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着两眼坐地上发怔,众人一起合力才把他拉了起来,送上回府的马车。他在马车里吃了碗滚烫的米酪子,又让大丫头捶肩揉腿地安慰了一番,才算醒过神来,盯着那不停摇晃的车篷顶琢磨。九个邦中,莫氏的坤朱邦是最小的一个,但是境内有铁有铜,效忠的属族大概有二十来家,全部兵力集合到一起,差不多也能凑出十几万人马,本不比别家差到哪里去。母族强,皇子才能得人看重,当年就应该把那两家武者全给了翎殿下,而不是去换红头将军!就为了一只破蛐蛐儿,底下人全不听他的了!不过阿姐也实在是没用,给她送去的春宫图也不知道看没看。要是看了学了,大腿一岔,皇帝早乐死在她身上,有宠爱还怕护不住自己儿子吗!
他乱七八糟,毫无章法地想了半天,却始终想不出个办法,最后只得一声长叹,下了结论:“唉。我外甥可怜!”
这样一想,他顿觉伤心透顶,连第二碗米酪子都不想吃了,回了家就直奔后院去看望翎殿下。
莫宅是一连片巨大的院落,龙盘虎踞,占了大半个坊。当年老家主举家搬到皇城的时候,属族的高阶武者都跟了过来,府里人来人往非常热闹。如今家里人口依然众多,只是全换成了娇滴滴的美貌姬妾,养下了多少孩子莫庆余自己也很糊涂,只觉得耳朵边成天的吵闹。他下了马车就换轿子,在自己家里又走了好久,等走到西侧院周围倏地一静,他便知道到了。
西侧院是翎皇子的别院,相隔一条夹道,便和莫府分出了天地。这里临了个大湖,是个顶顶安静的地方,平日有专人守着不让进。如今翎皇子在此养伤,外头侍卫更是围了个水泄不通,莫庆余也小心,先换过衣服洗漱一遍,才进到内室里,探脑袋小心地看了一看。
容钰已经醒了,整个人都埋在被褥里,只露出张秀丽的脸,白得毫无血气,见到他就虚弱地叫:“小舅舅。”
莫庆余听他小猫一样微弱的声音,心中登时就软了,一屁股坐到床边,未开口鼻子先酸,应声道:“哎。殿下。小舅舅陪你。还疼不疼?舅舅刚从宫里回来,陛下也心疼得了不得,和舅舅对着哭了一场。怕你以后再被人害,陛下封了一等亲王爵呢,以后就是翎王了,和你大哥一样威风,高兴不高兴?”
他也不管容钰听没听,先缠七夹八,把早晨的议政讲了一遍,接着喜滋滋地趴在容钰枕边道:“陛下说,要给你安排御影卫了!詹事府今天就开始遴选!等有了御影卫,你就可以带兵,等到时候小舅舅再给你拨几个人!”
容钰气息奄奄,轻轻道:“我已经有影卫了……”
莫庆余在宫里已经听说了翎殿下为了个侍卫和舒皇子起冲突,这会儿就低声劝解:“没通过遴选不算的,你看就连当年舒皇子选上瑶光,不也送到宫里走了一圈?总得正正经经拿了金封,才配得上殿下。”
容钰微微一晃头:“我就要他……金封……叫司礼官给我做一个。”
莫庆余万分为难:“那不一样的。殿下现在是翎王了,要开始慢慢把藩地接过来,军政上那么多事,都指望着你的御影卫过手呢,他没在宫里修习过,光拿个金封有什么用?”
容钰幽幽道:“我会……我什么都会。”
莫庆余叹了口气道:“殿下千万别说了,这是陛下的旨意,谁敢违抗?”
容钰说:“我……”
他只说了一个字就不吭声了,连口大气都不喘,只是面容扭曲,狠狠咬着牙。莫庆余一见这神态就知道是害疼,伸手往殿下额头上一探,摸了满手的冷汗。他连忙下床去倒了一小盏醉仙桃,抵到容钰唇边劝:“喝一口吧,喝一口就睡过去了,安心睡几天就不疼了。”
容钰疼极了,疼得浑身哆嗦,像有只大锤在胸口一下下开凿。他目光已经散了,却还竭力维持着一线清明,紧咬牙关不肯喝那水。等这一阵疼劲过去,他气若游丝像个活鬼,幽幽问:“刺客怎么样了?宫里……查出来了吗?”
莫庆余鼻子一酸,就上床拿手指头蘸了醉仙桃往容钰嘴唇上乱抹,哑声道:“都伤成这样了,还惦记宫里,殿下放心,等都尉府查出来,舅舅给你报仇。刚才我从宫里出来,听他们说已经摸到线人了,舒殿下亲自点了兵,说下午要去抓捕呢。”
他边说,边给容钰掖好被角。内室里居中就一张大床,他也没仔细看,上了床才发现床那头地上居然还盘膝坐了个武者,不声不响,一身萧杀之气。他吓了一跳,忍不住大叫了一声。那人面无表情抬起眼一瞥,便又漠然垂下眼去。
莫庆余呆了呆,觉得这人无比面熟。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指着那人叫道:“是你!”
他明白过来,登时兴奋无比,转头问容钰:“这是殿下想要的影卫?”
容钰疼得没力气说话,就微微眨了下眼睛,当作回答。
莫庆余忍不住拍腿大乐,先赞临渊:“干得好干得好!”转头又对容钰邀功:“殿下眼光真好,怪不得一个劲护着他!你放心,舅舅找的人绝对可靠,比宫里教出来的强多了!”
容钰又眨了眨眼睛,想起左衡给他讲过临渊的来历,确实是小舅舅给自己送过来的,便真心实意地说:“谢谢小舅舅。”
莫庆余虽然只见了临渊一面,却对他印象无比深刻,他万分得意,压低了嗓子说:“他可是非常,非常非常贵!大价钱!殿下一定要好好珍惜!”
容钰心中暗喜,蔫蔫道:“昨日在西坊,要不是他保护……我就死了。可都尉府却还要抓他……说他重罪,要杀掉……”
莫庆余叹了口气:“侍卫护驾不利,确实是重罪。”
他瞥了一眼临渊,想到这么好的一把刀却折在这种事上,顿时万分痛苦,露出一副割肉的表情,喃喃道:“不能杀。他真的是特别特别贵。大价钱。我都没敢告诉老太太。”
容钰细声细气道:“他是府里侍卫,都尉府要追究罪责,我也没什么话说。可要是我的影卫那就不一样了,要打要杀都是我的事。反正,我只要他一个,小舅舅给我派人在门口守着,要是宫里送来新影卫,就拿鸡毛掸子打出去。”
莫庆余目瞪口呆,忙道:“那可不成,武者都是要体面讲尊贵的,怎么能把人往外撵?”
他即舍不得临渊被杀,又没办法不让宫里送影卫,想了想说:“这样,小舅舅给你把屋子里的人都换了,再派武者来,把外头围上。你要不点头,外头就一个人都进不来,也一个人都带不走。”
容钰放下心来,轻轻点头。
莫庆余看他一脸执拗,伤成这样还惦记着要抗旨,不由担心,劝道:“这些话,也就屋子里和我说说,再有外人来,殿下可一个字都不能吐。从来都没人敢违逆那位的,殿下这样大胆,不怕陛下动怒吗?”
容钰轻声答:“父皇为什么不喜欢我?就是因为我没锋芒啊。”
少年的声音平静而漠然,锦被半掩,露出修长的脖颈,肤色白得近乎透明,隔着一层薄皮能看到底下血脉,若有若无地泛着青。莫庆余微微怔住,才意识到曾经无忧无虑,飞扬跋扈的小殿下也长大了,世事如山,已经开始往他肩上压。
莫庆余叹了口气,为容钰盖好被子,低声道:“你歇一会儿吧,凡事有舅舅呢。”
容钰扯动唇角,微微笑了一下,拿被子遮住了脑袋。
少年的气息慢慢变得绵长。等内室里彻底安静下来,临渊就以指撑地,缓缓探出了身子。睡床又大又高,他借着遮挡,先露出了两只眼睛,警惕地观察了一会儿,确定外间守着的人不会进来了,他才躬下腰,探了大半个身子到床底下。
他刚才已经在底下掏了半天,容钰躺着看不到,就轻声问:“你干什么呢?”
临渊不回答,过了半天只听得一声长叫,他抓着猫腿,终于把花脖子掏了出来,拎脖子放在了容钰枕边。花脖子被带到了陌生地方,本来已经吓得不行,又被硬从藏身处拖出来,这会儿万分恐惧,对着容钰就张大嘴狂哈了一阵。
临渊连忙伸手捂住了花脖子的嘴巴,小心翼翼地把花脖子拎远了些。
容钰万没想到昨夜里兵荒马乱的,他竟然悄悄把花脖子带过来了,忍不住笑了一下,问:“你带他来干什么?”
临渊很认真地说:“猫有九条命。”
他说完就抓着花脖子的尾巴,递到容钰嘴边说:“咬一口他的尾巴,他就能分你一条命。”
那尾巴上全是长毛,容钰并不想咬,就说:“不需要,我已经好了。”
他话音刚落就是一窒,疼痛袭来,叫他又出了一身的冷汗。过了半天他才断断续续地吐了一口长气,却见临渊紧张地盯着自己,又把花脖子尾巴送到了唇边。
容钰半信半疑,张嘴咬了花脖子尾巴一下。
花脖子安安静静地看着他,被咬了尾巴也没叫,露出一副不计较的模样。这下容钰也有点相信了,低声道:“你看他!这是给我命了?”
临渊点点头说:“给了,你太容易死了。”
他松开手,花脖子就夹着尾巴,一溜烟重新钻到了床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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