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城墙箭楼。
夜已经很深了。
月升中天, 洒下满地清辉。巍峨的城墙上凝露为霜, 每个城垛都点起了火把,一路细长地延伸到远处, 拢起了一线温暖的光晕。箭楼上隆字军的大旗已经被扯了下来, 重新换上了原氏主旗, 旁边还挂了面黑龙镶紫旗,表示翎王在此做客。这一夜城中惊变,几乎所有的江城武者都被调用了, 守城统领下了死令不准放任何人出城, 众将士更是十步一岗, 把江城守得严严实实。
一阵夜风紧, 把人吹得从里到外都凉透。
守城的武士站在敌台旁, 冻得先跺了跺脚。他瞅着四下无人,便摘了火把放在一边,趁黑开始解腰带。
黑暗中城墙上烈焰一线,到他这里豁然出现了个缺口。
武士半闭上眼,长吁了口气。就在一泡尿正是要出不出的当口, 他脖颈上突然一紧,被人拽下了城垛。一柄冰凉的匕首随即贴上喉咙,眨眼间就切进了皮肤。
武士吓得魂飞魄散, 一声惨叫卡嗓子里, 扑簌簌尿了一裤.裆。这一切都快得如同电闪,只在一眨眼,突然间“叮”地一声, 一颗小石子正打在匕首上,震得刀刃一偏。紧接着第二枚小石子疾射而至,直扑来人面门。这一下来势甚急,来人无可抵挡,只得把统领往自己身前一拽,只听得“当”地一声,那枚小石头正打在武士的胸甲上,震得武士两眼翻白,险些晕过去。
四下里一阵寂静无声,只听见风声啸响。
城墙的阴影中,一个黑影慢慢走出来。月色清凉,他的脸一点点暴露在月光中,披光沥水,不动如山。他全身都是血污,头发随意一挽,尽数垂在肩头,滴落着几滴鲜血。
武士认出了他的身份,立刻大叫:“大人!御影卫大人!”
来人一听临渊身份就怔了怔,眉毛一扬,反手就拔出了身侧长剑,轻叹道:“竟然是金封武者?那倒要请教。”
他说着,摆开了接招的姿态,剑光森寒,像道光芒在他掌中吞吐。
临渊看了他一眼,开口问武士:“我的剑呢?”
武士一呆,反问:“剑?”
临渊有点不耐烦,重复了一遍:“我的剑。进城的时候搜走了,就放在这里。”
武士这才明白他指的是入城时被陈少钧搜身拿走的贴身武器,连忙一指箭楼道:“在楼上,几位大人的都放在了一起。”
临渊一点头,转身就走。武士目瞪口呆,连忙大叫:“大人!大人救命啊!大人!他要杀我!”
临渊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冷冷道:“值守懈怠,本就该死。”
武士立时傻眼,见临渊真没有搭救的意思,慌忙大吼:“大人!他是陈少钧的人!城主说过隆字军一个都不放走!大人!”
临渊微微一怔,回头看了一眼来人,却见此人四十上下年纪,穿着一身世家三重领,眉目间温和沉静,带着几分大家公子的儒雅。寻常三重领都是里外三层的宽袍大袖,行动间衣袂飘飞,方显出世家的优雅尊贵,他的却改小了袖口,显然是专为持剑而设。他被拆穿了身份也没慌,只耸了耸肩,那武士便继续大叫:“大人!他真的是陈少钧的人!当初隆字军里就他一个穿三重领,我还听见陈少钧叫他先生——”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来人反手一个剑柄,砸得不省人事。那人功夫极好,脚尖一点,顺势弹射而出,眨眼间把临渊罩在了剑光之下。
临渊没有格挡。他身子一侧,闪过了这记攻击,两人以毫厘之差堪堪相错,那人猛地回头,脸上极尽诧异,道:“你……”
“羽先生!”
他话还未出口,便被一个女声打断,阴影里突然冲出了一个女子,挡在两人中间,急急道:“先生不能打,他是好人!刚才就是他给了钥匙,我们才逃得出来!”
她说着,身后又跟出来两位武者,见着临渊没说话,却也没有防备的意思。
临渊见到那女子粗黑的发辫上满缀铃铛,认出是牢房里那位怀孕的女子,忍不住又往她肚皮上看去。那女子便轻声恳求:“大人,羽先生不是陈少钧的属下,他是为救我而来的。我夫家有难,我来江城本为了求救,却想不到被陈少钧扣押。如今我父母丈夫还在奸人手中,我得回去搭救,请大人放我们走吧。”
临渊犹豫着,慢慢让开了位置,那女子便连声道谢:“我夫家姓秋,将来大人若去通衢城,请务必报上姓名,咱们还能再见。”
她说着,在几个武者的帮助下翻过墙垛,对临渊挥了挥手。几个人以衣为绳,依次翻下了城墙,唯有羽先生长眉紧蹙,在经过临渊身边时突然问:“你受伤了?”
他说着,准确地探向临渊肩膀,摸了一手血。临渊满身血污,连自己什么时候受伤都不知道,被羽先生一提才觉出疼痛来,警惕地盯着羽先生不说话。
羽先生便也挥了挥手,翻下城墙,一边低声嘱咐:“回去要包扎,将来落下毛病就不好了。”
临渊莫名其妙,捂着自己肩膀,目送几个人慢慢爬下了城墙。
月色如水,照得城墙外十分光明。临渊居高临下,看得到远方横贯着一条巨大沟壑,乌漆漆地,吞没了所有光亮,像是夜里张着的一张大嘴。那是江城的护城河,也是当年漓江的一部分,三十年前九邦帝王引水西灌,改了这里的水道,徒留了干涸的河床在此,被人称作碾子沟。临渊眯着眼睛,看着城墙外几个人远远地下了碾子沟,才转身离开,心里还是在想那个肚子里的小孩。
半个时辰后,江城主宅。
夜深了,屋里火塘扣上了红铜丝罩,噼噼啪啪烧起松木,熏得满屋子温暖松香。江城气候和暖,冬天虽然阴湿,却很少上冻,也没人用炭炉取暖。江星北早习惯了冬天湿冷,对这种点火塘取暖的北方做派很瞧不上,只得把窗户打开,坐在窗台上,百无聊赖玩着自己的匕首。
他不断地把匕首拔出半寸,再“嚓”地收回去,一次又一次,弄出一阵金属摩擦的声响。没一会儿容钰就受不了了,烦躁地大吼:“滚出去!”
江星北心不在焉地摆弄着匕首,冷冷道:“我是江城人,这里是我的家,为什么我要滚?”
容钰一呆,立刻改口:“滚出这间屋子!”
江星北说:“我又不效忠你,凭什么要听你的?”
容钰气得说不出话,抓起桌上一个砚台就朝江星北扔过去,继续道:“你给我滚!”
江星北躲都没躲,任由砚台“砰”地一声砸到身边,凉凉评价道:“连砚台都扔不准。”
他收起匕首,懒洋洋换了个姿势,说:“翎王殿下翻来覆去,就会说一个滚字,还不顶你丫头呢。你看她那嘴多利落,这样骂人才带劲。”
他说着,拿下巴点了点五娘,问:“只有婊.子才这样骂人。皇城里的大人物,也会从教坊买丫头吗?”
五娘勃然大怒,那一连串的污言秽语立时到了嘴边,可她这会儿刚理好衣服,作回了闺秀,又顾及安平容钰在侧,只冷冷道:“你才是婊.子呢!我是殿下的庶姐!”
江星北立刻对五娘失去了兴趣,淡淡道:“噢,又是一个杂种。”
他短短几句话,把几个人全侮辱了一遍,容钰气得不行,咬牙切齿地道:“安平!把他舌头割下来!”
安平冷着脸,抱胸守在门口没有动。他在殿里时,一向以风格稳妥出名,保护任务从未有过失手,想不到今日却被人从眼皮子底下带走了主家,堪称平生奇耻大辱。眼前这两人他一个都不想理,心里恨恨地连自己都恼上了,反倒是江星北一眼看了出来,笑嘻嘻替他不平:“他气着呢。殿下你杀了陈少钧,是不是就觉得自己武功盖世了?敢往人刀口上撞,连个丫头都能杀你一个来回!”
容钰也暗自后悔自己莽撞,可是指责的话被江星北说出来却怎么听怎么刺耳,一时气得冲过去要动手。江星北便“唰”地拔出匕首,亮了亮说:“还敢来?”
容钰血冲头顶,却长了教训不往跟前凑,只大吼:“我杀了你!”
江星北笑嘻嘻道:“你不有属下吗?叫他来动手啊。”
他三言两语,有一搭没一搭地撩拨,把容钰逗得无比暴躁。等临渊上得楼来,便只听见房内一团混乱,容钰大吼:“我杀了你!”
那屋子里有陌生人的声音,临渊一听便不假思索,推门大步直入,拔了刀就捅。这一下猝不及防,把江星北吓出了一身冷汗,慌忙向后一仰,险些掉到楼下去。两人迅速过了几招,江星北就招架不住了,大呼:“别打!别打!”
容钰大感解气,欢呼起来:“临渊!”
他也知道轻重,明白临渊听不出气话,这会儿却不再说要杀江星北,只是道:“临渊打他!”
此话说完,他才见到了临渊一身血污,顿时心疼起来,忙道:“不要打了,受伤没有?”
临渊闻言收了刀,把箭楼拿回来的刀剑递给了安平。翎殿下既然不让他打,他就旁若无人,把江星北当成了屋里的摆设。江星北也不吭声了,他终于见到了御影卫大人的真身,却也看出这家伙是个大杀器,而且脑子不带拐弯。他忍不住暗呼倒霉,老老实实窝在角落里,看翎王围着临渊又是擦身又是裹伤,把人当成了个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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