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久地没有动静,瑶光便担心起来,隔着马车帘子问:“发生什么事了?”
舒皇子欣赏着自己的手,心不在焉地答:“阿钰绕过我,把敕封御影卫的折子直接递到了父亲手里。”
瑶光怔了怔,问:“通过詹事官递的吗?不应该啊。”
舒皇子叹了口气,说:“是。不应该。阿钰不懂事。”
瑶光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詹事官是宫里老人了,做事知分寸,靠得住。当年翎殿下开蒙读书,他还跟着作了几年的辅教官,和殿下感情自然比别人亲厚些。”
舒皇子轻声道:“总归是阿钰任性。这回我得好好和他讲讲道理,不能总这么不懂事。”
他们的马车到了詹事府,果然看到翎皇子的舆驾在外面。两人一进外堂,就见詹事府众人都被赶出来在外面等候,詹事官的屋子门窗禁闭,翎皇子正在里头吵吵嚷嚷,大笑道:“师傅,以后和我一起去藩地吧,给你盖个小院子,屋前屋后养一群大鹅。临渊说他会养鹅。”
詹事官被搓磨得哼哼唉唉,一叠声道:“不养鹅不养鹅。儿子要进都尉府,师傅哪儿都不去,留皇城给儿子掌眼。一把老骨头,经不起小殿下折腾啦,下回可别来找我。”
翎皇子听起来十分开心,笑道:“我只有一个御影卫,只此一次,没有下回。要是不趁着父皇最忙的时候递上去,事情也没这么顺利。”
舒皇子听到此处便冷笑了一声,门一推沉声道:“我的小弟弟,也学会跟我耍心眼了。”
屋里几个人都吓了一跳,詹事官慌忙站起来施礼,舒皇子却不加理会,径直走到临渊面前端详了半晌,微微一笑道:“确实不错,我小弟弟好眼力。”
他和颜悦色,语带笑意,却让容钰万分紧张,嘴一撇故意做出了赌气的样子,反问:“你不让我要左衡,又不让我去都尉府,我只好在自己府里找一个,也不行吗?”
舒皇子转过身来轻叹了口气,道:“没有不行,只是不妥当。你想要御影卫,只管和我说便是,父亲日理万机,何必用这点小事打扰他?”
容钰顿时愤怒,冷冷问:“那什么样的事,我可以去找父皇?我递折子求见了这么多回,都被你截下了对不对?”
舒皇子又笑了笑,说:“我截你折子干什么?我是辅政官,御览的折子都得先在我这里过一遍,重要的呈上去,不重要的就往后排一排,你若有急事,过来找我也是一样的。二哥什么时候疏忽过你?可是你不应该,越了我直接往御案呈折子,翎殿下带头坏我的规矩,以后你让二哥怎么做事?”
他这番话说得温声细语,比春风还和蔼,詹事官听了却突然神色大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殿下!”
舒皇子没有看他,只是摇了摇头继续对容钰道:“你看,你这样让詹事官为难,也让我为难。”
他转过脸来,温言道:“大人请起。阿钰不懂事,劳大人费心了。大人教导阿钰多年,如今也该让阿钰投桃报李,我记得令郎今年年初刚入都尉府,就让他到翎字部下效力吧,阿钰要记得多多关照。”
几句话轻描淡写,不过是个简单的调任,却如同青天霹雳,打得詹事官惊慌失措,抖着双唇说不出话来。翎殿下母族衰败,家里没人替他谋划兵权,他自己又傻乎乎地光知道玩乐,导致翎字军从设立那天起就是个空壳子,只凑了百十个混吃等死的兵士成天进山打野猪。他的独生子根骨绝佳又勤奋上进,为了成为武者不知道吃了多少辛苦,这一下子分到翎字军里白白闲置,一辈子全都葬送了!
他如堕冰窟,狠狠一个头“砰”地磕在地上,哀求道:“殿下!”
舒皇子眉目间笑意未收,声音却骤然冷了三分,轻轻道:“阿钰,还不快给大人个保证?那可是大人的独生子,将来就把前程全交到你手上了!你若再这样任性胡闹,以后詹事官大人就第一个不答应。”
容钰默不作声,走过去扶起了詹事官。老头磕得满脸是血,简直像个响亮的耳光直扇到他脸上。他就是这样一个可爱而无用的小东西,可以让人疼爱和关怀,却不够格把独生子托付。他同时感到屈辱和痛苦,一个让他软弱,另一个却又让他热血沸腾。他紧紧咬着牙,忍下了那直顶上头的恨意和愤怒,硬是露出个天真笑脸来,说:“师傅放心,你儿子一来,我就让他做总兵。”
舒皇子在旁边听着,轻笑了一声,说:“这才是我的好弟弟。你是帝国皇子,需知道一举一动,影响着底下多少人的前程性命,凡事要三思而行,不能再肆意妄为。你这边随便找了个影卫,那边宫里为你培养的武者怎么办?我听说那位了不得,宫里层层遴选出来的,真正是万里挑一。你这样胡闹,岂不是打人家的脸?最后还得哥哥替你料理。”
他看都不看詹事官一眼,只是把容钰拉到自己怀里,为他整了整微散的衣领。低声说:“乖一点,让我省点心罢。”
他揽着容钰的肩往外走,像以前做了无数次那样,一手遮了他视线,另一手对瑶光挥了挥。
二哥可真体贴。
金尊玉贵的翎殿下娇脆如琉璃,一点血,一声尖利的嘶喊就足以让他噩梦连连。所以他被遮上眼睛,搂在哥哥的怀抱里,假装不知道他们杀了他的大黄狗,他的烈性子马,和那些各色各样的麻烦们。他曾羡慕瑶光和二哥之间的默契,直到某一天他也读懂了二哥那些优雅手势的含义,“不要见血”,“震慑即可”,或者是“处理掉”。
他要杀掉临渊。
冷汗迅速浸透了容钰的里衣。“锵”地一声瑶光抽刀,他也在同时猛地伸手,掐住脖子把二哥狠狠按到墙上。腥甜的黑潮在胸口翻腾欲出,他手臂上青筋暴起,使出了全身的力量收紧手指,咬牙切齿道:“你要是敢碰临渊,我就杀掉你!”
舒皇子被迫仰起了头。他不能呼吸,却没有因窒息而恐慌。他惊奇地看着容钰,像是看愤怒的宠物第一次伸出利爪,而他惊奇于那爪子的小和可爱。他紧握着容钰的手腕,缓缓加大力道,硬把少年的手从自己脖子上掰了下来,皱眉道:“胡闹。”
因为是胡闹,所以要有惩罚。惩罚总是针对软肋,因为他就喜欢看人疼。他看着可爱弟弟展露出来的在乎,怜惜得简直不舍得下手,忍不住又说了一句:“胡闹。”
他的态度表示得已经很明确,瑶光便不再迟疑,一抬手刀光如芒,直刺临渊胸膛。
临渊没有抵抗。
他没有武器,心情也不好。一夜的休息不足以让他完全恢复,他很虚弱,可对手很强。和所有死士一样,他的求生欲总是在体能衰弱的时候降到最低点,很少想到自保。悍不畏死和极易破碎这两个特性在刀身上总是矛盾地同时存在,所以有经验的主人会在一开始就为刀设立防线,令他自珍自重,也不会过度损耗。
他并没有从翎皇子那里得到什么引导,这时候干脆放松了肌肉,任由杀气抵胸,沁凉了他心口。
“临渊!”
容钰陡然爆发出一声惊恐的嘶喊。
那声音划破喉咙,凄厉得不似人声。瑶光心中一震,慌忙撤刀却晚了,剑锋一斜,翎殿下飞身扑至,将刀刃紧握在了掌中。
鲜血沿着短刀狭长的血槽缓缓滴落。紫曜金锻出来的薄刃锐利无匹,稍一用力就能割断五指。瑶光急忙松手,一叠声地提醒:“殿下,握刀柄握刀柄!”
容钰握住了刀柄。他挡在临渊身前,将刀锋一振,直指舒皇子眉心。可他很快就明白了情势,反手把刀架到了自己脖子上,哑声说:“让他走。”
舒皇子挑了挑眉毛,他当然不想让阿钰死,可是他好奇阿钰能为一个外人做到什么程度。于是他轻轻拿言语试探,淡淡道:“我的命令从来没有收回过。”
容钰慢慢放下刀。整个世界都黯淡下去了,他耳边再次响起曼声吟唱,声声不息,飘渺无迹,却尖利得要撕裂他耳膜。世道就是这样不公平,上一世他被二哥踏碎了血和骨,现在照旧得给二哥瞧一场热闹。躁动的血疯狂地奔涌,他浑身战栗,突然间脑袋一热。
短刀锐利,划出了一道圆润的弧。
舒皇子陡然变色,失声道:“阿钰!”
刀光闪动。谁都没想到翎殿下竟然真怀了赴死的决心,一挥之下使出了全力。
瑶光惊骇欲绝,仓促间扔出手上的铁扳指。与此同时,临渊猛地探手入刀光,护住了容钰的脖颈。只听得一声脆响,刀锋蓦地走偏,在临渊的牛皮护腕上划出一道深痕。
“当啷”一声,短刀扔在了舒皇子脚下。
寒芒带血,耀人眼目。
“二哥。”华衣少年眸色晦暗,深深看了舒皇子一眼。长兄如父,十几年的爱护教导,纵容和珍视,他已经还清了。
“以后别再来找我。”
微风拂起。詹事府里满院的竹林,同时发出了沙沙的声响。长窄的竹叶漫天飞舞,落在衣摆上,就长久地眷恋着不肯离开。帝国的三皇子面罩寒霜,带着他的御影卫步下台阶,守候在外的扈从们便齐齐抚肩施礼,低下了头。少年有着一副精致的好相貌,细长眉眼微挑着,雍容秀气,锐利却含情。他站在马车前,先将宽大的衣袖一拢,抖掉沾染的竹叶,才撩帘子进了马车。
临渊紧紧跟着他,撩起的帘子还没放,他就从缝隙里钻了进去。
马车缓缓而行,一出禁宫大门,宫人们便将临渊的贴身兵器送了过来。容钰一边递给临渊,一边哑声道:“要等我有了爵位,你才能带兵器入宫。这段时间就先不要进宫了。”
他的嗓子破了,声音暗哑,带着大量气音。临渊答了声“是”,心里希望他不要再说话。可惜翎皇子并没有闭嘴,继续问:“你刚才为什么不反抗?”
临渊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他没想到翎皇子会为自己出头,这让他确实有点后悔刚才没闪躲。他想了想,选择了一个也许能让翎皇子满意的答案:“ 我没有主人的命令。”
容钰长吸了一口气,不再说话了。
他不说话,只是拧开水壶,喝了一大口水。接着开始洗手。他的手掌被划伤了,伤口不深却很长,被凉水一激,疼得钻心。
容钰倒抽了一口气,使劲抖了抖手。他发现临渊在拿眼角瞥他,就忍不住满腔的委屈和伤心,把手掌递到临渊面前,说:“疼。舔一舔。”
一只冰凉的手,伸在他面前,几乎快要碰到下巴。
临渊心中顿时起了恶念,恨不得低头一口把那只手咬掉。他忍耐着,在容钰手上敷衍地舔了两下,抬起头瞥了对方一眼。
一片阴影突然压下来。
他被容钰吻住了。被撕咬着双唇,粗暴地探进了口腔的最深处。濡湿,柔软,又疼痛。
临渊完全懵住,下意识往后一退,两人一触即分,温热的气息喷在耳边,他听见翎皇子轻声说:“你欠我的。”
他十分的莫名其妙,却见翎皇子已经重新坐好,若无其事地望着车窗外。
临渊使劲舔了舔嘴唇,也跟着望向了车窗外。他满腹的不满和疑惑,心里想:“咬我……想要孩子才去咬女人嘴巴,咬我的……我又生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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