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三十八

小说:独钟 作者:人间四月o
    柳婉儿真真切切地愣了一下。

    她成了花魁这么长时间还是清白身,往日里来她这儿的客人自然都是来听个曲儿的, 可那都是因为她不愿委身罢了。

    现在她都主动提出愿意以身相侍了, 靖王殿下还是要只听个曲儿?

    靖王殿下往日里都是这么洁身自好地混在青楼楚馆里的吗?

    震惊归震惊, 柳婉儿到底心中通透, 仍旧是娇娇柔柔地应了一声,略挽了挽袖口, 取了两匙茶叶,又从茶吊子里头舀了些正烧得滚沸的水倒进茶壶里。

    “此地虽然简陋,茶倒是上好的雨前龙井。奴家生怕请不来殿下,糟蹋了这样的好茶,方才没敢先预备下,实在是怠慢了。”

    “姑娘这是哪里的话, ”

    许景明含着笑, 见她挽起袖口时皓腕白净细腻, 如玉一般, 比起京中贵女都不逞多让, 心中暗叹,果然是江南水乡里才能养出来的绝色佳人。

    “能得佳人斟一杯茶,小王三生有幸。”

    分明是句场面话, 偏许景明说得真挚, 竟让听惯了这些的柳婉儿忍不住红了脸。

    “殿下既是来听曲儿的,奴家自然不敢推拒。”

    她温婉一笑,抬手执起茶壶, 斟了两杯茶奉过去, “词曲一事,奴家虽不通曲调,诗词倒是从小便记熟了的。殿下想听,奴家便念几句,只当给二位爷解个闷罢。”

    许景明端起茶杯来,撇了撇浮沫,茶香就从杯中溢了出来,清苦回甘。

    “劳烦姑娘了。”

    于是柳婉儿便取了琴,唱了一句“春花映何限,感郎独采我”。

    还是官话唱的,她抚着琴不便行礼,就微微低头,又带了一首“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

    许景明还是笑吟吟的:“姐姐这是哪里的话?能进姐姐画舫,小王才是惭愧至极。”

    柳婉儿停了琴,暂告了声退,许景明好脾气地点头:“这儿是姐姐的画舫,姐姐请便。”

    柳婉儿就进了内间,许景明趁机捉了沈宁的手,故意逗他:“怎么样?这个姑娘好不好看?”

    沈宁还是警惕性十足,悄声问他:“殿下,这茶能喝吗?会被下毒吗?”

    许景明莫名其妙地看了看那盏茶,沈宁又很担忧地指着香几上那只白瓷小香炉:“还有那里面,会点不好的香吗?”

    俞任站在后面听着,实在没忍住笑,生生把自己呛得连声咳嗽。

    许景明这才想起自己刚才吓唬过这小孩儿什么。

    进退两难。

    这小孩儿也太好骗了点。

    “不会,没事儿,俞任都查过了。”

    许景明面不改色,“他懂这个,要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他会发现的。”

    俞任:“……”

    我不会。

    我不懂。

    关我什么事儿。

    俞任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在被许景明暗地里踹了一脚后还是昧着良心点了点头:“是,沈公子放心。”

    沈宁这才放松下来,又好奇地打量着舫中的布置。

    许是江南特有的精巧,这画舫并不很大,内里却焚香设案,还摆着多宝格,正巧隔开了内外两间,入目处处只有精致,觉不出丝毫的逼仄狭小。

    许景明原本也觉得这儿布置得挺精心,可一见这小孩儿也觉得这儿不错,就幼稚得跟他皇兄那个五六岁的儿子似的,开始争风吃醋似的问他:“这儿好看还是咱们船上好看?”

    沈宁认真地想了想,还是觉得这儿更好看。

    倒也不是官船上布置得有多简陋。正相反,官船是大内监造,大到摆件家具,小到今日的鲜花果品,里里外外俱是天家贵气,绝非凡品。

    可又和这儿不一样。

    许景明四处看了看,也不得不承认这儿的摆饰处处精心。

    壁上挂着字画,分明该是个坐而论道的好去处,却又将红纱拢着烛火,烛光摇曳,虽没有什么露骨□□,可分明又是个轻歌曼舞的情暖之处。

    京中的青楼房中也多有布置,可多半都是故意显出个淫/色来,实在比不上这样的动人情致。

    而且京中的青楼里也没有这种又甜又香的糕点味儿。

    ……哪儿来的糕点味儿?

    许景明四下里找了找,正好跟从内间出来的柳婉儿对上视线。

    和美人儿对视的时候,仓促移开视线绝对不是靖王殿下的风格。

    许景明迎着她含笑点头,声音温润:“姐姐忙完了?”

    柳婉儿礼数一向周全,现在因着手中捧着东西只好微微屈膝,这才把手中捧着的碟子放到了桌子上。

    “今儿午前就听说殿下要来,奴家特意备下的。”

    很好,找到那阵香味儿的来源了。

    碟中应该是江南特有的糕点,做得小巧玲珑,晶莹剔透,三朵莲花绽在荷叶边的青玉碟里,花瓣莲子栩栩如生,连丝络都清晰分明,不像是入口的糕点,倒像是刚从江边摘来的一样。

    这样三块莲花糕,也不知要多精巧的手艺,又要耗费多少心力和时间。

    这样的精巧,御膳房怕是也难见几回。

    “姐姐这样用心,小王着实是惶恐了。”

    许景明依旧是笑吟吟的,捏了一点莲花瓣的酥皮,在指腹上捻了捻,“竟叫姐姐从午前等到现在,是小王的不是,在这儿先给姐姐陪个罪了。”

    柳婉儿就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说得分外真挚,“殿下容禀,今日之事确实是有几位大人提前知会。您既然猜着了,奴家心内坦荡,也没什么好瞒您的,各处熏香茶点并无不妥,殿下实在不必防备至此。”

    “三年前,殿下也曾下江南。当日奴家声名不显,只遥遥见了殿下一面……当真是风华满身,君子如玉。”

    她怅然敛笑,伏身盈盈一拜,“奴家微贱之身,不敢肖想。今日能在殿下跟前伺候一回,便也是奴家一生幸事了。”

    美人心诚,如泣如诉。

    她一介弱女子,许景明原本也没打算真防着什么,现在见她这样剖白更是不忍,抬手把人扶了起来,眉眼风流:“惹得佳人倾心自苦,小王着实罪过……只是小王今日带着心悦之人前来,实难消受美人恩了。”

    他和风细雨,却拒绝得彻底。柳婉儿诧异非常,忍不住细看了一眼坐在边上的沈宁。

    沈宁正因为许景明刚才那句“心悦之人”脸红,见她看过来还无辜地眨了眨眼。

    不见忧愁,不知愁苦。

    是被人捧在心尖儿上娇养过的。

    “公子当真好福气。”

    她冲着沈宁清浅一笑,又看向许景明。

    “既如此,奴家恭喜殿下,得遇良人。”

    她自知身份,本就将这一腔情意藏在心底,未曾有过什么奢望。现在不过是将这份被剖出的心意重新埋回去,又有什么难的呢?

    她复又温婉一笑,重新回到琴桌前坐下。

    “殿下远路而来,怕是想听的也不是京中常有的曲子——奴家再给您念两句吧。”

    许景明点了点头,她便抬手抚弦,唱了一首“碧玉破瓜时,相为情颠倒。感郎不羞赧,回身就郎抱”。

    江南水乡,吴侬软语,原本这样娇娇软软的声音就能一路酥到骨子里,更何况唱的还是这样艳丽的词调。

    许景明尚且听过几回,可沈宁真是头一回听。这首曲子还没唱完,他就忍不住红了脸。

    南苑虽然私底下有不少腤臜的活计,可到底是管家教坊,肃然威正,从来没有教过他这样露骨的艳曲儿。

    许景明偏还逗他:“这曲子怎么样?再来一首?”

    沈宁支支吾吾的,不好意思说话。许景明就冲着柳婉儿道:“那就劳烦姐姐再念一首。”

    于是柳婉儿就又唱了一首“开窗秋月光,灭烛解罗裙,含笑帷幌里,举体兰蕙香”。

    沈宁羞得要把脸埋到衣领子里,许景明就抬手揉他的头,强词夺理理直气壮:“这有什么好羞的?曲子里的又不是我,写曲子的也不是我,我就是听听。”

    他先发制人:“你看看你,年纪不大,怎么跟御史台那帮酸腐文臣一样迂腐。”

    一时间,沈宁还真觉得这话说的很有道理。

    他犹豫了一下,别别扭扭地问:“殿下您喜欢听这样的曲子吗?小宁,小宁也可以学……”

    “别别别,学这个干什么。”

    许景明见他还认真了,忙不迭地拦着他,“你学这个做什么,还不如给我唱首战歌呢。”

    沈宁也想起来自己头一回被拉过去陪宴的时候干了什么胆大包天的事儿,自己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小声嘟囔:“学会了,小宁唱给您听,您就不用特意来这儿听了。”

    许景明失笑:“我就是听听……不要你学这个,唱曲子我好歹也会些,倒不如跟我学罢。”

    沈宁惊讶:“您也会唱吗?”

    许景明就去了两支竹筷子,敲着那个青玉荷叶碟的边沿,清清脆脆地响了一声。

    柳婉儿跟着住了琴,像是在等他起牌调子。

    许景明一连敲了碟沿好几声,用力深浅,硬是敲出了点不成调的调子来。

    他开了口,犹如少年般清清朗朗: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这是上阙,鹧鸪天的调子,柳婉儿熟词知曲,他一句没唱完,弦就跟上了,一改方才的艳丽缠绵。仿佛改了曲儿,连弦音都跟着轻狂恣意了起来。

    许景明唱完了上阙,随手就丢了竹筷子。柳婉儿还以为他不唱了,手下就住了弦,还笑道:“殿下天潢贵胄,何吟此曲?”

    许景明分明滴酒未沾,却跟醉了似的,怔怔出神片刻,并不答柳婉儿的话,只是问沈宁:“好不好听?”

    沈宁并不懂这支词,但敏锐地觉出许景明心中好似郁郁不快,还有点害怕,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又问他:“殿下,怎么了吗?”

    怎么了吗?

    倒也没怎么。

    他受天下供养,自该做些事的。

    他天潢贵胄,不该吟此曲。

    至少不能吓着这小孩儿。

    许景明又潇潇洒洒一笑:“没怎么啊,这不是为了这词的意境,好歹作一副郁郁模样出来么?”

    这词也不是郁郁不得志的意境啊。

    柳婉儿摇摇头,起了身:“殿下曲儿也听了,若不想让奴家做这解语花,奴家便不强留了。”

    许景明:“……”

    靖王殿下风流多年,头一回逛窑子被姑娘请出来。

    许景明哑然失笑,一时间竟不知是自己惹恼了人家姑娘,还是这个柳婉儿真的善解人意至此,已经看出来自己突然失了兴致想要告辞。

    他顺着柳婉儿的话说了声告辞,带着沈宁回了自己的船。

    虽然来江南这趟他心里确实挺烦躁,也确实不爱掺和这种脏了手的事儿,但一路上好歹还能压住。

    也不知道刚才是怎么了。

    不知是柳婉儿的琴太能弹到人心里,还是他念的那首词太潇洒,他居然在人家姑娘的花船上莫名其妙地成了个郁郁不得志的失意之人。

    莫名其妙。

    实在是莫名其妙。

    可能是温柔乡总是能消磨心志。

    俞任并不多言,慢慢划着船往回走,许景明坐在船头,心里头那点突如其来的怅然失意被夜里的冷风吹得透透彻彻,着实散了不少。

    他回头一看,沈宁还在挺担心地看着他。

    许景明就笑着摇头:“没事儿……好吧,现在真没事儿了。”

    沈宁并不追问,只乖乖点了点头。

    许景明就仰着头看月亮,突然又想起来自己刚才还差半阙词没唱完。

    词怎么能只唱半阙。

    不应该。

    许景明就从俞任腰间抽了剑,回头对沈宁笑。

    “我同你把剩下那半阙唱完罢。”

    他撑着剑起身,就站在船头,借宫灯看剑,趁月色剑出。手中三尺青锋,便划破一方长空。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

    沈宁仰着头看他,一人一剑,满江清月。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作者有话要说:*柳姑娘唱的两首艳词是《碧玉歌》和乐府诗的《秋歌十八首》

    *后来咱家殿下边唱边觉得自己惨兮兮的那首词是朱敦儒的《鹧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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