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听这话越发觉得耳熟, 遥远的片段在脑海中闪现，自己垂眸安静思索一回。
甄千金找到有趣的话头, 便放下沉默的林姐姐，往旁边找了安顺去，趴在她耳边嘀嘀咕咕笑得清脆。
落单的史湘云看那边热闹了，便拉着宝钗一块涌去，“说些什么好玩的？大家一起来乐一乐。”
“喏，看台上的扮相, 活泼泼的像不像一个人？”甄千金忍着笑，手指头晃来晃去没指个准。
史湘云一看她这模样就知道是故意取乐。
她没什么坏心眼，平时更爱逗趣玩笑, 便也配合着笑说哪呢哪呢, 像谁啊。
“像——她呀。”甄千金手指转了一个圈，最后猛地点在湘云身上, 哈哈笑闹起来。
“都一样活泼的话多，我算是碰到和我同样话多的啦。”
甄千金倒在安顺身上，被安顺一揉腰间, 笑得都缩成一团。
等她再抬起眼时, 就看到史湘云沉下来的面色。
湘云嚯地一下起身，还是被宝钗给拉住劝了，僵硬着身子半饷才坐回去。
“还留着作什么？看人家鼻子眼睛的有什么意思？还拿人取笑呢！”
史湘云话压得低低的, 只在这一块回荡，咬牙切齿的意味。
甄千金被这突然的变脸吓了一跳，团在安顺身上疑惑不解, “大家刚刚不都笑得很开心？”
这一块总拢才四个人，而且都是自己人，又不是在外头大庭广众面前。
要是在一大群的外人面前，她也不会开这个玩笑了。
“你就是心气太直了。”安顺点了点她额头，让人安安分分坐正了，不再坐湘云宝钗那边，而是独独坐在自己另一边。
“心气直？大家一块玩，你就这样心气直？”湘云面色越发忿忿。
幸而这里只有四人，其余人坐得远，都没听到。
“我这甄呆子就是这般大大咧咧不拘小节。若有一时玩笑，你们多见谅才是。”
安顺拿出忠顺亲王府嫡女的派头，扫过史湘云和薛宝钗，替甄千金道了歉圆场。
“史家如今是史鼎当家？之前听我父亲提过，是个好的。”
湘云听得眉毛都竖了起来，还是宝钗强行压她坐好了，用大道理细细开解。
而后侍女们重新置换糕点清茶，她们离了位置才平静。
等到戏曲换目、游园子赏花一回，千金们便先行离开。
甄千金特意拉了黛玉拐个弯低语，说自己惹史家姐妹生气了。
“你哪一天不惹出些事情来，这嘴也不守着点。”
黛玉点点她脸蛋，想想前景安抚：“史妹妹看着是个大气的，你也别想太多。”
甄千金噘噘嘴点头，被安顺拖着告辞了。
黛玉送了人出去，左右瞧了瞧没看到贾府和史湘云等的影子，便问人三皇子送的书放哪了。
她念了一段时间的书籍，且是难得的孤本，实在令人心动。
等打听到错放在父亲书房中，黛玉也不用别人去拿，自己瞧着无事便顺道去了。
宾客已经走得差不多，剩下的都是亲友一类，林如海正在书房中招待贾政。
丫鬟侍女们都被打发出去，只有他们在屋内，声音也大了些。
“我也是为你着想。我妹妹和外甥女都在这，我难道会害她们不成？”
贾政脸上强掩饰的欢喜终于抹去，忧愁攀附而上。
“如今你官职到现在都没着落，哪能还在中间站着？太上皇素来体恤下臣，你又和我们联姻。我们尽忠报国，并没有什么不对的。”
他的声音传出屋外，听着就语重心长真诚劝导，实打实为官职还没下来的妹夫担忧。
林如海的声音和他一样真诚。
“为国在官自然是要尽忠，我并无亏心之处。只有一点，到底是国君一体，今上在位，何必要逾越他人？”
“自古讲究孝道，何谈逾越二字？你官职如今还不下，实在是令我焦心。”
贾政喜其书生清高，恨其不争寡淡，再念着自己妹妹外甥女，难得音调高了些。
没一会儿，书房门就被气冲冲打开，贾政脸色略沉迈了出来，看到黛玉在前便立住脚。
他细细看过外甥女一脸单纯秀美，并无其他颜色，便放下心。面上勉力扬起笑，祝了几句生辰之喜。
“劳舅舅记挂。”黛玉乖乖巧巧的问好，正是长辈最喜欢的懂事。
贾政心头果然更喜，再勉励了几句才离开。
外甥女越是让人疼惜，就衬着妹夫越发冥顽不化。
贾政按耐着心头忿忿不平，为妹妹妹夫担忧不已，眼前也没太在意路，一出门就被人围了个满怀。
“贺喜贺喜，喜钱喜钱。”
“喜气也要散散。”
“大喜大喜，喜上加喜。”
贾政向来宽和，被一群人围在中间讨要喜钱，一时挣脱不得有些晕眩质问是何喜。
“林大人官升高位啦，可不是要来讨喜？”众人热闹的喧闹越发大了起来，带着喜气洋洋的讨钱。
*
外边的热闹还没传入后院。
黛玉站在原地目送贾政远去。
之前惜春说大舅舅面色不太好，想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毕竟父亲风风火火上京，到现在官职都没一个确切的提升。虽然外头都是夸赞，自家人还是会忧心多思。
黛玉想得明白，溜溜达达进了书房，向父亲要送错的贺礼。
“这书玉儿念了许久，难得这次齐了。”
林如海将东西递了过去，揉揉女儿低声安抚：“玉儿不必为他事存心，凡事都有父亲。”
“日后你便知道了，总是一条心的。”他最后一句话隐晦些提点。
黛玉从过往的动静中就能看出父亲并不是“站在居中”，此时也没忧心，笑着应喏点头。
既然书籍到手，她便先一步回到院子中，在书房里上上下下看望起来，要选个好地方放置。
话本页面略带枯黄，保存得却是完好。
除了孤本以外，还有其他的话本子。
最上方的一本吸引了黛玉的注意了。
这看上去最为崭新，带着幽幽墨香，翻开第一页便是金屋藏娇的故事。
不同于她和四哥讲的悲戚结局。
在这本之中，刘彻借陈氏助力得以继位，帝姐平阳公主献上歌伎，刘彻宠幸卫子夫、冷落后位。
接下来不是刘彻废后，而是刘彻因违背誓言妄图废后，与祭祀时受到天雷之罚。
黛玉翻动书页的手指停了下来。
这金屋藏娇虽本来就是志怪故事，而这本更改的更是奇特。
她往后一翻，看到了最后加上的一句话。
若得阿娇，当以金屋贮之。若得吾念，当以青天任游，若有违誓，天谴以之。
“啪。”地一声，黛玉倏然将书页关了回去，心头跳动地加快。
三皇子也没大婚。不同于北静王的风流招摇，他只有简单几个赐下的人，后院零落。
这意思透过书籍，过分隐晦又过分透彻地点了出来。
黛玉将书籍往下方压好，想想让侍女在鼎内点上烛火，以读书之由令她们都出了去。
等到屋内无人，她才将书本翻出来，整整齐齐撕下最后一页，拢到鼎内一块燃了。
书页很快就被烛火舔舐，蜷缩着变为焦黑的一点。
墨香与鼎香燃成白烟，齐齐升腾而上。
黛玉正望着鼎内怔怔出神，就听外头吆喝声响起。
“林姐姐怎么一个人在里面？我们来找你玩儿。”
这一声响差点让人起个激灵。
黛玉急把书本放了回去，将窗户推开透风，调整好了情绪，几步走到门前示意侍女放人进来。
“我正想清静些看书，那孤本可是难得。”黛玉抿唇扬起笑意，将湘云等迎了进来。
“若是我得了心爱的东西，也要自己守着看。”
刚刚吆喝的湘云爽朗一笑，瞧着已经忘记了之前的不愉快，略带新奇打量这偌大的书房，随眼迈步四顾。
黛玉让人上了茶点，在位置邀几人坐好。
再邀湘云，就听她摆手说自己随意看看书，黛玉便也随她去。
“我们这次来，也是和林妹妹说一声，刚刚湘云和甄家千金起了些争执。”
宝钗点点溜达到另一头湘云的背影，摇头微叹无奈笑了下。
“好在忠顺亲王府的千金稳住了场面，没让林妹妹生日宴出什么乱子。”
“一时玩闹罢了。”黛玉听甄千金提过，并不以为意。
宝钗点点头，将话带给主人家后便安静坐在一旁了。
惜春一口口咬着糕点，饮下茶水后出声：“林姐姐你是不知道，荣府内正忙着取地建土木呢。”
黛玉闻言飞快瞥过宝钗一眼。
之前看荣府内的意思，不是想从薛家得到银两、就是想从夏家筹得善款。
这次来没准也打了林府的主意。
惜春再衔起一块糕点，等到咽下冷声道：“也不知是从哪里支的帐。”
“哪里要你担忧这么多，脸都皱了。”黛玉轻掐了掐她沉下来的脸蛋，笑着开解一句。
贾惜春被揉得冷色消失，声音含含糊糊另掀起一个话头：“宫中宴会林姐姐一块去吗。”
宫中宴请会席，各府嫡女受邀皆会出场。
贾府中迎春探春皆是庶出，宝钗身为皇商，在府的唯独惜春是嫡出，按规矩只有她一人去。
黛玉听母亲提起过几句，便说到时候再瞧，还远着呢。
毕竟她父亲的官职调令都还没下来。
“噫，这是什么？”湘云无所事事左右瞧了一会，此时正掀开金鼎打量，笑着指指里头燃出的黑灰。
她们来的太急，书页没彻底燃尽，还有些空白的边角，不过俱已蜷缩发黑。
“先前写坏的东西，一并烧了。”
黛玉回想起里头被续写的典故，按耐心跳加了句：“云妹妹不是说想一起作诗？现在也是好时候。”
若是被其他人看到书本故事也不会如何，毕竟她们不知道自己当时在茶馆讲了这个故事
——就是不知三皇子是怎么听到的。
可若是被看到被烧的书页，那总体现了自己做贼心虚的意思。
黛玉左思右想，只能叹她们来得太巧了，也难为她们到现在都没离开。
湘云没有接话，拿起鼎上的小扒子往里头扒拉了下。
黛玉有点想走过去瞧瞧书页有没有被燃完了，到底按耐住脚步。
看她在鼎内搅动几回，一脸无趣抬头时，才微微松口气。
湘云将鼎盖放了回去，抬眼瞅瞅黛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林姐姐你脸上怎么这么红。”
黛玉被这一说才发觉脸上略微发烫，自己伸手撑了撑，果然有微微热意。
不等她开口，宝钗已经先应声：“林妹妹身子弱，日头下走一遭就不耐受。难道谁和你一样这般聒噪不成？”
湘云笑着不依闹了几句，跑到另一边时，突然指尖往唇边一放，嘘了一声示意众人安静。
大家不明所以眼神询问，一时无话，就听得窗户那头有细微声音作响。
另一边的窗户因日头过大被帘子遮挡着。
如今窸窸窸窣窣窣声起，隐约像有东西在走动。
黛玉念头第一个就想起北静王。
在贾府时，北静王就被设计入了自己的院子，而后夏金桂就找了过来。
这次不会也出现在这里吧？
虽然理智上知道这可能性几近于无，可黛玉面上越发滚烫，念头一个接着一个。
“云儿可别闹了。”宝钗挥手要让人回来，“定是风吹帘子。”
“糊弄人呢，风吹帘子是这个声音？”湘云笑嘻嘻表示不信，不过脚步还是往回走。
在她要离开窗户范围时，突然转身刷地一下拉开帘子大乐：“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在装神弄鬼，我可是不怕鬼的。”
黛玉呼吸都为之一窒。
窗户外边空荡荡的，并没有什么。
此时风大了起来，吹得帘子啪嗒嗒作响。
“还真是风吹帘子？”湘云失望地打量几眼，探头往外瞧去。
正要挪开，就听得喵喵喵的细软声音响起。
“林姐姐你这还养了猫？”湘云驻足在地，新奇笑道：“我在园子里看到了鸳鸯仙鹤绿头鸭，还真没瞧着猫。”
她话音还未落，喵喵喵的声音更清楚了些，然后一个白茸茸的圆团从帘子后钻了出来。
两只长耳朵怂拉在身上，红宝石似的眼珠亮晶晶的，四只小短腿隐在绒绒毛下。
雪兔一路蹦跶过来，就像是一颗球一路滚了过来。
“原来是它，好可爱的兔子。”惜春伸伸手想引雪兔，拿糕点在手上引.诱着。
雪兔忽视了糕点，径直绕在黛玉脚边，软绵地喵喵喵叫了起来。
黛玉心头松了松，眉眼弯弯将小小只的兔子搂起。
揉揉它露出的白滚滚肚皮，她回了湘云之前的话：“这也不是我养的，外头跑来的吧。”
湘云往窗外再一探头，没看到什么，这才踱步进了来，“我还以为是只猫，怎么兔子也会喵喵喵？”
心满意足躺在香软怀中的雪兔长耳朵动了动，炫耀般发出了“叽叽叽”的声音。
“它居然还会叽叽叽！”湘云果然一脸惊叹，想伸手去摸。
她是一门双侯人家的千金，本该恩宠加身。
但父母早逝，她由叔婶抚养，不常出来宴会，也没听闻过北静王这只爱宠，因而更觉奇异。
雪团一个扭身就避开探来的手，敏捷地缩在黛玉怀里。
一直安静无声的迎春都投来了视线，温柔眉眼间沾染了好奇。
唯独宝钗依旧端坐在原地，挺直腰背，含笑看她们玩闹。
惜春拿着糕点逗着，转而问林姐姐有没有看到堂叔，又说宝玉也在外头。
“应该是由二哥四哥陪着。”黛玉微微笑了下，手中揉着雪兔长耳朵。
“之前政老爷也去我们府上聊过了，说是很担心林大人。”
湘云百般想摸兔子不得，还是不放弃，手上动作不停，口中随口应说。
“毕竟林大人官职到现在都没落下，前一段时间还闹得纷纷扬扬呢。”
宝钗听这话意思太直，摇摇头正要替湘云补回一句。
还没等她开口，外头通报声便传了进来。
“宫中升官的旨意发下，还有贵妃娘娘的赐礼，请姑娘出去。”
这一通报来得太及时太凑巧。
湘云逗兔子的动作顿了顿，将手收了回来挠挠头，不再开口了。
旁人还没如何，倒是温柔的迎春笑了一声，揉着帕子难得道：“这就是三十六计中的空城计？”
“哪里像空城，你每天捧着书儿，可都是白看了。”薛宝钗见此，也歇了圆场的功夫，转而应了迎春的话。
这可空城计恰恰相反。
她面上不作声色，也不见这句点出，而是催促黛玉动身，又笑：“我们也和你一块去瞧瞧，沾沾喜气也好。”
“这儿还有其他的书，二姐姐若是喜欢，带走就是。”
黛玉抿唇儿起身，将乖巧的雪兔放回桌子，和她们一块离开。
林府门口已经热闹了好一会。
先前是千金生日，府邸约束些不张扬，只在内头热闹。
如今圣旨下来，讨喜要喜钱的人热热闹闹早已满门，更添一层喜庆。
林如海在外接了旨意。
里头是宫人带着贵妃的赐礼进来。
这是贾元春贾贵妃的赐礼，为庆林府千金生辰之喜。
因知道宝玉还在林府中，现又见众姐妹皆在，便连带着众人的礼物也一并赐下。
所以宝玉也要同黛玉一块听礼。
自从上次贾府离开后，宝玉一直被拘着读书，再也没见过林妹妹。
本以为这次也是在外院不得一见，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心头皆是喜悦。
他连史湘云的呼唤二哥哥的声音都落了落，紧着往林妹妹那边招呼着。
宫人视线隐晦扫过一圈，随着唱礼，礼数一份份依次赐下。
作者有话要说：三十六计真的挺有趣的，尤其是美人计和反客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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