多大的孩子,怎么天天老秋气横地说什么弹劾不弹劾。
“你家殿下不怕这个,”许景明起身理了理衣裳,想了想又把跟着自己一块儿站起来的小孩儿按了回去,“算了,别过去了,听他絮絮叨叨也怪没意思的,我自个儿受罪就完了。”
沈宁乖乖地应了一声,也不问为什么,还跟刚才似的偎在了软榻上,看着小小的一团。
有点可怜兮兮的。
许景明往外走的步子都有点迈不开。
他娘的公务文书。
他娘的江州刺史。
要不是怕这位江州刺史非要往自己床上塞人会让沈宁听见心里不高兴,至少他还能带着这小孩儿一块儿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2-04 12:33:59~2020-02-05 13:39: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SU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UN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