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一路赶来,想必又累又饿。先屋里坐,歇着喝点热茶热水,暖暖身子。”
潘夫人没有明着答谢隽的话,只邀他们进屋去坐。
但谢隽是何等人,也无需潘夫人明着告诉他。只听这话,他便大概能猜到些什么。顿时,脸便沉了几分。
不过谢隽是稳重人,虽慌,但却不乱。
他冲潘夫人颔首,依旧礼貌,一手负在腰后,另外一手侧出来,做了个“请”的姿势。
“夫人先请。”
帝都来的贵人,这就更不是宁氏这样的小农之家的人能攀得起的了。索性有姐姐陪着,不至于失了礼数,宁氏趁机忙打退堂鼓说:“姐姐,那你们先去屋里坐,既有贵客到访,我带着月盈再去添几样菜。今儿晚上,咱们吃得丰富些。”
唤雪听雨是潘娆的贴身丫鬟,自然明白此番问题的严重性和棘手性。想着这会子夫人和谢二爷有要紧的话说,她们也不便听,就主动提出去厨房帮忙。
吕妈妈则跟着一道去了堂屋。
进了屋内,谢隽一双精锐的鹰眸四下稍稍探视,依旧没任何有关娆妹的动静。若说方才还存着几分侥幸,这会子,谢隽是彻底冷了心来。
“到底出了什么事,还请夫人如实相告。”坐下后,谢隽开口,问得直接。
潘夫人也没想瞒他,说:“早在一个月前,娆儿就已经嫁人了。”
谢隽置在膝上的双手,忽然渐渐收紧攥成拳。一时间,他没有说话,只沉默着,冷肃着,仿若自己在心里消化着这个消息。
过了一会儿,似是调整好了自己心态,谢隽方才问:“临别前,我和娆妹有过约定,等送了伯父和诸位兄长到了地方后,便会即刻赶来接她回京。当时,娆妹是亲口答应了的。不知,后来到底发生了何事。”
潘夫人说:“娆儿初来此地时,有个富商看中了娆儿,要纳她做妾。后来,是娆儿夫君出来解围,娆儿这才免遭羊入虎口。”
谢隽目光冷了两分,只问:“她如今人可还在松阳境内?”
潘夫人叹息一声,道:“谢公子,你人品尊贵,我是知道的。只是如今,娆儿与你有着天地之别,再是高攀不上。你是天之骄子,众星捧月般的存在,你的婚姻……不说不由你自己做主,甚至连你父母都做不了主。”
“我们潘家如今代罪之身,如何配得上?”
英国公府乃皇亲国戚,谢隽自小常伴几位皇孙身边,自由出入皇宫,深得帝后疼爱。他的婚事,日后多半是有圣人做主。
“难道,你想我的女儿给你做那见不得光的外室吗?”
给勋贵人家儿郎做外室,不如做这商户人家的正妻好。何况,那傅三爷除了出身差些,旁的各方面,她瞧着也不比谢家二爷差。
而以潘家如今这样的身份,娆儿能嫁给傅公子,已经算是天赐良缘了。
若这谢公子不肯放手,她怕搅了女儿一桩好姻缘。
谢隽说:“晚辈在家非嫡长孙,祖父祖母相对宽容些。若晚辈执意要娶,想来虽艰难,却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何况……”
“谢二爷这话说的未免天真了些。”潘夫人打断,“事到如今,我也实话与二爷说。当年我潘家未败时,我还怕姑娘嫁去你们家会因高攀了而受委屈,何况如今。如今,我们只愿在这乡间过点舒心惬意的小日子。你也别怪我狠心,我这是为了娆儿好,也是为了你好。”
“她如今在何处?我想见一面。”谢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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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日日过,潘娆倒渐渐习惯了现在的生活。尤其是在金陵的这半个月,朝夕相处,共克难关,潘娆越来越觉得自己就是傅家人了。
起初是盼着谢隽能来,她无依无靠,他就是她的靠山,是倚仗。
可怎么盼他都不来的时候,那份期盼就成了压在心中的一份责任。她需要时时告诫自己她还有个人要等,这才能一直等下去。
而潘娆怎么也不会想到,就在她以为谢隽不会再来了、就在她觉得自己日后怕是要一直在傅家过下去的时候,谢隽突然就来了。
潘夫人知道,就算她不说,凭谢隽的本事,他也找得来。
所以,她也就没瞒着。
逃避不是办法,有事坐下来一起谈。她还是信得过谢隽的人品的,知他做不出那等强抢人.妻之事来。
只是,她没想到,她陪着一道来了金陵城,那傅三爷却恰巧没在家。
双喜一早得了傅世安吩咐,自待谢隽如上宾。
而谢隽是外男,他登门为客,接待的自然是傅家大爷。潘娆在内宅,他是见不到的。
在潘夫人去内院见女儿前,早有丫鬟禀告了此事。
当时潘娆正和桂氏坐一处绣花,突然听得这个消息,手都扎了一下。
桂氏见潘娆神色不对,想着或许人家母女间有要事要谈。所以,见了潘夫人后,她便主动告辞了。
屋里只剩下知情人后,潘夫人直接严肃勒令说:“哪怕他如今来了,你只管把话说清楚就行。姑爷不在家,你可不能做傻事。”
潘娆到现在都还有些懵。
因为等了这么久,在她最无助、最需要他的时候,他都不在。如今她渐渐适应了眼下的生活,渐渐不再倚仗于他,这个时候他反而来了,潘娆有的只是心中松一口气,倒也没太多别的复杂情感。
她虽一直在说要等谢隽,但她自己何尝不清楚,她和谢隽再无可能。如今以她的身份跟着他,只会拖累他。
她答应过要等他,她做到了。为了他,哪怕是她嫁了人,也在替他守身如玉。
如今再见,把话说清楚,再把祝福送给他,之后自当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娘,安排我见他一面吧。”潘娆难得的严肃稳重,“我曾给过他承诺,如今也要当面把话和他说清楚。”
潘夫人紧紧攥握住女儿手,再次提醒她说:“这谢二爷的确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他是磊落的君子。但不管怎样,他如今早不是你的良人。娆儿,你心最软,既是做了决定,也莫要再被他的言语和深情所动摇。”
“娘也知道,你有过想靠谢家救你父兄于水火的心思。但你有无想过,若你爹和兄长们知道你为了救他们回京,曾经是怎么委屈自己的,你觉得他们会开心吗?何况,朝堂上的事情,又岂是你一个小女子能扭转得了的。”
“娆儿,听娘的话,好好和傅公子过日子,莫要再想别的。”
潘娆对谢隽的情感极为复杂,不够纯粹,其中掺杂很多别的东西。其中就包括,她是仰慕于他的权势的。
可娘也说得对,或许真的是她天真了。
谢隽的母亲不喜欢她,从前爹还在相位的时候,她或许有三分忌惮。如今潘家都败了,她又怎敢再奢求谢家保她爹爹。
这样做,无疑是让谢隽为难。
“娘,我知道了。”
如今潘娆心中有了决断,反倒是轻松不少。
和谢二哥把话说清楚,日后,她便也不必再等谁了。
不必等谁,也不再欠谁。
其实商户人家没那么多规矩,桂氏都能抛头露面做生意,潘娆在母亲陪伴下见一个昔日的旧人,本也无碍。不过,潘夫人还是怕日后女儿在傅家会因为此事遭人唾弃日子不好过,她没让两人面对面坐着,而是命人在中间架了道屏风。
前院正厅内,本是傅世荣在接待谢隽。
此番见三房的人来,傅世荣识时务,起身告辞后,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此刻他心中满是疑惑,他也是警觉的性子,自然能察觉到不对劲来。既知谢隽身份,自也怕三弟不在的时候,傅家会出事。
三弟临时有事离开了金陵,傅家便是他做主。若是弟妹在他手上被人带走,日后待三弟回来,他自是不好交代。
所以,出了正厅后,傅世荣一脸厉色,脸上表情难看极了。
这个时候,双喜走了来,先朝傅世荣抱手打了个千儿,而后才把三爷临走前交代他的话如数告知大爷知晓。
闻声后,傅世荣不但脸上冷厉之色未松半分,反倒是更重了些。
这英国公府的贵人,岂是三弟之辈能耍弄得了的?但凡一个不谨慎,傅家将是灭顶之灾。
“三弟如今人在何处?”傅世荣问。
双喜如实说:“这个三爷没告诉小的,小的也不清楚。不过三爷说了,请大爷放心,凡事三爷心中皆有数,必不会连累整个傅家。”
“嗯。”傅世荣只淡应一声,便错身径自往自己院子去。
而此刻正厅内,潘娆与谢隽之间,隔着一道屏风。而二人旁边,潘夫人也在。
有屏风于中间挡着,谢隽瞧不见人,只隐约瞧得见一道绰约的身影,柔柔软软,一如他记忆中的模样。
来时的路上,他曾有许多话想和她说。可如今见到人,却是半句话皆说不出来。
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没能陪在身边。如今有人救她于水火,他才赶来,未免迟了些。
可迟虽是迟了,却也不是完全没有挽救的机会。只要她和这位傅姓公子和离,他依然可以带她走。
静默一瞬,谢隽说:“本该如约而来,但回程的路上,遇到一批杀匪,便耽误了点时间。娆妹妹,我知道你受了苦,是哥哥不好,哥哥来迟了。”
潘娆不怪他,感激他还来不及呢。他为潘家做了许多事,她知道的。
“二哥,我心中是感激你的。”潘娆生怕他会责怪自己没有守约,忙又解释道,“我有信守承诺,我没有背叛你。傅公子是好人,我把你和我的事和他说了,我们……我们没有圆房。”
“你说什么?”谢隽一惊,面上阴霾一扫而光,喜色立上眉梢。
若她真已非完璧之身,他只会怜惜自责,自不会相怪。而如今,得知她竟为了自己依旧守身如玉,心中便是狂喜了。
本就没打算放弃,眼下更是不可能。
他承诺:“你不必担心,夫人也什么都不必担心。我并不在意你如今的身份,若家里不同意,你我二人可以带着夫人岁余另外择个地方过日子。不会有人来打搅我们……可好?”
潘娆还挺惊讶的,她向他解释,并不是邀宠和献媚。她想表达的是,她并没有背叛,她答应的做到了。
“我……”潘娆下面的话,有些说不下去了。
谢二哥的好,让她十分惭愧,更是不忍心再言语拒绝。
旁边,潘夫人看了她一眼。
会意到母亲眼神的意思,潘娆攥了攥小手,垂着头,冷着心肺和他保持距离:“谢二爷,我如今已是别人的妻了,你忘了我吧。你我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谢隽可以说是看着她长大的,二人青梅竹马,说一句曾朝夕相处也不为过。
她是什么样的性子,他最是了解不过。
她心软,最是不肯欠人什么。定是这傅姓公子感动了她,故而才生了要留下和他过一辈子的念头。
既然她这般心善,便由他来做这个恶人。
谢隽道:“我会差人去找到傅家的三爷,届时,会把话和他说清楚。欠他的,我来还,娆妹不必担心自责。”又说,“这些日子我会一直留在金陵城,直到此事办妥为止。”
说罢谢隽起身,朝静坐一旁的潘夫人拱手,态度坚硬:“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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