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精美的檀木匣放在了青铜沙盘上。长盒一开, 宝光璀璨。
“双旌双节, 提调全境兵马。”
容钰拿出了匣中权杖,五指一拢, 将节杖在指间转了一圈, 又轻轻扔在了沙盘里, “当年我父皇御驾亲征,用的就是这把权杖。”
议事厅里一片寂静,几个人注视着节杖上那一簇湛蓝的鸾鸟羽, 一时间全都说不出话来。
双旌双节, 是九邦兵符里的最高制式, 见之如帝王亲临。
这可不是那种见到只需要拜一拜的皇室礼器。这柄符节的底部是一枚玺印, 刻着“敕正万邦”四字, 当年皇帝征伐西境,一应兵马粮草,全凭此印调动。那时候四个人还只是帝王帐下的传令官,每日要传递无数军令文书,一旦军情冗长些, 陛下就不耐烦地拿着权杖挠耳朵。带兵的将军们全都讨厌这个权杖,因为这玩意和刀剑摩擦,能发出尖利得叫人牙酸的噪音, 将军们一争吵, 皇帝就拿它磨刀,非得把大家都磨闭嘴为止。淮梁谷最后一战的时候大军断粮,家主和将军们苦思无策, 最后陛下孤注一掷,令御影卫亲自带着这支权杖通传全境,硬是靠百姓手拎肩扛,一担担凑够了粮草。后来大军凯旋,陛下说重器不宜滥握,就亲手封了这支权杖,改用虎符作了大督护印。
对于西境兵将来说,这柄权杖不仅仅代表着皇室威仪,还有那无数个和陛下并肩抗敌的日夜,和无数次在绝境中等来的救援兵马。
三十多年了,当年那一截乌木,如今再缀鸾彩,重又现世。
原氏少主薨后,江城立刻乱作一团,大家都说朝廷要先下手为强,拔掉江城这个隐患。皇帝这时候送翎王来,便是给江城送了个人质,一则为安稳人心,一则却又让江城失去了反叛的借口。翎王年纪小又没什么权势,皇帝便封他一个全境督护,加重了人质的分量。
本以为这种情况下的晋封,最多不过给个象征地位尊贵的玉虎符。一个母家衰败,又没什么权势的王爷,向来是政治斗争中可以被轻易牺牲的棋子。当初分派江城监军的圣旨一下来,家主们还曾偷偷议论,说这回翎王怕是要薨在西境,帝王果然心硬如铁。
可是……陛下竟然把当年用过的权杖给了他。
屋子里一时沉默,几位统领盯着权杖半天不语,眼眶全都红了。
翎王无权无势,就算拿着权杖又能怎么样,家主和将军们一翻脸,他就只能任其摆布。
这支权杖,根本就不是拿来给翎王展示威仪的。
而是给西境的家族将军们看的。
这是一个请求。
皇帝比谁都清楚这支权杖在他们心中的意义。也清楚翎王到了西境,会面临什么样的困境和轻视。
所以他把这件旧物给小儿子带上了。隆王权重,舒皇子又是储君,他思来想去,只能牺牲小儿子,于是就一边下旨发配,一边却又像一个年迈的老父亲,在孩子上战场的前夜挨家挨户地敲着门,求老战友们看在往日情份上,帮一帮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
那个威严如雄狮,刚硬如寒铁,让整个九邦都只敢敬服仰望的男人,原来也是知道自己有孩子的啊……
大青营的老统领叹了口气,收回视线,抬眼见到翎王一脸倔强,抿着嘴巴正紧紧盯着自己。少年穿着一身华丽的衣饰,腰间佩剑,在大氅下摆隐约露出精美的剑鞘。门外一片鸦雀无声,可是在关合的瞬间,统领们都看到了外面巍然不动的影子,知道翎王带来的武者,已经将他们包围。
这是尊贵如九邦亲王,才能涵养出来的威仪和气势,可这些虚张声势欺瞒不了老家伙们的利眼。只有怯弱才需要用华丽衣饰和威严仆从来装扮,他来,却没有底气能叫人帮他。
这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他根本就不知道父亲给了他个什么样的东西,所以穿上华贵仪服,带着凶悍的武士,想用亲王的尊贵和威仪,赌一赌众人对皇帝的敬畏。他知道自己是颗被皇帝随意牺牲的弃子,他这么年轻,大概是伤心的吧,因为自己不被父亲看重。
他拿出这柄权杖,很快就会发现西境兵将恭敬如仪,事他如事君。他也会高兴吧,因为自己虽然无权无势,却也是个能得人尊重的大人物了。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帝王也会为弃子低头。
屋子里一片寂静,有那么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住了。
大柳营的老统领后退一步,红着眼眶抚肩低头跪了下去,三位统领也没有迟疑,跟着大礼拜倒在地。
赵明持怔了怔,一时间竟然不知所措。
四位老统领向来是江城里的强硬人物,陈少钧死后,他们一直主张要杀掉翎王随从,把翎王扣押下来作人质。可想不到一转眼,这几个人竟然被翎王用一件礼器就镇住了。赵明持惊疑不定,看看四位统领又看看翎王,低声问:“这是做什么?”
大青营的老统领垂头看着地面,简短道:“明持跪下,这是帝王权柄,你父亲也曾发过誓的,要事之如君。”
容钰心中大定,立时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这是父皇西征时用过的权杖,却没把握仅凭一件旧物就让众人低头。他见好就收,立刻笑吟吟扶起几位统领,转头道:“赵将军先出去吧,我和几位老统领说说话。”
他等着众人离去,屋子里只剩下几位统领,便神色庄重,先躬身施了一礼:“刚才几位的话,我在外面都听见了。这么多年委屈了各位,我父皇也是知道的。现下江城危机,我有诏令在此,请大人呼召透骨刀。”
大西营统领满腹疑虑,先问:“殿下怎么知道透骨刀的事情?”
容钰答:“虎狼军的统领飞将军在我帐下。”
众统领彼此对了对眼神,立时明白了容钰来意。三十年前西境大乱,飞将军孟章曾带兵坐镇江城,和透骨刀的统领们打过不少交道。如今翎王执意发兵四荒,可江城众家主谁都不愿把自己的兵力调拨出去,翎王定是四处碰壁,不得已才把主意打到了透骨刀头上。
这念头简直比赵明持那个召人出来守城还荒唐,统领们不由苦笑,大青营统领叹了口气,两手一摊道:“殿下既然知道旧事,我们也就实话实说,透骨刀并没有被雪藏,当年陛下密令,是要将透骨刀尽数斩杀。”
容钰心中一震,立时变了脸色。
大青营统领继续道:“透骨刀由五千高阶武者,三十位金封武者组成,正式的名号是都尉府第十七营副部。密令上没提名号,只说要斩杀透骨刀,原城主便作主钻了空子,斩断他们的佩刀,把军籍一把火烧光了事。”
“当初我们是报了必死的决心做了这件事,岂料陛下也没有追究,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混过去了。这五千余人从此再不能有名姓,原城主就将他们留在了江城,这才有了透骨刀的传说。”
“所以,透骨刀已经不再是帝国兵将了。他们只是一群武者散乱地聚集在一起,以一把逆十字刀为兵符,奉统领为大宗主,不再受任何人驱策。早几年前听说大宗主过世,兵符传给了继任者,可我再没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透骨刀既然自立了宗主,便说明他们还是能够统一行动的。容钰闻言不假思索,立刻问:“他们的新宗主是谁?”
大青营统领摇摇头,神色凝重,缓缓提醒:“殿下,透骨刀是受过大委屈的,不管宗主是谁,都不会奉诏了。”
容钰心中一震,一时间无言以对。
孟章和他讲起这些旧事时,已经说得很清楚。当年透骨刀围剿西境自由城,是父皇给的旨意。可透骨刀行进太快,一夜将通衢城家族全部剿杀,搞得西境大乱。那通衢城是西境最大的贸易城,众位家主在其中都有生意,这么一闹大家都损失,于是群情激愤,打出了清君侧的名号,怪罪透骨刀擅动兵权。皇帝难以打压,只得默认了这种说法,让透骨刀背了黑锅。
明明是奉旨行事,最后却成了替罪羊。可大家都不敢说皇帝有错,最后怪来怪去,也只能怪刀鞘不负责任,怪他们自己妄动刀兵。就连容钰,对这事也给不出评价来,最后只坚持道:“奉不奉诏是他们的事,但我却不能不试一试。去哪里找他们的宗主?”
几位统领面面相觑,全都摇头。最后大柳营统领低声道:“去问原城主。透骨刀的老宗主是他安葬的,他一定知道。”
容钰一言不发,转身便走,房门一开,外面冰冷的寒气像堵墙直扑脸上,吹得他全身彻骨冰凉。
城墙上一片喧闹。巨大的火油盆呼呼燃烧着,把无数纷纷点点的火星送上夜空。人们手里也拿着各种各样的火把,奔跑着吵闹着,把各种各样的兵器粮草一样一样往城墙上武装。数百数千的火组成了光的洪流,在夜空中翻滚咆哮,像是一条愤怒的红色巨龙,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把世界扰乱。
容钰大步急奔,逆着人流前行。过往的人都不和他说话,只是用冰冷的视线刀子一样割着他。他们只走过了两个岗楼,孟章就跟不上了,气喘吁吁地扶着安平,在容钰身后低喊:“慢点慢点!”
容钰冷着脸,停下了脚步,头也不回地说:“你骗我。当年父皇根本就没把透骨刀雪藏,他下的命令是斩杀。这还叫我怎么面对他们?”
孟章怔了怔:“我前几天还在城墙上看到老柏和他儿子了。”
容钰不再多说,只抿着嘴巴看着忙乱的众人发呆。皇帝已经杀了透骨刀一回,眼下江城有难,却又要叫他们出来卖命,就算翎王能舍下脸面开口,透骨刀们怕也不会再出山。孟章想想就明白了容钰的难处,不由叹了口气劝:“透骨刀早已废弃,即使勉强启用,也只是叫大家都不好看,算了吧。”
容钰摇摇头,冷冷道:“不行。我是叫你们去打四荒城,不是叫你们去送死,说什么也得凑够千人。”
他说着,转头问安平:“现在我有多少人?”
安平答:“七百三。”
容钰恨恨地攥紧了拳头。
那日他提出要江城兵将发兵去打四荒城,事后响应者却没有几个,最后逼得他只得挨家挨户地上门去求,东奔西跑多日,好不容易才又要了二百余人。他虽然不懂攻城,可也知道人数太少就难有胜算,思来想去一咬牙,狠狠道:“去找原城主,他知道透骨刀的宗主在哪里。”
孟章长叹一声,顿觉生无可恋。
江城稳固,就算兵临城下,死耗也能耗上大半年。可四荒不过是个屯兵的空营地,就算占下来,一则没有威胁作用,二来也得不到本地补给,最后还得回江城,本来就是一招废棋。容钰不懂军政,却一意孤行,非要发兵不可,孟章兵法也讲了,大道理也说光了,实在劝不住就讲了个当年透骨刀妄动兵马后果惨重的故事,岂料小殿下却被启发到了奇怪的方向,异想天开要重召透骨刀。几日来孟章被容钰这个不死不休的劲头磨得精疲力竭,唉声叹气地说:“殿下,江城不愿发兵四荒,就不要勉强了,大家都忙着,怎么有功夫陪你玩?”
容钰冷冷反问:“我赌上全部身家,留江城陪他城破,你觉得我在玩?”
孟章摇摇头,一瘸一拐地走到城垛边,指了指远方巨大的主城门道:“殿下,原城主守这座城,已经守了快六十年了。”
“这六十年里他经战无数,庇佑过透骨刀,虎狼军,和四营七部的十万兵团,每一个决策都没错过。你看到主城门前的四个大帐了吗?这是鹤翼阵,专用来守城门的,当年我带兵攻打江城,就困在了这个鹤翼阵下,足足僵持了一个月也没想出破解之道。殿下说说,大家是该信他,还是信你?”
他言语里全是对原城主的推崇,容钰听了万分恼怒,攥着拳头怒吼:“我不管别人信谁,你信他,还是信我?”
孟章长叹一声,不吭声了。
容钰强忍怒气,转头又对安平怒吼:“你也不想打四荒城是不是!”
安平抚肩一低头,浅浅一笑说:“是。但我永远以殿下的意志为优先,殿下说打,我们就去打。”
他深谙顺毛哄人的法子,一句话就把容钰说得心气稍平,眼神一扫,刚落到临渊身上,临渊就慌慌张张地表忠心:“信你。”
容钰大为满意,转身就走,留孟章在后面对着两个没骨气的武者唉声叹气。他不指望临渊能懂什么,却拉住了安平,怒问:“他不懂事,你也不懂吗?为什么不说实话?”
安平眨眨眼睛,很无辜地说:“我说了啊,我不同意,但是既然他想去做,那就去做好了。”
孟章怒道:“他会输,你想没想过后果?”
安平静静地回答:“反正两头都是去打仗,都有后果。我觉得打哪头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人,能无条件站在他身后。”
孟章怔了怔。
安平的视线越过孟章,远远地看着容钰的背影,轻声道:“孟将军,我也曾像他这样被所有人放弃过,知道孤单能杀人。”
“飞将军也是被放弃了吧。”安平的微笑依旧轻柔,说出的话却刺痛了孟章的心,“翎殿下从一开始就留不住您,可是您自己却留住了自己。您讲了一个透骨刀的故事,殿下就为您去倾听他们的冤屈,这份敏锐温柔没有打动您吗?翎字军去打四荒城,是实现殿下的意志,可留在江城,却是在帮原城主。您在江城有许许多多的故人,您向着谁,殿下都能感觉到,他很伤心呢。”
孟章看着安平微微含笑的侧脸,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安平脸上的笑意消散了。他抚肩一躬身,轻声说:“恕我冒犯。”
他越过孟章,追赶上了容钰的脚步。
几个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人群中,孟章才如梦初醒,慌忙追了过去。
江城城墙,止戈门。
夜已经深了。
原初鹤坐在木椅上,静静凝视着远方的黑暗。城墙上灯火通明,可是三丈之外就是漆黑一片,天空无星无月,只有寒风呼啸。
家主和将军们分作两边,围护在原城主身后。远处的喧闹隐隐传来,可这里却一片寂静。老人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他的声音嘶哑低沉,需得全神贯注才能听清。每当他开口,总有人会“嘘——”地一声,提醒大家安静。
“城主,这是城墙部署和城下列阵的具体安排……大家一起理出来的。”
老人没回头。
江星北拿着单子,手举到半空,又悻悻地放了下去,不安地看了看众人,又看了看原城主。
没有人说话。被叫到名字的带兵将军们也没有应声,大家都沉默不语,静静地看着原城主的背影。
老人瘦削而憔悴,紧紧裹着一条厚毯子,只露出后颈上一点枯黄的皮肤,布满了褐斑和深深的皱纹。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把手肘架在扶椅上,抬了抬手。
毯子自他手臂上颓然滑下,露出的手指枯瘦如干枝。
两位侍者抬起扶椅,将老人慢慢转过来,面对着众人。这是一张疲惫苍老的面容,须发苍灰,形容枯槁,鼻翼两侧的皱纹深得仿佛切开了他的下颚。他像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委顿在木椅里,时时颤抖不已,可他的眼神却平静宽和,仿佛超脱了岁月和死亡,没有任何风浪能将之扰动。
“平盛十一年,江城旧主钟氏起兵叛出九邦,传檄令我倾城相助。”老人平静地环视着众人,缓缓开口。
“我拒绝了。”
“江城成为西境第一个背叛效忠誓言的城郡,我沾污了全城武者的名。照规矩,我应该披发自裁,把自己的头给家主送过去,作为违誓的代价。”
“可是我没有。我封了城,不出战,也不出降,帝国军队来过,钟氏叛军也来过,他们攻打了无数回,我都守住了。五年后,陛下御驾亲征,磅礴之怒即将现世,我知道江城的水脉保不住,立刻就投靠了九邦。我答应陛下开放江城,接受战俘和散兵,可是作为条件,江城也不会再参与西境和帝国的斗争。”
“就这样我守了三十多年。这些年的事情你们都知道,我的妻子死了,弟弟死了,儿子女儿也死了,但是我没有复仇。二十四岁那年我成为高阶武者,士成之日,整个西境曾为我长明二十四夜,庆贺西武神有了继承人。谁能想到呢,我这一辈子都没上过战场。我不配当一名武者。”
他话说得非常重,在场的家主和将军们脸色全变了。听说原城主少时声名的确不好,全九邦的武者提起江城都面带鄙夷,说城主是贪生怕死的懦夫,侮辱了武者的大义。可是西境战事胶着这么多年,现在回头看,只有江城保全了下来,护住了一方平安。所以现在大家全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说原城主立下的是不世之功。
一位将军当即站出来大声反驳:“城主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整个九邦谁不知道您以一己之力,护得江城万民延续,没有您,就没有这座城——”
他话没说完,就被原初鹤抬手打断。老人摇摇头,神色无悲无喜:“世人都说我江城有屯兵十万余,是帝国最强悍的刀锋。可你们也都知道,这些人早已安居乐业,折去锋芒成了我江城百姓,举不动刀剑了。这几十年来大家过得都不容易,我一直坚持不加税,所以城中存粮不多,现在大战在即,我即拿不出钱,又拿不出人。我也不配作城主。”
他低声说着,话意里有些像是交待后事的样子,听得众人心底全都微微发寒,互相看着不敢吱声。
“我隐忍了一辈子,谨慎了一辈子,也拘束了一辈子。”老人轻声说着,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你们。你们的祖辈,父辈,还有你们的孩子,都是在江城长大的,和我一起承担过耻辱,也分享过荣耀。你们看到我靠隐忍谨慎庇佑万方子民,今天,也应该看到我的失败。”
“我的时代结束了。”
老人哑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墙垛上篝火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清脆声响。大家的脸色都有些茫然,互相看着,又一起低下头去。西境战火纷争几十年,无数个城郡被血洗,无数个家族被拔除,只有江城长久矗立,没有任何风浪能够波及。
只要城主在,江城就在。
每次战火蔓延到城门前,大家就都自发地聚集到城主身边。城主总会有最睿智的决策,最正确的选择,他永远能带领大家找到出路。
如果城主的时代结束了,还有什么能给江城一个新开始呢?
没有人出声。寒风吹来,城墙上火光陡暗,细碎的火星自众人手中的火把上升起,飘飘扬扬,在人头顶闪烁明暗,又静悄悄飘落。
像是看出了众人内心的无所适从,老人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的时代结束了,请你们记住这一点。你们跟着我学会了自保的方式,但是不要被它束缚住手脚。今天,现在,我们面对的局势,和以往每一次都不同。这一仗若输,江城从此万劫不复。这一仗若赢,城中必将流血成河。我们要打的,是一场绝境之战,赢了之后,依旧无路可走。”
“我教过你们很多守城的战术。但是现在,都用不着了。一个时代的结束,必然伴随着武者的征伐和鲜血。就让我作第一个牺牲,再送你们最后一程。”
老人说着,伸手接过了江星北手中的战术布防单子。他挪动着因衰老而不断颤抖的手指,缓慢地,坚定地,一下一下将单子撕得粉碎。
“你们,大概没见过西武神的杀伐之阵吧。”
老人抬起了眼睛。火焰照耀着他,也在他的眼中燃烧。他松开手指,寒风呼啸,霎时将他手中的纸片席卷上天。雪白的纸片在夜空中与火星共舞,纷纷乱乱,闪闪发光。
“愿为城主效死!”
飞扬的纸片落入火盆,点起火焰熊熊,一瞬间照亮了所有人的脸。喷薄而出的热意驱走了所有的无力和恐惧,家主和将军们跪了下去。
“愿为城主效死!”
守城的武者抚肩跪了下去。辅兵和百姓们也跪了下去。誓言在城墙上一段一段传递,人们抚肩单膝而跪,望着火光熊熊的止戈门,大吼着,发出同样的誓言:
“愿为城主效死!”
“愿为城主效死!”
“愿为城主效死!”
声浪一阵阵喧哗,如大海澎湃。几千,几万人的声音彼此呼应着,汇聚着,以城墙为中心,一波波传递震荡,迅速席卷了整个江城。火焰烧起来了,人们呼喊着咆哮着冲出家门,热血沸腾,拍着自己的胸膛宣誓赴死。在这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只有原初鹤一动不动,他佝偻着腰,深陷在扶椅里,脸上依旧是一片平静与漠然。
城墙之上,火光冲天。
容钰穿过人群,远远地见到原初鹤,便顿住脚步,竭力平复着缭乱的呼吸。远处声浪一波一波传来,吵得他耳边嗡嗡作响,他深吸一口气,在某个瞬间里,突然觉得自己无力至极。
他看着一城人去送死,那唯一正确的事情却无人去做。他警告了所有人这一仗会输,可是大家只给了他无数的冷眼和嘲笑。
一种说不明白的烦躁从心底升起,像团文火在胸腔燎烧。他不再迟疑,只剁了剁脚,大步上前道:“原城主!”
众人欢呼的声音稍顿,皱眉向他望来。
容钰毫不理会,推开众人,径直走到原初鹤身前,沉声道:“城主,我们需要拿下四荒城。你不打,我去打,但是我需要人手。”
此言一出,众人全都流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翎王一直坚持要带兵攻打四荒城,城中议政的时候无人响应,他就私底下挨家拜访,这份积极证明自己的心思还是挺可贵的,老家主们也送过家奴给他鼓励,可这个时候还来纠缠,就有些太不知进退了。
原初鹤沉吟着,没有答言。他身后的江星北冷声道:“我听说各家都给你送了武者,已经凑出了好几百人,去打一座空城还拿不下来吗?”
容钰厉声道:“不够!”
他转头紧盯着原初鹤,攥紧了拳头,压制着怒气沉声道:“原城主,你应该知道我的价值!江城对隆王动兵,不管是输是赢,这都叫以下犯上!这一战若输,江城有倾城之祸,若赢,你们会被我父皇发檄讨伐!我愿意留下来作人质,准你们打出翎王旗号,输了你们拿我去和隆王谈条件,赢了我回皇城承担后果!我用这个条件,换你一千人马,难道还不够吗?”
原初鹤脸上看不出喜怒,只点点头说:“足够了。只是,我一直想不出打四荒城有什么用。”
旁边一位家主冷冷插言:“殿下,江城的带兵将军都在这里,大家都是战场上出生入死过好几回的,这里面有一位将军说该打四荒城,我郑氏就举家跟你走。”
他怪声怪气地嫌容钰没有带兵经验,言下多有不敬,容钰听了气愤至极,转过身来,指着众人大吼:“带过兵又能怎么样?我看到的东西,你们看不到!你们只看眼前的战场,根本就不知道战场之上另有存亡,我是在救你们!”
人群发出了一阵不赞同的嗡嗡声。几位刚刚继任的年轻家主颇有意动,却很快被身边的辅政掌事使眼色压制了下来。少年的愤怒和热血在老家伙眼中不值一提,但他的条件又确实抓住了江城的软肋。
众人都不作表态,一起看向了城主。
容钰看出了众人态度有软化,立即抓住时机,上前一步,抓着扶椅俯身逼近原初鹤:“城主,如果你不愿给我人马,至少答应我一个要求。”
他一字一顿,低声道:“让我见见透骨刀的大宗主。我要重召透骨刀。”
透骨刀是江城禁忌,他刻意压低声音,却依然被旁边江星北听到了,这三个字一出,江星北立刻发出了一声嗤笑,反问:“凭什么?”
原初鹤瞥了江星北一眼,待对方老老实实闭了嘴,才对上容钰的视线,心平气和地回答:“殿下,我可以传达你的旨意,但是没有权力逼迫大宗主和你见面。”
容钰忙道:“至少告诉我大宗主是谁,我自己去找他!”
原初鹤漠然道:“我也没权力暴露他的身份。江城里没有人能干涉大宗主的判断,如果他认为有必要,会去见你的。”
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容钰一时不知所措,急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原初鹤却抬手指了指江星北,淡淡道:“殿下,我给不了你透骨刀,但是可以给你一支骑兵。”
“我们大统领的麾下有骑兵八百,全是军中精锐,划拨给你了。”
江星北一呆,怒道:“开什么玩笑,我的人给他了,我拿什么打仗?!”
原初鹤冷冷道:“翎王殿下是江城贵客,他的御影卫带兵去攻打四荒城,就由你随侍在侧,护他战时平安。”
他这么安排,一方面是保护自己,另一方面却是接受了提议,把自己当作人质控制。容钰一点头,转头叫过孟章,郑重道:“既然如此,容我投桃报李,让飞将军助城主一战之威。”
他交出了自己的全部兵力,便是在承诺会老实留在江城,同时也是成全孟章和原初鹤的旧日情谊。孟章面色复杂,抚肩点了下头,没有说什么,江星北却不乐意了,大吼:“我是四营大统领!我有兵权!你不能强迫我!”
原初鹤并不看他,只冷冷道:“哦。那你现在已经不是了。”
江星北勃然大怒,咆哮道:“不是就不是!你以为我想当?!是你逼我!”
他说着,摘下腰间佩刀和短匕首,啪地扔到原初鹤脚下,声嘶力竭地大吼:“我不稀罕!你让我当我就当,让我不当我就不当!你问过我的意思吗?!”
原初鹤在江城积威甚久,已经有十几年没被人当面顶撞过了,江星北这一吼称得上是石破天惊,毫无预兆,在场众人顿时懵住,一时间连个上前打圆场的人都没有。只见得江星北手脚利落,摘了佩刀又脱铠甲,没几下就把身上统领的衣甲也扒下来了,一股脑摔到原初鹤面前,大吼:“老子不干了!”
城墙上一片寂静,连容钰也被震住了。众人瞠目结舌,眼睁睁看着江星北只穿了个大裤衩,在寒风中坦露着两条毛腿,怒气冲冲地下了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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